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木匠之心
木槌敲擊斜口刀尾端，發出清脆響亮的聲響。斜尖而鋒利的刃削下一片片木屑，替雷熊開了個大嘴洞。
「……小隊攀上了雷鳴峰，如願找到了雷晶王──也就是雷熊的身影。」老師傅穿著一件無袖背心，裸露出他身上爬滿褐斑的臂膀，不斷揮擊斜口刀的握柄，「紫電雷擊陣中，小隊散了開來，包圍住雷熊。他們手握著富翁收購來的神兵利器……」
師傅嗯了一聲，停下敲擊的動作，從不同角度細看雷熊的身影，檢查重心有無歪斜，魄力是否足夠。
本以為師傅是想換成平口刀繼續雕刻，但他卻在放下斜口刀之後，連木槌都放下了。師傅一屁股坐在親手雕刻的木椅上，長滿厚繭的大手抹一把臉上的汗，凝望著雷熊像。他喝一口微涼的月草茶，回甘的苦澀讓師傅咋舌讚賞，隨即嘆一口氣，感慨：「……不習慣阿。」
師傅不用明說我也明白他的意思：環顧整個店鋪，除了木架上大大小小木雕像、師傅和我之外，店裡沒有別人了。
幾個月前，是不可能出現這種空蕩蕩的景色的。
「不然，師傅你休息一下，我去廣場上吆喝一下……」手扶板凳邊緣，我正打算要起身。
「算了吧。」師傅阻止了我。「沒有用的。」
「可是……」
「時代變了。」師傅又喝了一口茶，苦笑著說：「這幾個月以來的變化比我那四十多年的木匠生涯還要累人。」
「師傅……」
見師父沉默不說話，我也不好意思多說什麼。環顧四週，木架上一尊尊栩栩如生的雕像，它們都是師傅的得意作品，其中幾尊較大的「非賣品」是店裡的鎮店之寶，它們都擁有著故事：「雪境凌風」是水晶王雪鹿眺望遠方的木彫像，雪鹿頭上有菱有面的鹿角乍看之下像是工匠偷懶，少了鹿茸表皮那仿似皮毛的細草雕紋，徒留一對粗胚鹿角在雪鹿頭上──然而事實是，雪鹿是頭母鹿，傳說裡，牠用了水晶王的能力凝聚出一對大角，守護那些在雪境中迷路的旅人……
「幽谷明月」是隻停在明鏡湖畔的小雀啄水的雕像。若沒聽過師傅一邊雕刻一邊說的故事，肯定會以為小雀是這件作品的陪襯小物，殊不知牠其實是擁有闇晶王力量的神明……
「深森炎窟」、「降世光明」、「千秋自由」、「絕境守衛」……
一個雕像，一段故事。
只要擁有工具，人人皆可以雕刻木塊，但只有老匠能將故事注入到雕像當中，賦予它們心的靈魂……
幽樹城。
鄰近無盡森林的城市，城市外圍的木造城牆每過幾年就會加強一次，建城五百餘年累積下來，木造城牆已經和其他城市的石剁外牆差不多厚高了。木城牆外側保留著樹皮，在遠處看起來，幽樹城就像是無盡森林的延伸。
占地面積難以估計的無盡森林有著豐沛的原木資源，因此在幽樹城裡的木匠特別多，木匠之下還分類成建築匠、家具匠、細工匠、兵器匠、藝術匠等等不同的細項。
如果說建築匠的職責是使用重工具將原木加工成適合用來蓋房子的梁柱、牆壁或地板薄片的話，家具匠製造桌椅櫥櫃，細工匠負責杯碗盤叉匙，兵器匠製杖、製劍、製弓，而藝術匠則是刻造木雕像，是幽樹城中相當古老、具有歷史價值以及特色的娛樂產業。
藝術匠根據有無店鋪區分成兩種類型：無店鋪的藝術匠會帶著作品在城裡擺地攤或兜售，只要客人有興趣就可以直接購買回家，相當直接且單純的交易方式。
