殺手競爭酬勞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組織指派的任務,往往一次只有一個目標,當有兩個以上的殺手進行同一個任務時,若沒有合作,就會有激烈的競爭。不知是命運亦或是組織的安排,我和裂鋼總會碰在一塊,擁有相同的目標。搶在對方前頭完成任務是我們競爭的方式之一,但我們比較常做的,是把對方揍扁,讓他無法執行任務。
今天一早,和我共渡一夜好眠的裂鋼吃完早餐後,就分道揚鑣了。休戰的時間已經過了,接下來不單單要應付吸血鬼貴族可能會與我發生衝突的手下,也許還要對付隨時可能突襲的裂鋼。雖然說他是我的好友,但在殺手組織中,朋友就是這樣了。
埃林島的森林基本上不難走,有條石板鋪成的小道環繞山坡,是往吸血鬼貴族的莊園最直接的通路。附近的地形,我並不熟悉,也只好走這條絕對保險的路,要是撞上敵人(或危險的殺手朋友),就見招拆招吧!
愜意漫步在石板小道上,我不禁讚歎這森林的舒適。鳥兒從枝枒上飛起,在天空中盤旋高唱。樹木搖曳著身影,似乎在對我招手。陣陣的涼風,吹起我罩在頭上的兜帽,重見天日的長髮在我腦後肆意飄散。我閉上雙眼,享用這片刻。身為殺手,要懂得把握每個沉浸在快樂中的機會。因為執行任務時,通常都不是快樂的。
忽然,美好被打斷了。我的腳底踩到了一個物體,那觸感不是石子,而且小道一路走來也沒半顆石子。我睜開眼,反射性地騰空而起,世界在眼前翻轉,我感受到身後襲來的熱流與焚風。在身體反轉的剎那,那獨特的視角中,看見了埋伏於樹上的裂鋼。
裂鋼除了拳頭外,最擅長使用的武器就是炸彈。
落地的同時,我的巨劍也握在手中,蓄勢待發。
「寬劍,這是我們第幾次決鬥了?」裂鋼優雅地跳到我身前,不管是姿態或氣息,都像隻準備獵殺的豹。
「誰記得,我們每次都碰在一起。讓開,裂鋼。我說過,如果你阻擋我的路,我會把你揍扁,塞到灌木叢裡。」
「我也說過,我接受你的挑戰。」
無謂的廢話結束,我們的戰爭開始了。我與他,沉默而猛烈的重擊往彼此身上招呼,巨劍在裂鋼的頭上飛過,差一點就砍碎他的腦袋。鋼鐵鑄成的拳頭擦過我的胸膛,險些擊中我的肋骨。我毫不懷疑如果被那剛硬的拳頭命中,我的胸腔中會多出數千塊骨頭碎片,肋骨的碎片。
劍與拳重重地相撞,迸出刺眼的火星。我們攻擊的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狂暴。誰能在對方身上先造成重傷,誰就是戰鬥的勝利者。忽然,我的眼前一黑,直覺叫我倒下。但我不肯,我把握殘餘的意識,將全身的力氣都集中在巨劍的一擊,試圖打倒我已無法看見的裂鋼。
手中的劍傳來擊中目標的紥實感,然後我就墜入了幽深的漩渦。希望此時裂鋼倒下了,但我也不希望他受到重傷。畢竟是同伴也是朋友,打個架不需要下重手。
黑暗散去,眼前的景象再度清晰。下巴傳來劇烈的痛楚,它被裂鋼狂猛的一擊打歪了。口腔內隱隱刺痛,皮撞上了牙,正大量出血。而他的狀況也好不到哪去,他痛苦地抱著肚子,踉蹌地向後退了幾步,鮮血正從口中湧出。我把握機會,用膝蓋痛擊他的腹部。接著用鋼鐵左臂揮出一拳,讓他好好睡上一覺。
解決掉強悍的朋友,該是來關心我的健康問題了。我掐住斷裂的下巴,低吼著,硬是把它給扳了回來。他留了手,不然我的下巴或許已經和臉分家了。同樣地我也留了手,方才在失去意識前的瞬間揮出的一劍,是以劍身擊中裂鋼。要是我把力量集中在劍刃上,他就會被我砍成兩半。
我把積蓄在口中又鹹又澀的血全都吐掉,接著小心翼翼地把昏迷的裂鋼塞到一旁的灌木叢中,確定沒人會發現他才離開。
