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夜裡發生一件令我印象略為深刻的事件。一名網友發訊息至我的專頁收件匣。
原先這是極其普通的一回事,先前,發訊息與我探討創作問題的、詢問我人際關係的,這些都是偶爾有之。然而,這回發訊息來的網友並未是以詢問作為目的,反而直接了當地告訴我:「我抄襲了你作品的句子。」
當然,在這之前還附上了道歉。
我將這則動態的標題寫為「小抄襲」的緣故是,抄襲句子之於抄襲整篇故事的架構或情節,是相當「小」,甚至看來是不足為道的事情,但這仍不改抄襲的本質。
該名網友告訴我,他原先是取用好友的話語,並將之撰於自己的文中。但在文章發出以後,好友才告知他說,他喜歡我的作品,而網友所引用的句子是取自於我作品內的句子。
網友將修改過的文章轉貼給我查驗,還說如果有誤,會立即修正。在告知我這件事的同時也多次向我致歉。
這起日常生活中的偶發情況讓我感到欣喜,意外於有人在知悉了自己抄襲他者的字句,更何況還是無意間的抄襲,並且僅此一句時,不僅是刪除,還向原作者告知自己的無意冒犯。
談到抄襲,令我想起太宰治有一個相當知名的名句:「生而為人,我很抱歉。」其實很多人不曉得的是,這段對於太宰治相當具有代表性的句子,原作者實際上並非出自於太宰治。
這段句子被收錄在太宰治的《二十世紀旗手》。出自於太宰治好友山岸外史的表弟寺內壽太郎。寺內壽太郎原本便是太宰治的書迷,而其本身的境遇可說相當多舛,據說年輕時便頓失雙親,只依靠著其他親戚來扶養,是一位愛好文藝的青年。
自然,也許是由於對於自身命運的感悟之故,才會對於太宰這樣的人抱持著欽慕吧。他的詩作也傳達出自己的人生觀,在其一組名為《遺書》的詩集,當中有一首詩只有這麼一句話: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太宰治是如何知道這個句子的,在我自己收集的資料中有兩種不同的版本。其一是山岸外史於《人間太宰治》所記述的情況,內容是山岸外史與太宰治隨口聊到這首詩句,太宰治覺得不錯,便拿來使用於自己的作品當中;其二是太宰治自己看到了這段寫著「生而為人,我很抱歉」的文稿,便拿來取用。
但無論如何,太宰治使用了這段句子被發現的時候,都已是作品出版以後的事了。據聞,身為太宰治書迷的寺內壽太郎氣到一個不行。如有讀者與我同樣有購買太宰治《二十世紀旗手》的話會注意到,太宰治直接將「生而為人,我很抱歉」放在了開篇第一句。
寺內壽太郎理所當然地直接找表哥山岸外史理論,當然這之中所蘊含的情緒可謂相當複雜。被喜愛的作家喜歡自己作品的情感、被喜愛作家抄襲的情感,當然更純粹一些,就是作品被喜歡,以及作品被抄襲的這兩種情愫。
寺內壽太郎告訴山岸外史,說除了他以外沒有可能會被其他人知道。恐怕他還覺得自己被信任的表哥所背叛了吧。他又是氣又是哭,說太宰治偷走了他的生命。
一個句子,對某些作者而言,便等同於整個生命。
寺內壽太郎打算要將這起事件公諸於世,要讓大家知曉太宰治的這段句子是出自於他,並要追究他的盜用。可這件事在當時並未公開,因為山岸外史將它阻止了下來。這是山岸外史自己所記述的,應當沒有偏誤。
太宰治對於這件事有何看法,倒是維持著其性格上的一慣特性,無賴又無奈吧。事實上,太宰治並非全然沒有懷抱歉意,但卻是說當初以為這段句子是出自於山岸外史,才會拿來使用。
言下之意,嗯。
也許著作權的概念與今日相比不盡可同日而語。除了太宰治之外,其師父井伏鱒二曾承認過自己的作品《黑雨》是改寫自一篇由廣島原爆受害者所撰的《重松日記》。而文豪芥川龍之介的著名作品《蜘蛛之絲》,於一九七二年時被作家王孝廉質疑抄襲美國作家的佛教故事,因為內容基本上完全一樣。
這番言論激起其他作家及研究者的討論,質疑以及護航也都有理有據,如賴祥雲、陳先智等人都有作出評論,有興趣者可查找相關資料,我是於民國66年出版的《芥川龍之介的世界》所讀到的,由於篇幅較長,在此便不贅述。
當然,讀過許多芥川龍之介的讀者必然會了解其本身便是多方取材的作家,也有人將其視為吃食腐肉的怪啖者,可這不代表芥川是純粹的瞟竊者。
如陳先智所言,內容本身是借用,但芥川卻能將其改為富有個人特色的作品;或如陳聃所言:「一個文學家正如同一個科學的發明家一樣,它的觀念可能是由『刺激的分離』而來,只要它的作品是精心製造,就不妨害他對他作品的所有權的承認。」
這些前輩之語是否能使人接受,留給讀者來評論。但就我個人的淺薄見解來說,芥川的確有經由他者的作品來沿襲出自我的風格,但這是否就不屬於瞟竊或抄襲的範疇,或許是否能稱之為單純的二次創作,對此我就不多做評議,而在前輩們的論辯當中也未必沒有道理存在,有待各位去釐清以及站在不同角度去做思辨。
基於最為直觀的理解,作品的確就是代表著個人對於外在或內在世界的審美觀照。與太宰治同時期的坂口安吾亦曾說道:「作者只是靈魂的軀殼,作品,才是一切。」假若連作品本身都可以被盜用,那是否意味著靈魂本身的掠奪?
