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斯洛特!」
阿爾托莉雅呼喚了眼前長髮騎士的名字,並連忙朝他前去。
「沒想到我還有幸能夠見您,吾王。原以為已無緣相見,沒想到還能在這種地方與您重逢,這絕對是我最大的幸運了吧。」
蘭斯洛特恭敬回道,他單膝下跪,向騎士王行禮。
「不,請站起來,蘭斯洛特,我承受不起。畢竟,我很對不起你,都是因為我,你才會承受那麼多的痛苦,甚至還墜入癲狂之道。我必須向你贖罪,不然的話……」
「不,不用了。因為,我原本的願望,就是親手被您打倒,既然已經實現了,那我的罪過也已獲得清算,心滿意足了。自然,您也不用向我贖罪了。」名為蘭斯洛特的騎士起身:
「何況,從一開始,您就沒有虧欠我過。」
「為什麼?」這完全出乎阿爾托莉雅的意料之外。
「就如我在被您打倒時說過的──明明是因為我跟王妃,桂妮薇兒(Guinevere)有了姦情,而有愧於您,但您卻未曾問罪於我,未曾追究補償,只是在我們面前堅持正道,但我唯一想得到的,唯有您的親手制裁。哪怕我要承受您再多憤怒,我都心甘情願,然而您卻對我說『你是我心目中最理想的騎士,既然你愛上了桂妮薇兒,肯定有你的道理,你沒有做錯什麼』。這一連串話語,讓罪惡感逐漸腐蝕我的內心──因為我無法向吾王贖罪,而且明明就是我錯了,為什麼卻不讓我贖罪?這種想贖罪的執念,在我的心頭不斷蔓延,最後以致被吞噬。我終日活在悔恨之中,喪失理性的我,擅自尋找了要去痛恨的對象──那就是讓桂妮薇兒不幸的罪魁禍首,也就是您。沒有懲罰我的吾王,是我理當痛恨的──」蘭斯洛特喋喋不休地說了一長串,他俯首,嗓音發顫:
「然而,那終究只是我過分執著,以致於喪失理性的後果,這一切都是我的錯,不該怪罪於您。反而是您太辛苦,為了做人民的王,以致不惜捨棄情感。那根本不是人類的活法!」
他不禁放聲吶喊,阿爾托莉雅瞠目咋舌──
──那不是人類的活法。
這句話,與征服王伊斯坎達爾在聖杯問答說過的話語,重疊了。
「我希望您能夠不捨棄感情,活得更像人類,哪怕您不曾被當作人類撫養長大過!這或許是我自私的願望,但卻是貨真價實的!是我發自內心的,最深沉的心願啊!」
蘭斯洛特的語調更加激昂,他撫住胸口,向阿爾托莉雅上前一步:
「比起做一個清正廉潔,只追求正確的聖王,我更希望、更希望……您能以一個少女的身分好好活著!」
「欸?你說什麼?」阿爾托莉雅嚇得倒退一步。
「並不是說您成為王是錯誤的,您能成為我們的王,是我們不列顛子民,天大的榮幸。但是,您的犧牲太大了,您封印了自己的性情與人生,放棄作為一個擁有七情六慾的人類。明明您是因為愛人民甚過一切,但卻不被理解,還被說『亞瑟王不懂人心』。我聽到這番話,是何其抓狂!何其不能接受!到底是誰真的不懂人心?是誰在卡美洛城,即使遭到孤立,卻直到最後仍深愛著子民?自始至終沒獲得過愛的,到底是誰?」
「蘭斯洛特……」
「吾王啊,不列顛會面臨滅亡的命運,從來不是因為您做的太少,而是您的崇高清明,不被一群愚昧的臣民,所理解啊!不然就是不忠不義如我,與王妃偷情,帶王妃潛逃,犯下謀反大罪,造成了不列顛的戰亂,我絕對才是讓不列顛走向滅亡的一大罪人啊!」蘭斯洛特已經抬不起頭:
「然而,您居然還要為了拯救不列顛,參加聖杯戰爭,繼續奔波,始終沒為自己好好活過!如今,您還會想繼續奔波下去嗎?還要繼續怪罪自己嗎?」
「……蘭斯洛特,請別……」
「我只是對這樣的您於心不忍!痛恨天命如此!您受苦了一生,甚至還要為了爭奪聖杯而戰,但,我希望到此為止。那些悲劇已經無法挽回,請別再執著於過去,可以的話,請好好為自己而活吧!」蘭斯洛特彎下身:
「至少,解放自己的感情,我不希望您在沒有被『愛』滋潤過的狀況下,永遠離去……」
「『愛』嗎……我不奢求擁有,但求無愧於己。自己至少對國家、子民的愛,絕對用了靈魂去愛了。我已經無法名狀對不列顛的愛,究竟有多深……但若是『愛情』,我……」阿爾托莉雅垂下目光:
