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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GP

【短篇】米加的多姆(下)

作者:席悠│2013-11-11 23:20:10│巴幣:76│人氣:459
  替姊姊保管秘密的這幾個月,我過得不太順遂。每次一看見父親的臉,或是目送姊姊提著竹籃走入森林,內心就像被結實的藤蔓糾住。這種感覺一點也不好。如果我想擺脫,就必須捨棄阿爾維人的傳統,或是背叛珊琦。可是儘管能夠擺脫難纏的藤蔓,我也無法抵擋隨即而來的、更恐怖的東西。我一定負荷不了。

  值得慶幸的是,禮儀方面我有明顯的進步,最近父親對我施以懲罰的次數漸漸減少,我的身體跟前陣子比起來稍微白了一點。珊琦不太樂意我的進步。雖然現在的珊琦表面上是阿爾維女人,其實心境已經接近人類的程度,事實上,她對於教育旅程感到不耐煩,一直以來都是抱著敷衍的態度達到「不被父親懲罰」的標準,除了趁父親不在家的時候偷偷溜到領地圍籬附近和人類談情幽會,僅有的日常樂趣就只剩下欣賞妹妹失敗的姿態。

  如今,我被處罰的場面越來越少,珊琦的笑容一天比一天枯萎。察覺到這一點之後,有時我會故意犯錯,讓父親懲罰我。不過珊琦似乎可以看透我的心,就算氣紅臉的父親離開客廳留下背部多出一張掌印的我,她非但沒有露出嘲諷的笑容,反而將我抱進懷裡,撫摸我的燒痕。

  喜悅一點一滴從她身上慢慢流洩而出,眼珠失去應有的光澤,臉蛋雖然一樣漂亮,但就像小白花旁的棘刺讓人不敢接觸。有時默默不語,也許下一秒會突然亂砸身旁的器具,直到金屬碰撞聲平息,又會蹲下身體,雙手掩住整張臉,隱約聽到從指縫間傳出來的淡淡哭聲。我開始難以捉摸珊琦的情緒。

  朝著我的不幸發出冷笑的姊姊,至少比較快樂。我不知道該如何幫助她。

  「愛情的癮發作。」坐在窗邊的桑克向我解釋,一邊悠閒舔食醃製肉片。

  這個牙族似乎打算就此住下來,繼續分食獵犬們的食物,從我手中取得更多醃製肉片。我已經不只一次請他離開,他總是用同一句話替自己辯駁——這裡有食物,我沒有理由離開。我幾乎可以模仿他說這句話時的傲慢口氣。

  現在,桑克已經成為我的傾訴對象。如果沒有他,我大概無法承受壓力。不過正是我漸漸依賴他的緣故,只要我們的對話日漸增加,就會產生更多被父親發覺的危險。父親看見我在教育旅程期間和外人談話,看見牙族出現在自己的領土上,究竟會出現什麼樣的反應——我沒辦法預測,但我一點也不想實際測試父親的底線。

  「什麼是愛情的癮?」

  「妳知道菸草嗎?」

  「不。」

  「一種植物,人類會吸食菸草引燃的煙,據說只要吸過一次,身體就再也無法離開這種味道。他們把菸草放在口袋裡,癮發作就拿出來吸一口,如果這時候剛好沒有菸草,他們會盡可能找出來,否則就會像妳姊姊那樣失去掌控情緒的能力。」

  「我不喜歡珊琦癮發作的樣子。我該怎麼幫助她?」

  「讓她得到她想要的。」桑克將肉片放在舌頭上,舌頭緩緩捲入口中。「妳的父親最近很少出門,妳的姊姊就像是突然想吸菸草、口袋空空如也的人類。她的菸草就在山腳下的村子裡。妳何不建議她儘早離開這座山?她應該也想這麼做。」

  「珊琦還在尋找機會——一個能夠成功逃脫的機會。她說至少需要五天的時間才能趕到父親來不及追回的地方,要是沒有充足的時間拖延,父親能夠輕易找到他們。」

  「在那一天來臨之前,妳的姊姊也許已經十六歲了。」

  「我不知道。」

  舔舔嘴唇,桑克平躺在我家的院子草地上。陽光將他晒成金黃色。我像是欣賞用身體摩擦草皮的獵犬般看著他的慵懶。

  「如果妳的姊姊真的如願以償順利逃脫,妳該怎麼辦?」

  「我會想念她。」

  「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指妳的下場。」

  桑克提醒了我。依照父親的吩咐,我們必須監視對方是否違背道理的準則,隨時注意彼此是否像個阿爾維女人。在父親不在的期間,姊妹其中一人若是犯了什麼過錯,另一個人卻沒有如實坦承,兩人都要受罰。