不過無店鋪的藝術匠有幾項致命缺點：其一是因為雕刻品本身具有一定大小，想帶著作品到處叫賣就不可能帶多。就算是擺地攤也不能放置十幾二十件作品在道路上妨礙交通。因此無店鋪的藝術匠要雕刻怎樣的作品？要挑選哪一件作品上街販售比較容易賣掉？這就是無店鋪藝術匠每天都得面對的難題。
熬過兜售時期的藝術匠在累積了一定的財富和愛好者之後，便會開始朝開店的方向努力──想開店營業的另一個方法是師承老工匠，繼承師傅的雕刻風格和店鋪的徒弟也能成為有店鋪的藝術匠。方法各有不同，但沒有哪一種比較快速或省力，各自有難題需要面對。
有了店鋪之後，就直接解決了木雕品攜帶不便的問題。
一般到了這個階段，工匠的雕刻風格大都已經定型，也有了足夠的名聲吸引愛好者入店選購。
木雕店的門口懸掛著一只小木盒，只要投入少許的入店費用就能夠進入參觀。入店收費的模式已經延續了很長一段時間，大概跟幽樹城建成時期差不多古老吧？最一開始是如何設計的已經不可考了。收取門票意味著客人對工匠的支持，讓工匠不用擔心三餐食宿的問題繼續創作新的作品。作為交易，入店之後任何有關木雕品的問題，工匠都會一一解答：從雕刻手法到作品背後的故事都毫不私藏，作品的價格也不高，很容易就能購買回家。
你也許會好奇低價就能在店鋪裡買到高質量作品的話不就會打壓到那些帶著木雕品在城裡兜售的藝術匠的生意了嗎？
其實不會。
因為許多木雕品都是獨一無二的作品，要是買走了話其他客人就沒辦法欣賞到了阿──基於這樣的理由，許多客人寧願每天花門票錢到店裡欣賞，和工匠聊天，也不願意將老工匠的作品購買回家。
沒有店鋪的藝術匠抱著自己的作品到處兜售，有店鋪的藝術匠靠累積微薄門票和販售作品維持生計──
幽樹城長久以來的習俗卻因為一群來自城外的男人開始有了變化。
他們身穿怪異的襯衫和布褲，一進幽樹城就委託建築匠們在城中央廣場搭建展場。
身為學徒的我，就算是跟著藝術匠師傅，在這種需要大量木材的情況下，還是會被編列成伐木隊一員，和其他不同類型的學徒們一起到無盡森林裡去。
夏午的林中，悶熱的濕氣和煩人的蟲擾不斷消磨著每個人的意志力。想要與之抗衡的訣竅就是不停的動，用斧子劈開樹皮和泛白的枝幹，從皮膚底下擰榨出來的汗水，就會像是附著在身上的水幕簾子，能防止蚊蟲停留在身上，揮舞斧頭時候自製的人造微風多少也能讓身體涼快一些。
「那些城外人竟然可以同時讓幽樹城三大建築匠一起建場地。」有人說，「這根本可以編列在幽樹城百年奇景之一了吧！」
周圍的人都笑了，一名建築匠學徒說：「搭這麼大的場地有啥屁用？我們城裡的人就愛看木雕、玩木雕，管他要展油畫還是兵器都沒興趣啦！那群傻呆頭根本就不懂我們樹城人的喜好嘛！到時候又有一堆廢棄建材可以拿來用囉！」
和我同樣是藝術匠學徒的阿倫說：「嘿，展場辦得好不好還很難說咧！他們要是能從各個城市裡請來不同特色的美女，然後用布簾子圍起來，要付錢才可以進去看的話……幹！我就願意把我的酒錢拿去買票啦！」
伐木隊一陣譏笑，有人吹了口哨附和，大家的話題開始朝著：要是那些美女都沒穿衣服的話一定更讚！付多一點錢就可以摸的話更好啦！我老早就想看看小麥色肌膚的南國女孩的奶頭是什麼顏色了，聽說她們無論年紀大小都是淡粉紅色的耶！
屁啦，幹！
垃圾話說得越多，大家揮砍樹幹的動作變得更起勁了一些。