「我只知道,自己有過很值得信賴的人……」
「是嗎?無論如何,吾王終究是有人守望的,無論是王妃桂妮薇兒,還是身為圓桌騎士的我──是的,我是如此尊敬吾王、如此崇拜吾王,可以的話想陪伴您直到終末……」蘭斯洛特撇開視線:
「說實話,我真正喜歡的不是桂妮薇兒,而是……」
他欲言又止。
「蘭斯洛特?」
「不,沒什麼。」他搖頭,再度單膝下跪:
「吾王,可以請您伸出手嗎?讓我表達對您的無上敬意。」
「……若你希望的話。」阿爾托莉雅放柔聲調,伸出右手。
蘭斯洛特恭敬地接了過去,俯首一吻。
結束了吻手禮後,蘭斯洛特起身,道:
「吾王,我之所以來這裡,不單是因為接受了召喚,這也是我的本意。因為我有很多想向您說的,不只是剛才那些……」他稍微清了喉嚨:
「其實,我一直想告訴您,您被說『亞瑟王不懂人心』,其實是他們不明就裡。因為您一直追求正確,一切以能創造最大福祉為考量。然而,臣民可能短視近利,只看到現在所需要的,他們忽略了您的遠見,也認為能拋下一切只追求正確根本是個怪物。但這樣不見得錯誤,這樣的人更令人敬佩。因此他們只是討厭過於正確,覺得這樣的人是值得依賴,卻又必須遠離的『理想之王』。」
阿爾托莉雅默然。
「您追求正確,是因為那是您心目中,能夠實現最多人福祉的『正義』。您也崇尚騎士道,您手下的圓桌騎士,都看在眼裡,還有誰能夠是比您還完美的騎士?這樣如此崇高的騎士王,引導國家走向正道,明眼人都是該明白的!您為了實現這一切,才會不惜捨棄人類情感,明明未曾知曉身為人類幸福的您,卻愛著人們的幸福……這樣的您,還會不懂人心嗎?您明明就是為了滿足人心所求,才不惜如此!那些批判您的人們,只是忽略了您的著眼點啊!他們只注意到您拋棄人性的那一面,覺得您是怪物而遠離您啊!」
「……蘭斯洛特,這怎麼……」
「然而,您真的已經喪失人性了嗎?曾幾何時,我聽過您的哀嘆、看過您的眼淚!您已經沒有喜怒哀樂了嗎?不!若是如此,您在打倒我的時候,以及現在的神情,又怎會是如此!」
蘭斯洛特再度拊住胸前,字字鏗鏘有力。他抬眼,與他的王四目相對之際,發現他的王,神情從落寞轉為動搖。
「蘭斯洛特,我……我……」
晶瑩的珍珠,於她的眼眶打轉,她俯首扶額:
「為什麼,你要說出這種話……」
兩行清淚,再也止不住地垂下。
「吾王,請別再也壓抑自己了。」
霎時,阿爾托莉雅驚覺,有人拭去了自己的淚水──那人便是自己曾最信賴的騎士。
「就這樣直接碰觸您的尊容,實在失禮了。然而,我希望您能明白,絕對還有人,想為您拭去淚水的。」
作為亞瑟王,名為阿爾托莉雅的少女,持續被她的圓桌騎士首席,擦拭熱淚,感受他粗糙手掌的溫度。
「蘭斯洛特,抱歉……真的很抱歉,我失態了……」阿爾托莉雅一面哽咽道歉,一面握住他碰觸臉頰的手:
「我很清楚,此刻的我,絕非王應有的姿態。但是,你剛才說的那些,都說進了我的心坎裡……沒錯,你說的沒錯,我就是因為為了人民的福祉,而不惜捨棄自己的情感。然而因為不被理解,結果失去了更多……而且到頭來,我也沒有真正拋棄情感,無論如何努力,終究還是……」她簌簌落淚:
「我終究還是個人類,但別人可能認為我不是人類了。我認為自己不該當個人類,但其實我真的,願意徹底……放棄嗎……」
她愴然涕下,因悲從中來,而再也壓抑不住。
「吾王……」
「我正因為還是個人類,因此才無法完美地,治理國家……」她拿開蘭斯洛特的手,掩面啜泣:
「我很清楚,在我拔出選定之劍的那一刻起,我就與凡人的生活訣別……而我之所以那麼做,是因為接受了命運(fate),早就有了成為『亞瑟王』,來治理國家的覺悟……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她持續抽噎:
「不列顛的繁榮……」
蘭斯洛特俯首,沉默了。
「但是,辦不到,這世上就是有,無論如何都無法彌補的遺憾……」
阿爾托莉雅持續掩面抽泣,隨後不語。
「這就是命運(fate)啊,都是命運捉弄人,應當要去怪罪,讓您背負如此沉重宿命的人……」