  自己的姊妹擅自逃離阿爾唯社會,這種罪過並非輕微的處罰就能抵消——尤其教育旅程期間更加嚴重。然而,驅散我的內心恐懼的,就是那一張讓我永遠忘懷不了的開朗笑臉。

  「我沒關係。」

  「嗯?這代表妳也贊同姊姊的作為?」

  「不,我寧願姊姊留在這裡,但如果這麼做對姊姊比較好,也許我應該目送她離開,不是挽留。」

  「這種想法和人類很像。」

  「我不是。」

  「當然,可是有時候我會在妳身上看見人類的影子。」

  這個話題不知道惹毛我多少次,只要桑克說出「妳不像阿爾維人」、「妳像人類」這種無禮之言,我就會把他趕出我們的院子。到了晚餐時間,他又會出現在獵犬群中,我則再度禁不起誘惑跟他商量我的煩惱。

  桑克就像冬天一樣煩人,讓寒風颳透我的肌膚,對我來說卻又是捨不得失去的存在。要是他能稍微注意自己的言行,也許我對待他的態度會和平一點。不過他始終沒有矯正這個缺點,總是能夠點燃我的怒火。

  「換作是以前的我,我會再一次把你趕出去。現在我想聽聽你的看法——為什麼我像人類?」

  「一般的阿爾維人在面對某些情況的時候,主要依據固有的思維。我之所以認為妳和人類相似,在於妳會替自己的姊姊著想,並沒有為了維護阿爾維傳統而選擇阻止她。何況,就像妳剛才說的——以前妳聽見我對於妳的一些批評的時候,通常直接把我趕走,這次妳願意聆聽我的看法,這一點也像人類。人類同樣也會接受批評,以此思考並且改善自我。」

  「這是好事嗎?」

  桑克停頓一下。

  「妳正在懷疑。」

  「什麼?」

  「當妳將這個問題問出口的時候,我已經確定妳不再像以前一樣用阿爾維人的舊有方向思考。妳明白我的意思嗎?假設妳完全聽從阿爾維社會帶來的觀念,妳不可能對於『與人類相似是否妥當』感到疑惑。」

  我一時語塞。桑克說的沒錯,從前我確實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我改變了?」

  「以人類的角度而言,『改變』是解決問題的必要工具。妳確實改變了。無論妳願不願意接受自身的改變,這必須由妳自己判斷。」

  「我不知道該怎麼判斷比較好。」

  「這也是『改變』帶來的困境之一。」

  我覺得自己變了,桑克也認為我變了。這樣到底算不算好事,我無從找到答案。我生活在阿爾維人的社會,住在阿爾維人的家,由阿爾維人撫養,也擁有阿爾維人特有的多姆。我是阿爾維人。

  在父親眼中,人類是猶如蚊蟲般令人憎惡的種族。我呢?我的腦中只有來自父親灌輸的人類資訊,但是我確定父親的觀感過度偏差,不足以構成正確的參考。倘若我聽從父親的話,並且從此厭惡人類,無論對於我或人類,都不夠公平。

  如今,唯有親身認識人類,我才有判斷這種事情是否對我有益的機會。

  「桑克,我想請你幫個忙。」

  ***

  珊琦的十六歲生日就快到了。自家女兒即將成年時,長老們就會寄出一封信函,請父親前往部落詳談墾談事宜,他們會將這件消息傳遍整片山脈,讓所有的阿爾維家庭知道珊琦即將成年。父親收到信之後,簡單收拾完行李便匆匆趕往部落。雖然沒辦法逃亡,但珊琦有整整兩天的時間與情人幽會,笑容重新回到她的臉上,就像花朵一樣飄逸動人。

  珊琦帶著竹籃出門了。親眼確認珊琦的身影消失在西面的森林,我回到房間,換上輕便的連身短裙和斗篷。關上家門的時候四處張望一番,再迅速跑入東面森林。我太久沒有穿上衣服,這讓我感覺沈重,用穿著鞋子的腳跑步也變成一種不習慣的動作。我盡量保持平衡在密集的樹幹之間穿梭,直到我穿出森林,來到寬敞的谷景面前。這裡是濃米山的臨界——懸崖。八歲那年我從此處跳下山谷,並且前往人類的村莊,首次見到真正的人類。可惜當時我只是個孩子,沒有多餘的勇氣走進村莊接觸人類。現在十四歲的我有自信辦到,而且我正準備這麼做。