在幽樹城三大建築匠的帶領下，展場只花了一個禮拜時間就搭建完成了。有屋頂遮陽的展場沒有外牆或布簾，任何人經過的時候都可以見到那些空蕩蕩的矮櫃。城裡新的飯後八卦就是談論那些人究竟想展覽什麼東西？甚至聽說有人為此開了賭盤，伐木隊的人都很樂意將籌碼壓在「女人」這一項幾乎是不可能實踐的選項上。
「師傅你覺得呢？」那天，我和師傅購買晚餐用食材後，回店鋪的途中經過了中央廣場，我看向師傅年邁的側臉，「你覺得那些男人想要做什麼？」
「管他們要幹什麼？」師傅冷哼的一聲，「我們只要做好自己該做的事情就好了。交代給你的作業做好了沒有？」
「好了！」師傅難得想看我的作品，我熬夜不睡也要把它完成！「就在家裡，我回去拿過來。」
「嗯。」
等我抱著得意作品「伐木人」來到店內，一名黑衣男子坐在矮凳上背對著門，正在和師傅說話：「……您再考慮看看，只需要放一、兩件作品就好了，這樣就可以大大提升你們店的知名度呢！」
「我拒絕。」師傅態度堅定的說，「店鋪的規矩行之有年。知名度？沒見到店門口的招牌和放在櫥窗裡的木雕品嗎？那樣就足夠了。」
「是嗎？我知道了。」男人站起身子，熟練的伸手別上腹腔位置的一顆鈕扣，「老師傅，我們平台的大門永遠為了任何人敞開，要是你回心轉意了，就帶著作品到展場旁的服務櫃檯填寫申請表，就像我剛才說過的，這過程完全免費，不用錢的。」
男人微笑著繞過我身邊，開門的時候被師傅叫住了：「等等。」
「哦？這麼快就回心轉意了嗎？」
「門票。」師傅刻意壓低了聲音說話，「你剛剛進門的時候沒有投錢吧？」
「唉呀呀，還真是嚴苛呢。」
男人很不吝嗇的將一枚閃亮的金幣投入寫有「最低門票一銅幣，最高不設限，恕不找零」的木盒子內。
我小心翼翼的放下「伐木人」，湊到師傅面前：「怎麼了？那個男人……他說了什麼？」
師傅沒有馬上回應我的問題，先是啜了一口月草茶，才緩緩開口：「他們不是想要展覽城外的東西，是想要展覽我們幽樹城的特產。」
「幽樹城的特產？」
「木雕品。」
這天，毫無遮蔽物的展場空間為了配合開幕儀式而圍上了不透光的深藍色布簾。周圍聚集了許多和我一樣還搞不清楚他們究竟想要做什麼的群眾，其中有許多同為木匠學徒和他們的師傅的老面孔，大家都想知道這群男人的葫蘆裡面賣的是什麼藥？
黑衣男人的人數不多，從人群間的縫隙看過去，數了一下大概只有六個人而已，是不是有其他組員在別的地方作業？這我不清楚，也沒有多餘的心思去猜想。
那天來店裡找師傅談話的男人站上講台，眼神掃過我們所有人，乾咳幾聲之後開始說話：「我知道這段期間以來，幽樹城裡的各位都很好奇我們是誰？從哪裡來？來做什麼？今天，就趁著這個機會，在這裡和大家說明清楚──我們是一群遊歷各個城市，推廣『分享』的團隊。我們搭建平台，讓各個城市的特色產品能讓更多人看見。」
男人停頓了一下，給大家交頭接耳、交換想法的空間──這時機看起來是如此的剛好，反而更像是男人早就設計好，這席話會在大家的腦中萌生出問題似的。
儘管意識到這一層面，我仍舊難敵強烈的好奇心，側頭詢問師傅：「師傅，你覺得他說的是──」
「哼，無稽之談。」師傅雙手交叉在胸前，顯然一點也不受男人的話語影響，「分享？想買賣東西的話自然會聚集成為市集──別告訴我其他城市裡都沒有市集或商場，笑掉我的大牙！」