拼命的過程中偷偷留一手,勝者要保護被揍扁的敗者的安全,這就是殺手組織朋友的相處方式。想起來,裂鋼之前可真傻,打敗我後把我背在身上執行任務,結果差點因為我的拖累而被殺死,但他始終都沒有把昏迷的我扔下來,所以我也不可能讓他就這樣倒在路邊任人宰割。
我擦乾殘留在小道上的血跡,盡可能清理掉爆炸產生的焦痕,然後對那不小的坑洞視若無睹。塞了裂鋼的灌木叢離炸彈坑有一段距離,應該不會有被發現之虞。
我扛著巨劍,繼續往目標的所在地大搖大擺地前行。
*
中午剛過不久,太陽正要向西而行。在繞山小道跋涉了漫長的時間,終於抵達了吸血鬼的宅邸入口。我躲在幽暗的角落中,打開羊皮水袋,灌了好幾口水,舒緩痠痛的膝蓋,重拾殺敵的力量。
我必須加緊腳步,太陽每落下一點,吸血鬼的力量就增強一點。到了暗夜,他將會所向無敵,而我只有被宰的分。
神不知鬼不覺地,我來到莊園入口兩個守衛之一的身後,用劍柄撞凹了頭盔的後面,讓他失去意識。另一個人察覺同伴倒下,正要大聲呼喊,我沒給他這個機會,旋轉飛出的巨劍擊中他沒有防護的脖子,讓他步上同伴的後塵。
我拉開他們的頭盔面罩,在嘴中灌下一些安眠藥。這下兩個人都處理好了。如果可以的話,我不想殺人。一旦殺人,自己也會失去某些東西。第一次殺人,我失去了我最愛的老爸。那不是一段快樂的回憶,爸為了讓我繼承他。成為一個真正的殺手,依照傳承的慣例和我瘋狂拼鬥了一場。戰鬥的結局是老爸主動將胸膛送進我下不了手的劍刃,然後我的左臂被垂死的老爸斬斷,這是爸的警惕,警惕我不能輕忽任何對手,就算是剩下最後一口氣的也一樣。那是場沉痛無比的對決。
倒在地上的守衛大概要很久才會醒來,我對自己下手的力道很有信心。
我起了假扮成他們混進莊園的念頭,但很快就被理性加以否決。這座莊園如此隱蔽偏僻,在此工作的人彼此之間也有一定的熟悉度,不是那麼好偽裝的。我想有面罩的頭盔也幫不了我,因為守衛的頭盔我戴不進去,想不到頭型不對,也會阻礙任務的進展。
如何處置他們好呢,塞到灌木叢裡?但守衛失蹤和守衛被打昏,給人的感覺似乎相去不遠。不過發現守衛不在崗位上,可能會以為他們在偷懶,趁人不注意跑去喝酒或打獵了。而發現守衛倒在地上,絕對會立刻引起驚慌。
打定主意,我把兩個壯碩的守衛連同沉重的盔甲塞進了灌木叢裡,確保除非用腳踢灌木叢,沒有人能在一時半刻間發現他們。
忽然,我背脊一涼,有個目光看到我了。我立刻回身,擊出鋼鐵鑄成的左拳。
發現我的人一聲不吭,倒地不起。
那是個孩子,手上還拿著採集茶葉用的剪刀。臉上的表情除了茫然與茫然外,還有一絲恐懼。
我做了什麼?我把那孩子拉到一邊,檢查他的脈搏和氣息,都沒了。我怎麼會做出這種事,平常用來對付壯漢的拳頭,竟然打在這孩子的大陽穴上。一個生命就在我的一時反應下結束了,而我只能看著孩子冰冷而茫然的臉。
我抱起孩子,在他耳邊說:「對不起,對不起。」
我能做的,也許只有這樣了。人的生命強壯嗎?這孩子也許只是意外看到我在做的事,就這麼失去了未來的一切。反倒是我,一個殺手,手上染滿了鮮血,卻可以活得好好的。被愧疚淹沒的感覺,相當難受。
我把他塞到另一叢灌木中。「如果有機會,我會讓你的屍體得到妥善的處理的,暫時在這裡睡吧!如果你還能走動,那我的命就是你的。」
無意義的約定,雖然無意義,但若不這樣自言自語一段,我難以把心神放在任務上。
*
吸血鬼的莊園很舒服,至少看起來如此。圍牆後面,是一大片整齊的農地,園丁來來去去,忙碌地工作著。我行走在無所不在的陰影中,毫不費力地避開他們。我懷疑以他們努力工作的程度,就算我大歩走在陽光下,也不會有人注意到我。
途經一處茶園時,我稍稍佇足。一個少年邊採著茶葉,一邊焦急地東張西望,似乎在找尋不見的同伴。當下我心頭一緊,那失蹤的同伴,一定就是我殺害的小男孩。愧疚感又吞沒了我。我好想衝出去向他說明他的朋友已經慘遭毒手,慘遭我的毒手──