  「妳穿衣服的樣子真讓人不習慣。」桑克在這裡等候多時。

  「十三歲以前,我也是每天穿著衣服的。」我撫摸胸口試圖讓喘息平靜。「現在呢?你所謂的好辦法是什麼?」

  「你們阿爾維人習以為常的方式——飛行。」

  「我好像沒有跟你提過我的翅膀情況,但是至少你的眼睛還沒瞎,總應該可以分辨哪一種翅膀適合滑翔,哪一種翅膀會讓人直直摔落,對吧?」

  「當然,一開始我就沒有寄望過妳背上那一對軟趴趴的翅膀能夠帶給我們什麼幫助。」

  我狠狠瞪向那一張無禮的笑臉。

  「我的方法既簡單又能縮短大量時間,好讓妳走進村莊認識人類,隨後在妳的姊姊回到家之前,妳已經脫下現在穿的衣服,坐在餐桌上讀那一本莫名其妙的書。」

  桑克總是一副自信滿滿的模樣,我不討厭,但我希望他的信心不只建立在嘴上,而是出自有把握的計畫。

  「如果你搞砸了,以後你別想再從我手裡得到食物。」

  他挑挑眉毛。我的威脅對他完全沒有影響。

  桑克踩上離墜崖只有半張鞋面距離的地方,蹲下身體。他開始產生變化——皮膚結成黑色鱗片,臀部伸出一條粗壯的尾巴,背脊伸出一對蝙蝠般的巨翼,他的頸部漸漸伸長。我幾乎無法相信眼前所看到的景象。桑克變成一頭我從未看過的巨獸。

  「這是什麼?」

  「龍。」

  「你能說話?」

  「龍是一種聰明到懂語言的動物。」

  「這就是你說的好辦法?」

  「滿意嗎?」

  「我不得不說,這一次你讓我另眼相看了。」

  我跳上龍背,抓穩比我的腰還粗的頸部。桑克抬起兇猛的頭,巨翼在我的兩側高高揚起,隨後往下一拍,我們乘著氣流漂浮在半空中。雖然每個阿爾維人都擁有堅硬的翅膀,使我們能夠在山谷之間隨意飛梭,唯有我還不曾體驗過自在滑翔的感覺。

  小時候,珊琦在我面前滑出美麗的軌跡,我會幻想她的感受,滿足自己無法飛翔的遺憾。當桑克載著我俯衝而下,隨後伸直翅膀在空中飄移,童年的幻想——風迎面吹來的觸感——與現在的我融為一體。這是我有生以來最棒的一刻。我用力喊出聲音,拍打桑克的頸部。我從未笑得如此無畏。桑克降低到森林的頂部,樹頂被桑克振起的風掃過,像弱不禁風的嫩芽一樣搖擺。隱藏在斗篷之下的翅膀發出踩踏落葉般的聲響。這是它們第一次真正的飛行。

  我們看見村莊。然而桑克並未飛向村莊,反而衝下樹林。他龐大的身體沿途撞斷所有枝幹,樹皮碎屑和葉片混在一起。我不能睜開眼睛,否則我可能再也見不到陽光。他沿著地面滑行,突如其來的降速讓我的身體往前傾,我抵抗不了力量,越過桑克的頭部往前方飛去,重重摔在植被上。我以為肩膀斷了。

  我狼狽爬起身,變回人形的桑克朝我跑來。明明經歷過那麼多撞擊,他身上居然沒有任何外傷。我一看見他的笑容,伴隨怒氣的多姆從我掌心泌出。

  「在妳找我算帳之前,先看看那邊。」

  他指向我的背後。人類居住的村莊就在我們眼前的不遠處。

  「人類把龍看作是邪惡的象徵,直接降落在村莊中央會驚擾村民。阿爾維女孩騎著龍闖入人類的村莊,妳也不希望這種事情成為傳聞吧?」

  「下次請你改用溫柔的降落方式。拜託。」

  「操控龍的身體很困難,但我會努力的。」

  我抓住桑克的手腕讓身體從地面上撐起。頭髮上的草屑可以輕易撥掉,不過衣服上的破洞是個「大」問題。隱瞞姊姊的善後事項又增添一件,再度增加我的趕緊程度。

  桑克似乎並未真心悔改。他嘟起嘴唇吹起口哨,一邊摘掉身上的枝葉。我跟上前去,並且故意用阿爾維歌曲混亂他所吹的旋律。他停下口哨,隨後吹出跟阿爾維歌曲如出一轍的曲調。原先我很震驚,但是當他說了一句「你們的音樂真單調」,我的欽佩之情又縮回喉嚨裡。