「唉！」男人突然大叫一聲，眾人安靜。他手指著師傅，「說得對，以往我們想買賣東西的話，都會到相關的店舖裡，或者找塊空地，鋪張毯子販售商品，聚集起人潮之後就成了市集……但我們要做的可不是那種事情。『分享』！我們搭建了平台，讓『所有人』都可以把自已的得意作品擺放在平台上展示！沒有門票！不用收費！喜歡的話只要向服務台登記資料，就可以直接帶回家去！」
「荒唐！」人群另一側，嗓音渾厚的一名老匠人怒斥，「寫幾個字就可以把作品帶回家去？你以為木雕品是什麼東西？你懂木雕嗎？」
全場靜默，看向老匠人。我認出他是和師傅齊名，幽樹城裡有名的老藝術匠。阿倫的師傅。
黑衣人一愣，臉上依舊是那張皮笑肉不笑的嘴臉：「我得承認，我不懂木雕，但我懂『分享』，我明白創作者們都想要有一個能夠展現自己作品的平台！」
他一揮手，身後的工作人員扯下布簾，無牆遮蔽的展場再現。
和幾天前不同，所有高度不一的白漆矮櫃上都擺著一件木雕像。人群躁動。在男人的指引下開始有人走進展場內欣賞作品。乍看之下這一切都和既有的市集差不多，或者說，這更像是在本來就會有擺攤商人聚集的城中央廣場上搭建屋頂而已，不過一想到男人說的「分享」和他說過「只要看見喜歡的作品，向服務台登記資料就可以帶回家」……雖然還不清楚是不是還有什麼隱性規則，見到這麼多木雕像在眼前，就算是平時看習慣木雕的我也會覺得興奮。
「師傅？」我試探性的問了他的意見。師傅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的跟在我身邊，一起隨著人群流向展場。我當這是他的默許。
展場內的動線規劃良好，人群像蜿蜒的蛇一樣不斷前進，途中會經過每一件木雕作品，決不會漏看了其中一件。
木雕像下方有一小塊長方形紙片，上面寫著作品名稱、作者以及一個意義不明的數字編號。
木雕像的品質參差不齊，甚至有幾件粗糙到甚至看不出是什麼東西？一條扭曲的地薯？看了字卡才知道那原來是一頭昂首的大魚。
「這根本是小孩子的成果展嘛……哦！」
調侃的字句還沒說夠，前面的隊伍一緩，遠遠的就能看見那個地方有個展示台特別高大，上面放著一件精緻的木雕像──一尾大蛇攀附在玫瑰樹叢上，無論花瓣、葉面或是蛇麟都相當精緻，技法高超、栩栩如生。
是誰的作品？
幽樹城裡的藝術匠很多，有這種能力的藝術匠卻屈指可數。所有經過雕像前方的觀眾都瞪大雙眼去記憶字卡上那個陌生的名字。
來到出口，回望塞滿人潮的展場，師傅覺得熱，想先回店裡休息。我找陰涼處休息，看到後來有人真的抱著展場裡的木雕品回家去了。
「玫瑰與蛇」被一個老先生帶走了。
星期四下午快要兩點，常客們有默契的來到店裡，取了板凳環坐空蕩的工作平台旁。
男人拍了膝蓋，怒斥：「廣場那些傢伙根本是在胡鬧！你們也都知道了吧？他們讓所有人都可以擺放作品在展場內，然後只要有人喜歡就可以免費的將作品帶回家去……免費！客人不用付一毛錢給那些黑衣人，黑衣人也不會付錢給工匠，這是什麼道理啊？當幽樹城裡的人都是傻子嗎？」
「說傻子倒是不至於，」另一位常客說，「也就只有第一天有一尊玫瑰、玫瑰什麼的……」
「『玫瑰與蛇』。」我提醒。
「對，『玫瑰與蛇』。結果第二天開始就沒有再看到這麼高完成度的作品了哩。自己的作品就這樣莫名其妙的被別人帶走了，那個工匠現在應該很懊惱吧？」
