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戰期間（下）.
他摯愛的懷錶──送終者並沒有報時功能，它的指針說出的僅剩沉默，所以他並不知道自己在無光的夢中已待滯多久。
約納斯未曾預料死亡竟如此安靜，漆黑似墨，過去的羈縛遺失在空間的某處角落。
他嘗試往前走幾步──稀奇，他的身體仍聽從大腦掌控──一步，兩步，卻在第三步時撞上阻礙。他盲目地伸手觸摸。
面前的東西無溫無任何起伏，平滑且堅固；他暫且將其當作一堵牆。
原來死後的世界是一片連黑色行者都看不透的黑暗。約納斯沿牆前進，有趣地想著。黑暗，對他而言是一位多麼疏遠的陌生人，他沒有機會在生前見它一面，現在卻有永恆跟它相處。
沉浸在思想中，約納斯驟然停下步伐。
有改變發生了，周遭的空氣不再清新，反而充滿野性、濃烈異常，仿若…
鮮血。
這個念頭一閃過他腦海，腳下的地面亦同時消失。
「什──」殘留的話語跟不上地心引力而飄散於虛無，約納斯倒抽口氣，同失羽的天使墜落至地獄般，但他的終點並非熾熱，而是與之全然相反的存在。
他摔入一片冰涼。
若不是那股強烈的血腥味，抑或是那液體異常的黏稠感，他可能會誤以為接住他的是一座湖泊而非血海。
就在約納斯奮力游回水平面上並成功的剎那，他感覺到比其更為冷冽的空氣充盈鼻腔，讓他得以稍稍驅散嗅覺中的血腥，他的視力也隨之恢復。
約納斯先是一驚──因他依舊無法看透穹頂的黑暗──然後他望向湖面，尖銳如刃的戰慄貫穿他的脊椎。
他四面八方的空間盡被漂浮在水面上的屍首佔滿，它們或衣衫潔淨或全身赤裸，或一臉安詳或滿面驚駭。
而它們唯一的共通點，是全於胸膛上覆了張薄紙──空白的病歷表。
躊躇半晌，他伸手拿起離自身最近的一張，同時審視下屍首的狀況；是名青年，約莫二十五歲上下，沒有雙腿和半個多左手掌，估計是遭截肢，它身著破爛的軍服，面容已腐敗而無法辨識，致死傷位於喉嚨上一道深但整齊的切口，依形狀判斷，推測視手術刀之為。
這樣的組合隱約勾起一絲不久前的記憶，他倏地瞇起眼，將其抑回腦海一隅。
剩餘的創傷僅是些擦傷和不怎麼嚴重的槍傷或灼傷，他抿唇，把紙放回屍體蒼白浮腫的腹部上──意外地，上頭已寫滿了字；但除了病史欄外，其它仍一片空白。
約納斯甩掉另一手上的紅漬，縱使其早已沾上他血紅的指印，半濕透。花俏的秘書體用英文表示方才的診斷內容；錯不了，那是他的筆跡。
「真奇怪…」他呢喃，不自禁地朝下一具無名屍──臉孔同樣潰爛無從辨別──移動，它穿著華麗的伊莉莎白年代服飾，碩大的鯨骨箍將它雪白摻金線的裙襬撐起，露出底下瘟疫侵襲過的證明；被他放回的紙上寫著許多關於鼠疫的病狀。
突如其來的暈眩像顆砲彈狠狠撞上他左太陽穴，但他沒有，抑或說無法停下動作，僅管反胃感逐分逐秒加重。
行醫的衝動已是他基因碼的一部分，竄流於全身血管；雖然約納斯未曾苟同於任何有關醫療道德之事，但他不否認生命有其價值（在他眼中的完全不同於社會大眾的）。
在又一次令人抓狂的頭痛後，約納斯掙扎著讓頭保持於水面上，那些散發鐵鏽味的液體完全無法誘動他的食慾；一方面是因為他絲毫不感飢餓，另一方面應要怪罪於此處的湖水有一股混雜的氣味，令他不願──不敢輕舉妄動。