  我們沿著圍欄步行,找到村莊入口,從拱門底下穿越通行。道路兩側儘是矮小簡陋的草屋,大約最多只能住進三個人。我聽得到細碎的說話聲,卻還未看見人類的身影。母親曾經告訴我,人類的數量遠勝其他種族,可是現在我懷疑這一點。我以為人類的村莊混亂難行,以為會聽見各種聲音,以為會經常撞到路人的肩膀。

  「人類都去哪裡了?」

  「工作。這個時候,人類是很忙碌的。」

  「我只想找個人類好好聊聊,然後趕回濃米山。我不能耽誤太久。」

  「馬上就到了。」

  「哪裡?」

  「可以找到人類的地方。」

  我該相信他嗎?桑克與值得信任的形象完全相反,至少面臨生死危機的時候,我不可能將希望寄託在他身上。然而就像平時依賴桑克那樣,對人類感到陌生的我也只能繼續跟隨他。

  我看見路的盡頭有一棵大樹。越接近它,說話聲就聽得越清楚。人類就在這裡。

  大樹周圍坐著許多人類,他們有的面前鋪著一張布,有的擺放桌子,共同點在於上面擺有各種奇形怪狀的物品。他們彼此交談,或是跟站在面前的人交談。

  「和我小時候看過的白皮膚女人不同,這些人的膚色偏褐色。他們也是人類吧?」

  「這很正常。妳會在人類的身上看見各種顏色的皮膚。每一種膚色代表一個民族,他們有各自的語言和文化,性格也有差異。也許以前這座村莊是由白皮膚人統治,可能因為某種理由——戰爭之類的——妳眼前這些褐皮膚人類現在住在這裡。阿爾維人不能理解這種事情吧?」

  「我們一直住在祖先定居的地方,隨著時代流傳下來。移居和戰爭是不可能的。」我停在地布前。「這些是商品沒錯吧?」

  「想買嗎?」

  「就算買下來我也帶不回去。你知道的,我不能留下任何擅自下山的證據。」

  「妳可以寄放在我這裡。」

  「真的?」

  「沒有什麼不方便。」

  「但我沒有人類專用的金錢。」

  我們面前的人類忽然說起話來。我不知道他說了什麼,不過看得出來他似乎不歡迎我們站在這裡。

  「他說了什麼?」

  「不買就別站在這裡。」

  被人驅趕使我不太高興。「算了,我們離開吧。」

  「妳不買了?」

  「我告訴過你了——我沒有錢。你有嗎?」

  「這個應該可以代替。」

  桑克從口袋裡拿出一根長長的獸牙。

  「剛才降落的時候,我撞斷了一根牙齒。真不知道該說是幸運還是不幸。雖然對人類來說,龍是邪惡的恐怖生物,不過龍牙卻是珍貴的稀有物品。」

  就像桑克說的一樣,那個人露出歡喜的表情,揮舞著雙手。旁邊的攤販紛紛投來視線,彼此之間議論著什麼。「這個人甚至願意拿所有的商品換我的龍牙。」桑克把龍牙交到攤販的手上。他的眼眸笑彎了,雪白的牙齒一覽無遺,激動地握住桑克的手並且顫抖,表達感謝之意。我跟著開心起來。

  「要不要買下全部的商品?」

  「不用了,我不需要這麼多。」我撿起一個被鑽出幾個小洞的圓形商品「我喜歡這個。」

  「真的?」

  「對。」

  當我們離開的時候,攤販朝我們大聲說出一段含有節奏的話語,像是在唱歌。桑克說,那是願神明祝福我們的祈文。這種感覺好新鮮。阿爾維人沒有崇拜的神明,在我們所生活的圈子裡,大自然與傳統就是人生的一切,除此之外不具意義。

  阿爾維人沒有樂器,直到桑克提醒我,我才知道不久之前買下的東西是我這輩子擁有的第一個樂器。他的嘴唇對準較大的孔,手指按壓其他小孔,然後吹氣。但是從中鑽出來的聲音非常刺耳尖銳,與我想像中的樂器聲音差別相當大。我制止桑克。

  「這就是笛子本身的聲音?」

  「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吹奏這種樂器。」

  「讓我試試。」

  換手之後,情況同樣糟糕。

  「我好像買了一個容易出錯的樂器。」

  「找機會練習吧,說不定能改善。」

  「歌唱是阿爾維人唯一的音樂。我不可能有練習的機會。」

  我抬頭觀察太陽的高度。

  「該回去了。」

  「就這樣?妳甚至還沒和一個人類談話過呢。」

  「我們的時間不多,何況我已經達到目的了。」

  桑克不懂我的意思,又看見我的堅定表情,只好噘起嘴唇搖搖腦袋。

  父親說過,人類會為了金錢或慾望不惜殺掉同類,他們總是考慮自己,透過犧牲同類的方式成就自己。生命的可貴之處,在於誕生是命中註定,仰賴這個世界的食物和空氣活下去,死亡的身體奉獻給世界。人類的仇恨比任何一種武器更為銳利,它不選擇對象,朝對方最柔軟的部位刺入,結束一個可貴的生命。