「哦，她阿，」店裡的第三位客人開口，「我有聽別人說，她因為那尊『玫瑰與蛇』的關係，一夕之間名聲大噪呢！聽說她本來只是個在廣場上擺攤的業餘藝術匠，現在要在城東那邊開店了哩。」
「直接開店阿？這麼厲害？」最先開始批判展場沒規矩的男人態度突然大大的改變，從本來的憤怒變成現在很感興趣的樣子。
「根據我這幾天下來的觀察阿，也不是不能理解他們的想法啦……」第二位開口說話的客人搔搔頭，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緒後才開口：「打著『免費』和『分享』的的口號吸引那些對木雕品不懂得外行人去展場逛逛，再靠著高人氣和曝光率吸引那些未成名、沒有店鋪的工匠自願展出自己的作品……結果來說，『玫瑰與蛇』的作者就是最好、最成功的宣傳案例。她展出了一件作品，讓更多人認識了她。」
「哼！展場這麼大，把自己的作品放在那裡面的工匠何其多。只是一、兩個人成功而已，根本不能代表什麼！」討厭展場的男人啜了一口月草茶，繼續說，「那些沒有出名的工匠又該怎麼辦？不管是不是藝術匠，是人都要吃飯喝水阿。免費展覽免費索取還是太邪魔歪道了！」
客人們繼續聊天，直到兩點一到，店裡的掛鐘低鳴了一聲，師傅掀開布簾來到店前，大家很有默契的都安靜了下來。
我將附有小輪的矮櫃推到師傅身邊，最上層整齊的擺放著他常用的木雕器具。
師傅先是檢視了一下木頭的狀態，將它安放在工作檯上，才拉了他心愛的木椅入座：「小茜的潛力本來就不錯，她只是缺乏自信，不敢辭掉商業工會那邊的行政工作，當個全職的藝術匠。透過這次機會，讓她下定決心開店也是不錯。」
「老葵你既然這麼看好小茜，當初幹嘛不收她為徒？」他看了我一眼，「總比這個小呆頭強得多！」
「嘿！」
包括那些從剛才開始就沒有加入話題的客人，共計七人，全都笑開懷了。
……真令人受傷。
「我家笨徒弟雖然沒有那個天才命，不過還算是有慧根。」師傅也跟著大家一起笑，甚至指著牆邊的「伐木人」，向大家介紹那是我最新的作品。
「老葵阿，新作品打算雕什麼？」有人問。
「嗯……」師傅環顧了一下店內的光景，得出了答案：「我們來說說雷晶王──雷熊的故事吧。」
木槌敲動斜口刀的末端，鑿下了第一刀。
隨著雷熊的粗胚逐漸成形，師傅也開始說起了雷晶王的故事。說著說著，又有幾個客人來到店裡，位置不夠，就站在後排。等師傅的雕刻到了一個段落，店內已經聚集了快二十個客人了。
下雨的日子。
我一聽見雨點敲擊玻璃窗的細微聲響就從硬板床上彈跳起身，以不驚擾到師傅為前提下快步下樓，巡視一樓店鋪的所有門窗是不是都已經關好。雖然由整塊原木雕刻而成的木雕像比一些薄板木片要強得多，但師傅教導過雕像能不碰水就不碰水，弄得不好雕像可能會在乾溼變化之間裂開來。
我逐層巡視到樓頂，才又回到一樓廚房替自己倒一杯水喝。
天色未亮，但我已經沒有睡意了。坐在板凳上，我盯著櫥窗外淡紫色的微弱晨光發楞。正猶豫是不是要強迫自己躺回床上的時候，我看見牆邊的「伐木人」高舉著斧頭的模樣，想起師傅講評的一些細節問題，心情頓時間從「這是我的得意之作」降階成「下一個作品還可以更好」。
這麼想著，就覺得要是把「伐木人」帶去展場也不錯，說不定能夠聽到更多人的評價，說不定對於那些外行的欣賞者來說，「伐木人」是一件不錯的作品，說不定師傅覺得有問題的地方卻是我的個人特色，說不定大家會喜歡我的風格，我可能也會像小茜和她的「玫瑰與蛇」一樣大受好評吧？……