但任務第一。
吸血鬼的宅邸位在眾多田地的中央,是一棟不高但風格相當罕見的房子,屋頂是平的,四周的牆也沒有什麼變化,平穩地垂直延伸到屋頂,如一個巨大的珠寶箱。整體的色調以白色為主,金色的流線型條紋做為綴飾。
大門很明顯,而且沒有守衛,事實上,除了莊園入口的那兩個守衛以外,我就沒有看見其他的武裝人士了,可見此地幾乎沒有被侵入過,而不太注重安全。但願內部也和外面一樣簡單。
*
正如我所冀翼的,吸血鬼的宅邸格局相當簡單。我行走在室內層層疊疊的影子中,不一會兒就幾乎摸透了。從根據地來看,這暗夜中啜飲鮮血的貴族並不是個講究安全的人。除了隱蔽偏僻外,並沒有什麼足以阻止入侵的條件。我甚至沒有發現任何密道、機關,或是可疑的事物。
只剩下一個地方我不清楚,宴會廳。從僕役的交談與舉止,可以了解吸血鬼正舉辦宴會,也許還有不止一隻吸血鬼在場。說也奇怪,現在是下午,而僕役們口中提到的卻是晚宴。也許夜行生物的時間觀和日行生物並不是一致的。
我耐心地蹲伏在極盡華麗之能事的宴會廳大門邊,等待僕人開門進出。沒等多久,就來了一個白髮蒼蒼,步伐卻充滿力量的老僕從。筆挺的黑色管家服讓我想起幾乎每個貴族都會有的心腹兼管家。
他完全沒注意到我的存在,有時我也很訝異於殺手隱藏在陰影中的能力。壯漢如我,離他的腳跟只有一步之遙,他卻毫無所覺,我實在對自己的技巧之高──或是對方的遲鈍感到不可思議。我想要偷偷伸出一腳絆倒他,不過我壓下好玩之心,任務的進程可不能因為青少年時期容易產生的衝動毀了。
僕從推開了大門,我從外袍中抓起一包白粉,灑在身上。這是魔術師和盜賊的老牌道具,能在不長的時間內掩去身影。就和殺手隱藏在陰影中的奧秘一樣,它是如何讓人隱形的,我並不清楚。也許和光線的反射有關?
根據情報,吸血鬼有看透陰影的能力,這也是我為什麼要使用白粉的原因。幸好在這之前,都沒碰上任何一隻吸血鬼。我的白粉只有一包,只有一次最佳的使用機會。不用說,就是現在了。
宴會廳映入眼前,長桌邊坐著許多穿著華美的人,應該是貴族,但他們的眼中閃爍著血紅色的光芒。
有幾隻眼睛已經朝我這投來疑惑的眼神了,而坐在首席的吸血鬼更是對我微笑,白粉的作用正消逝中,可能已經有吸血鬼發現我了。我必須加快動作。
天花板上有盞巨大的吊燈,懸掛無數盞油燈。如果把它弄下來,場面必定相當精彩。
白粉的作用消退,我感到我成為全場的焦點。
有人低語著,驚愕我的出現。僕從匆忙離去,似乎是要去召集人手。首席上的吸血鬼燦笑著,彷彿歡迎我的到來。
這次的任務,不成功,必死無疑。
「嗨。」我說。
我把巨劍迴旋甩出,旋轉的重劍命中吊燈堤頂。它伴隨我的劍,直直墜落。
吊燈轟然落地,所有的油燈瞬間破碎。我閉上雙眼,避過那剎那的閃光。
然後一躍而起,憑著直覺衝過烈火,烈火的熱在我身邊拂過,卻傷不了我。
因為我的速度無與倫比。
我握住巨劍,睜開雙眼。尖叫的貴族們或全身著火、或摀住雙眼、或驚慌逃竄。
獵殺的時間。
我的雙足、我的劍,一同帶動氣流,每一次停步,必定有個活物斷成兩半。
巨劍破開血肉,好不真實,進入嗜血狀態的我,幾乎感受不到劍傳來,該有的感觸。
也許我的劍也感受不到,也許我們都感受不到。
喘息,我的劍上沾滿體液。眼前,已經沒有一點生命的氣息。
只剩火焰與屍體了嗎?我的目標死盡了嗎?那個原先坐在首席的吸血鬼哪去了?我不記得我有殺掉他。
「呃。」
我的後腦被人重重一擊,好痛,痛楚爆發,卻又消散。我正墜入黑暗。
我突然明白了兩件事,任務失敗了,我的生命也結束了,很多殺手都是這個結局。
我從來不希望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