他十分確定面前是最後一具待診斷的遺體，它表情很平靜，彷彿早已預見死亡會來的如此迅速。
它仍披裹著他的大衣，胸口卻突出一截鐵棍，冰冷的金屬深陷入皮肉中；約納斯不需解剖便能斷定其貫穿了它的心臟。
對於一名在戰場上卻無心打仗的女性而言，她必定已將死亡納入自己在火光下的結局範圍，雖稱不上最好的，起碼會是大家共同的未來，只是因命運的偏心而有時間之差罷了。
縱使約納斯並不自認有幸享受「自然死亡」，戰死沙場倒也沒那麼糟，甚至在死後仍能再見到她。
這次，出現在表上的字有些顫抖，恍若下筆者的情緒不再平靜──而事實亦是如此。
深呼吸數次，他將紙輕輕放下，然後看著世界在下一刻融化。
如受熱的奶油般一塊塊被洶湧的血紅潮水吞噬殆盡。
他嗆著一口紅，又一口，所有的湖水似乎盡朝他襲來，但又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不接觸地兀自飄浮在他身周，緩緩凝成固體、化形為某種薄片──約納斯抬手查看，驚詫地發現它的造型就像十五世紀的騎士手甲。
豔紅越聚越多，用無數看似脆弱實則堅硬無比的盔甲把他包起；他低頭一看，察覺到不知何時，潮水已全數退盡，獨留他佇立於灰色陸地上。
「其實，」他挑眉，絲毫不覺畏懼，「若死後我都得穿成這樣的話，也不錯。」他大膽地輕敲胸甲，發出可比於真實金屬的脆響。
過度的專注會讓一人失去對周遭環境變化的敏感度；當那雙紅瞳裡只剩血紅時，他身後的地平線開始蠕動、扭曲，一抹同色身影突立而起。四周依舊寂然無聲。
灰影混黏土製的臉上裂開兩道細縫，自內透出琛藍色的微光，它的身體曲線令人難以分辨性別，但最起碼可讓旁觀者確認其應屬於與人相關之物。
它小腿以下仍埋於地底，它不適用「走路」一詞，連滑行都稱不上。
好不容易欣賞過每一片甲冑，約納斯將注意力重新平均分配予一切的剎那，一雙柔荑輕巧地由後往前覆蓋他兩眼。
那手很溫暖，有點汗濕，脈搏鮮明的跳動足以令他說服自己對方式和他相仿的個體──存在在這謎樣空間中。
「還記得我的名字嗎？」他認識這個聲音，稍早前他才看過它主人的遺骸。「我希望你記得。」
他默不作聲，任憑它，或她施加壓力。
「『助長吾者亦撲熄吾』。」她說的詞句似鬼魅般纏繞他。
「──而你的過去會毀滅你。」
他的腦袋裡猛地迸出小小的爆炸聲，隨著眼球被重碾、碎裂，微弱的火光閃耀成瞞天銀河，但那些美如幻的星子代表的並非世界的希望或夢想。
他忘記開燈，卻清楚記得昔日的自己如何自燃以照亮黑暗。
＊
永生齊備祝福與詛咒的特質，其中的平衡宛若十字架般完美且均勻地對稱。
醫療站的庇護是短暫的；約納斯醒了，沒有立刻起身。
他的淚水無法浸透具保護作用的白紗布，沒機會湧出便墜回本該鑲嵌著兩枚紅寶石的黑洞。
死亡曾俯身親吻過他，卻不將他帶走。
而是允許他付出代價帶回其他。
全文。完
終於把約納斯的第一章主線搞定了＃＃
上中下總字數４８７１（８７（＃
最近學校要校慶每天都好閒（乾＃
創作內容
【Assassin】創作公會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