喂！
我用力晃晃頭，把這些想法拋出腦外，告誡自己：是還沒睡醒嗎？怎麼可以有這樣的想法？要是真的帶著作品去展場放的話，師傅肯定會很不高興的！不可以再有這樣的想法了！
？
有人在這時候跑到了店門外的屋簷下避雨，一大早的……是誰？
我開門探頭，半身濕的阿倫抖了一下：「哇！嚇死我了。」
「你才嚇死我了吧？」我看著他懷裡抱著一個用帆布包著的大東西，「那是什麼？」
「阿，這個阿。」阿倫靦腆的微笑了一下，「這是我的新作品啦。」
「這麼早帶著木雕要去哪裡？……要不要先進來躲雨？」
「不了，我還得趕快去展場那邊咧。」
「展場？現在？」
「對呀。」阿倫的臉湊了過來，小聲的說，「偷偷告訴你，想要跟小茜一樣一戰成名的話，就要積極一點喔。不然機會是不等人的。」
「積極？積極什麼？」
「你都沒有在關心展場？」
「有阿。」
「那你有把作品拿去那裡擺過嗎？」
「……沒有。」
「哈！跟你說，把作品拿去放不用錢，把喜歡的作品帶走也不用錢……」阿倫故意停頓了一下，釣我胃口，「可是，展場的空間有限。一開始大家說不放不放，可是小茜成功打出名聲以後，你知道有多少藝術匠學徒每天抱著新作品往展場跑嗎？」
「不知道。」
「幾乎是城裡全部的學徒！」阿倫誇張的說著，但我覺得他的說法不可靠。他對我哼了一聲，「你可別忘了，除了我們這些跟著老工匠學過幾年技法的學徒之外，還有很多在展場搭建起來之前，連斜口刀都沒有拿過的外行人也對『一夕成名』很感興趣咧。」
「喔……」
「總之阿，一戰成名的舞台就在眼前囉，機會是留給準備好的人，對吧？」阿倫對我眨了眨眼，「嘿，雨變小了，我得快點帶著我的新作去報名囉！哪天我要開店的話再請你跟你師傅來作客呀！」
阿倫踏破水窪，朝城中央跑去，身影在雨中逐漸消失。
星期四下午兩點。
店裡除了我之外只來了兩位客人。
「今天怎麼搞的哩。」常客一號問，「嘿，你知道其他人去哪了嗎？」
我自然答不上話。常客二號冷笑一聲，應道：「我是不知道所有人的行程啦……不過阿貴有跟我說，他兒子難得從城外回來，對我們幽樹城的『新地標』很好奇，所以阿貴陪他兒子去看展了。小尤就比較好笑了，昨晚我們吃飯的時候，他說他家那口子嫌他買門票看老葵雕刻是浪費錢！不給他零用錢了，要他想看木雕的話就去展場那邊看免費的唄。」
「哈哈哈哈哈！荒唐！展場那種貨色怎麼能跟老葵的手藝相比？所以說那些外行人阿──」
「外行就是看不懂、分不清，所以才叫做外行人。」師傅揭開布簾，來到店前，「不過不能怪他們外行。多看，就懂得什麼區別了。我們以前小時候不也是沒錢跑店，就只能跟廣場上擺攤的藝術匠們聊天嗎？嗯？在我看來都是一樣的。」
師傅坐定位之後先喝一口茶，才開始接續上次的故事：「富可敵國的富翁知道自己剩下時間不多了，他嘗試了各種偏方草藥，卻都沒有效果，病情不斷惡化。他想起了晶王們的傳說，想起了隱世數百年的雷晶王也許還活在世界上某個角落……終於，他從情報商人的口中買到了關於雷晶王──也就是雷熊的情報。」
雷熊的體態逐漸成形，牠昂首咆嘯的姿態在師傅的巧手下呈現在我眼前。雷熊腳邊留下了幾柱狀木塊沒有削去，猜想那是要留給「富翁和他的傭兵們」的位置。