「不,蘭斯洛特,這終究是我自己的選擇……何況,怪罪是怪罪不完的,怪罪他人只是讓自己滿懷仇恨。但仇恨他人沒有意義,那只是會讓人陷入癲狂之道而已……」
阿爾托莉雅拭淚,強作鎮定,並緊咬牙根。
「……是啊,確實如此。就如當時的我……真是羞愧得無地自容……」蘭斯洛特俯首:
「然而,這是因為我是來自異國的騎士。不列顛人雖然把島嶼、國家放在第一位,但我比起國家,更把個人放在前面。比起國家的幸福,我更看重個人的幸福。若所愛的女性陷入困境,即便捨棄國家也要選擇女性,乃是法國騎士的信條。因此……」他嗓音輕顫:
「我無法接受桂妮薇兒不幸,更不能接受身為少女的吾王,為了國家而犧牲作為少女應有的人生……」
「蘭斯洛特,請別將我當作少女……」
「不,吾王,為了國家而犧牲了生命的全部,於我而言,沒有比這更殘忍的事了。或許那只是我的一己之見,但我是真心那麼想的。如今,您已不需要做王,那就好好愛惜自己吧。雖然我是不忠不義的下臣,甚至可能連自稱為臣的資格都沒有了。但是,在下……」蘭斯洛特折腰鞠躬:
「還是如此希望,您能夠、能夠……」
他欲言又止,心聲,骨鯁在喉。
「我明白……我明白的。」
持續強作鎮靜的阿爾托莉雅,深作呼吸,續語:
「其實,有時我會想,假使我身為男性,是否就能承擔這一切?少女之軀的我,是否註定無法挑起國家重任……」
「不,不須懷疑自己。無論是誰,都無法挑起這重責大任的。在我心目中,您已經是,最崇高的王了……應該說,最棒的王了……」蘭斯洛特的目光閃爍。
「蘭斯洛特……」
「雖然由我這不忠不義之輩來說,不知有多少說服力。但是……在我離開之前,還是必須向您傳達……」
「離開?難道說──」
「能留在這裡的時間是有限的,時間差不多了。」蘭斯洛特反問:
「吾王之所以來到這裡,就我所知,是為了選擇是要回到不列顛,或是回到現界,讓人生重新來過吧?」
「是的。」
「那麼,請您謹慎選擇吧。您要選擇什麼,我無權置喙,只希望能做出一個,自己不會遺憾的選擇……」
「那你呢?你要去哪裡?」
「我要回去……該回去的地方了。於我而言,吾王能夠幸福快樂,什麼都無所謂了。」
「蘭斯洛特……」
「畢竟,我奪去了您應有的幸福,吾王再如何孤單,至少還有桂妮薇兒在身旁。但我卻將她奪去了……然而,我跟她只是,想一起守望吾王而已。但是陰錯陽差之下,出了錯了,於是再也無法回頭……」他將手放在胸前,向他的王致敬:
「是時候了,我該向您告辭了。」
蘭斯洛特的形影,化為光點,逐漸消逝。
「……蘭斯洛特,我問你,你說過你真正喜歡的不是桂妮薇兒,那會是誰?」
阿爾托莉雅一本正經地問道。
「……我沒有資格奉告。不過,我只希望……您能夠擁有,幸福的來生……」
蘭斯洛特語畢,在消逝之際,露出了一絲淺笑──
然後,就徹底消失無蹤了。
在阿爾托莉雅還在思索之際,她的眼前又發出白光。
俄頃,救國聖女又再度降臨。
這次的她,既沒有手持白旗,也沒有披風。
「Saber,有好好把內心話,向對方傳達了嗎?」
貞德柔聲詢問,阿爾托莉雅靜默不語。
「看來,應該還在思考吧。不過,我回來這裡是要轉達,這個空間已經維持不久了。然而,妳還要見一個人──而那人是何方神聖,屆時妳就會明白了。」貞德的聲調溫婉依舊:
「他還有很多話要跟妳說,妳之所以會來此的緣由,都會獲得解答。」
「……我明白了。」阿爾托莉雅簡潔俐落地回答。
「那麼,就讓兩位促膝長談吧,我先告退了。」
貞德雙手合十,旋即隨風而逝。
阿爾托莉雅注視前方,而後左顧右盼,尋覓下一個人的蹤影。
「那個人……還沒來?」
正當她如此自語之際──
「妳也該看看妳的身後吧。有時候,妳還真是有點死腦筋呢。」
她赫然轉身,那再熟悉不已的身影,出現在她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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