也許太宰治的「生而為人,我很抱歉」並非如芥川那樣透過「借用」來改動,是直接放入自己的作品之中,但說到底,就只有這麼一句話,對於原作者本人的嚴重程度究竟為何,同樣留給讀者的價值觀來衡量。
拿諾貝爾文學獎的熟面孔村上春樹而言,他也有一些作品是直接取用現成的書名來給自己作品命名。我個人也做過這種事,曾撰寫過的《美麗新世界》、《女生徒》即是如此,即使內容完全不同並且有寫出書名的發想,但這是否也是抄襲,或者可單純視為一種致敬?
繼續談寺內壽太郎。
其實關於寺內壽太郎的紀錄相當地少,如若各位搜尋其維基百科的資訊,大抵查找到的資訊都是如我上面所陳述給各位的。除此之外,寺內壽太郎在這起事件發生過後不曉得是否是因創傷過大,得上了憂鬱症,最後一次被人發現是出現在車站,之後就行蹤不明,維基百科也沒有任何關於他死亡年月日的記載。
事實上,抄襲這件事無論於寫作或是繪圖圈都是常見的爭吵話題,三不五時便會跑出哪位作者抄了誰的作品。每個人對於抄襲的定義不同,心中接受抄襲的尺度也並不一樣,但顯而易見的剽竊,在藝術創作圈裡往往是最不能為人所接受。
在此提及太宰治的這起抄襲寺內壽太郎的事件,或許身為被害者的一方,結局略為,不,可說是令人相當遺憾且悲慘的。但在那樣的時代背景,人們不盡然都有保障原創者的意識存在。
我們當然可以站在一個比較高的道德標準,去批判與此刻不同時代背景下的人,就像我們斥責纏足是陋習,指責要求門當戶對是傳統,批判自由戀愛興起時,走在時代浪口上的徐志摩。
我們應該要做的,未必是用此刻的價值判斷來衡量過去他者的作為,而是應當去對直到此刻都未長進的敗德來做批判。
人類文明的進步,即是針對過去的不足之處來做彌補,更是對於個人的細微之處也做到保障。我們該批評的,正是那些時至今日依舊視進步為無物,不尊重個人靈魂結晶的價值觀念。
假若此刻的你做的正是與一百年前的人同樣的事而不知羞愧,身為創作者的個人去傷害同樣身為創作者的個人,那你與當時的人們又有何不同。不只是毫無文明的進步,更是對於個人專業上的直接侮辱與褻瀆。
即使是對於個人著作有所保障的此刻,仍有不少作者如寺內壽太郎那樣默默走向消亡的境地,而更慘者亦是有之。除了抄襲者藉由抄襲而站上高峰,累積的知名度與讀者數量堪比雪崩一般,一夕之間足以將所有雜音甚至是原作者本人都吞沒殆盡。
不尊重創作專業的作者,連同著不尊重專業的擁護者,挑戰的不只是原作者的靈魂結晶,更是挑戰了大眾對於個人精神產物的保障底線。就像是一道又一道考驗著大眾的智力測驗,而每一回面對抄襲所交出來的卷子,可說是,嗯。
無論是收看那些抄襲而來的電視劇或作品,抄襲事件在國內外都未曾少過,但也由於未曾少過,作為一名沒沒無聞的創作者,也才能有如此不算感悟的感悟。當然,我也只是對此感到痛心的其中之一罷了。
而我們回過頭去看那位無意間抄襲了我一句話便來致歉的作者。由於這樣的機緣使我意識到,雖然大多創作者都有著對於自己專業上的尊重,但能做到如此慎重,甚至使我感到在他眼中的創作是「神聖」存在的創作者,可說是相當令人欽佩且值得我們仿效。
雖然,我想大眾對於個人著作上的保障仍有更多進步空間,上述所提及的也不盡然是愉快的一回事,但因著碰上這麼一位對個人專業如此尊重的創作者,我想我們的未來也未必是如此令人絕望。
祝該位網友安好,創作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