「於是富翁花了重金網羅各路高手前來陪他討伐雷熊，希望能在雷熊死去的同時，繼承雷晶王的力量，治好身上的怪病，並且得到長生不老的力量……」
秋天。
無盡森林裡有部分的樹變了顏色，綠橘相間的樹林十分美麗，這樣的奇特景色每年都會吸引許多來自其他城市的客人前來觀賞，再加上城中央名為「木雕網絡」的新景點，今年的幽樹城比以往都還要熱鬧上好幾倍。
阿倫的店過幾天就要開幕了。雖然只是個坐落在幽樹城外圍，靠近城牆的小間店面，但店就是店，無論大小，那都是阿倫的木雕店。他很感謝搭建展場的工作人員，同時也自豪的分享這幾個月來他是如何維持每天出產一件作品，如何在天亮之前帶著作品到展場排隊擺設，好爭取每天有限的展出空間。
阿倫的師傅並沒有因為他這樣的發展而感到生氣。他師傅的店在展場出現以後，上門光顧的客人少了，就算一度抬高木雕作品的售價，想要補貼短缺的門票收入，但沒有客人就是沒有客人，而且想靠這樣的方法平衡收入，實在太過理想、太過浪漫了。
就我所知的其他老藝術匠，有的也和阿倫的師傅一樣面臨閉店的危機當中。有的為了貼補店內開銷，開始承接細工匠、家具匠或兵器匠的工作。也有的老工匠和黑衣人們談好分紅條件，將作品擺到展場上販售……雖然這似乎有違他們最初的「分享」概念，不過大家也很樂意在展場中見到老工匠的鬼斧神工之作──就算不買，看看也開心。
說起黑衣人，他們最近除了繼續維持「木雕網絡」的運作之外，純白色的展場開始被各種繽紛顏色入侵，一些和木雕沒關係的廣告海報出現在展場內用來放置木雕的矮櫃上面。雖然張貼廣告海報和擺放作品不同，是要付費的，不過因為每天進出展場的人數相當可觀，許多店家還是很樂意花錢增加知名度，聽說效果還蠻不錯的。
星期四下午。店內除了師傅和我以外，沒有別人。
他檢視了一下雷熊的大嘴，放下工具，感慨：「……不習慣阿。」
「不然，師傅你休息一下，我去廣場上吆喝一下……」手扶板凳邊緣，我正打算要起身。
「算了吧。」師傅阻止了我。「沒有用的。」
「可是……」
「時代變了。」師傅又喝了一口茶，苦笑著說：「這幾個月以來的變化比過往那四十年的修練還要累人。」
「師傅……」
「別露出那種表情。木雕像是承載著『故事』的器皿……沒有藝術匠的解說，木雕的靈魂就不完整。」
「可是就算靈魂不完整，他們還是……」我說不下去。我不知道自己該替師傅辯解什麼，或該說什麼話怪罪那些黑衣人，或怪罪幽樹城裡現在的風氣？……
我不說出口就知道，想這些事情是沒有意義的。
「師傅我啊，老了，也累了。」他用那雙長滿厚繭的粗手撫摸雷熊的頭，「我一直沒跟你提過，你師母的身體最近越來越不好了。」
「師母？師母怎麼了？」我擔心。
「老了唄，容易累。其實我也一樣。」師傅苦笑，「……我想趁著這個機會，帶你師母去其他城市走走逛逛，畢竟你也知道，我們老工匠阿，一輩子鑽研技法，想起來還真沒有到其他城市去過呢。」
「師傅要出門……那店怎麼辦？難道就這樣──」
「哎！怎麼可能關店？」師傅用力的拍響了我的背，我感覺午飯都要吐出來了。「總之，趁著這次機會，我也會想想今後店內的營運方針啦。自古流傳下來的藝術匠規矩已經慢慢行不通了。」
「不會行不通的！流傳千百年的規則怎麼可能就這樣……那些辦展場的人免費讓大家展出作品，又讓客人免費索取，肯定沒有收入，再過一段時間，黑衣人他們就會──」
「他們現在不就開始跟老工匠們合作了？」師傅替雷熊像蓋上布簾，「傻徒弟，我看過的人比你還多，我知道他們是有行銷能力的一群人。他們也許不懂木雕，但他們懂買賣、懂賺錢。」
「難道我們就這樣……」我握緊拳頭。不甘心。
「傻徒弟，時代改變了，我們也可以改變呀？嗯？至少我們還有這一家店，這家店還有我這個名聲不錯的老工匠，也還有你這個肯努力的徒弟……已經很好了。」師傅笑了笑，手指向櫥櫃上一個不起眼的粗糙木雕，「我不在的期間，就請你保管好那件作品吧。」
「這是？」
我盯著只有手掌大的木雕品，它的外觀相當粗糙，看起來只有用斜口刀或平口刀削切出愛心的形狀，表面滿了菱角，幾乎沒有平整或圓滑的地方，可以說是比初學者還要更初學者的一件作品──其實我從剛拜師傅為師開始到現在就一直搞不懂這件作品這麼不起眼，卻一直被師傅擺在架上？而且也沒有標註價格，只有一張寫著作品名稱的字卡貼在它的前面。
「你拿下來看看。」
我照著師傅說的話，小心翼翼的取下它。
它裡面似乎有裝著什麼。
「那其實是一只匣子。」師傅突然露出和他的年紀、和他的身分不符的靦腆笑容，「那是我小時候的一個作品。」
「師傅的……」我驚訝。
「對。後來我學會更多技巧以後改造了它……試著橫推它的表面看看。」
左手大拇指一推，木頭愛心被我平順的推開。裡面精緻的凹槽和卡榫明顯是用了精緻手法加工後的產物。
木匣子內躺著一隻金屬鑰匙。
我看著鑰匙發呆，師傅這時候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不在的時候就拜託你照顧這間店了。」
「師傅……」
我回頭，師傅沒多說什麼，揭開布簾到樓上去了。我想他是要去準備出遠門的行李吧？
我站在原地待了片刻，想著這些日子以來發生的種種事情，推估今後我、師父和這家店的所有可能性……但光憑我幾十年而已的人生經歷，憑我身為學徒的身分，根本想不出什麼能夠馬上解決這個大問題的好辦法。或許，等師父遊歷他國回來以後，就能找到藝術匠新的生存之道了吧？
在我沉思的這段期間依舊沒有客人進入到店裡。
櫥窗外又有幾個孩子興奮的朝城中央廣場的方向跑去，我嘆一口氣，將木匣子的上蓋復位，擺回架上。
師傅遲遲沒有回到一樓，店裡的雜事我也早已經做完了。
我將未完成的作品搬到店中央的工作台上，拉了一張板凳坐下，揭開布蓋，一尊閉眼的石翼魔少女蹲坐在基座上，基座要設計成牆垛還是土丘？我還沒拿定主意。
藝術匠的生存之道嗎？……
我想，無論有沒有黑衣人造訪幽樹城，有沒有「木雕網絡」的出現，打亂了城裡原有的風氣，身為藝術匠，把作品做好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吧？
我拿起三角刀和木槌，就算店裡沒有別人，我還是學著師傅的態度，邊刻邊說起石翼魔少女的故事。
日落，夕陽斜照進店裡，照亮木架子上，那個愛心匣子前的小張字卡，照亮師傅小巧精緻的手寫字：
木匠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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