  親眼見過人類,我認為父親錯了。

  他們皮膚光滑,五官清楚容易辨識,說話時的音調與情緒合而為一,伴隨肢體語言。他們會歡愉、憤怒、悲傷,有時緊張得吞吞吐吐,面對敵人時感到懼怕。他們以食物和水維生,用金錢換取這些東西,同時養活所有家人。他們為了保護某件意義重大的理念,暴力地攻擊彼此。人類一點也不複雜,就像大部分的生物一樣,生存就是他們的生命意義。

  阿爾維人就是人類。

  我們同樣需要仇恨保護我們逃過災難,在危及的時候不分是非伸出多姆刀。如果人類是殘酷的生物,阿爾維人同樣也是。我們就是人類——背後長有翅膀、體內流竄多姆的特殊人類。父親所認為的人類,其實就是我們的水中倒影。他真的理解過人類嗎?假如他曾經親身待在人類的村莊,就不可能如此厭惡人類,因為這同樣是對於阿爾維人的鄙視。也許他聽過許多關於人類的故事,又在心中產生另一種故事,不知不覺中,人類的醜惡形象佔據他的心,因此他嘗試將厭惡人類的想法遺傳給我們。

  這是多麼不公平的作法。我不是父親,也不是其他人,我就是我——米加.托斯福爾,只不過承襲父親的姓氏。沒有人會願意手中的餐盤被盛上一匙蚯蚓湯,比起吃這種東西,像牙族那樣走進森林自行覓食還比較幸福。

  阿爾維人替傳統感到榮耀,但是在這一刻,我對於自己生長在托斯福爾家感到不幸。我不該讓父親控制屬於我的心——任何人都不行。

  「桑克,我想你是對的。」我撫摸他頸部鱗片。冰冷而且結實。「阿爾維人一生都依靠大樹的庇護,以樹根作為家庭,卻從未走出樹蔭。我們聽不見別人的聲音——也許我們只是不願意聽見。現在我才意識到自己居住的房子、濃米山有多麼窄小。」

  「我很高興妳這麼想。」桑克像鷹鷲般平放雙翼,龍頭高高舉起,享受風的氣味。

  「你說過,牙族是經常旅行的種族。」

  「對。」

  「你能告訴我這個世界有多大嗎?」

  「我不知道。我還未到過世界的盡頭。」

  「我想看一看。」

  「在那之前,妳必須先逃出那座山。」桑克朝濃米山的方向擺動頭部。「在那之後,妳就自由了。」

  「『自由』是什麼意思?」我第一次認識這個詞彙。

  「沒有約束的生活。」

  ***

  脫下衣服和斗篷,用同一色系的針線仔細縫補衣服的破洞,總算在姊姊回家之前及時解決所有的外出證據。我照往常坐在餐桌上閱讀《女人的禮節》,姊姊愉快哼著歌,提著輕盈的竹籃走進廚房。

  「玩得愉快嗎?」

  珊琦從門框探出頭展露笑臉,讓我覺得自己問了一個蠢問題。

  「坦白說,我想見一見妳的情人。」

  「不行,妳必須待在家裡。」

  她絕對猜不到中午的時候我人還在山腳下的村莊。

  「況且我擔心妳也會愛上他。」

  「我只愛我的家人。」

  「等妳初次體驗戀愛的感覺,妳會後悔現在說的這句話。」

  我輕輕一笑,讓視線回到書頁上。耳邊傳來珊琦脫下洋裝的摩擦聲。

  「米加,妳最近似乎有點不同。」

  「是嗎?」

  「以前當我提到愛情的話題,妳總是很抗拒的反應。」

  「也許我已經習慣了。」

  「嗯,但我希望妳別受到我的影響而貿然下山,探索愛情或人類世界之類的。妳是註定成為阿爾維人妻子的女孩,我則是即將拋棄『托斯福爾』這個姓氏的罪人。家族只出一個壞女兒就夠了。妳是托斯福爾家的期望,我需要妳掩蓋由我造成的爛瘡,讓父親不致於丟臉。」

  我有點不滿。珊琦好自私。她跟心愛的男人遠走高飛,度過自由快樂的生活,我則成為她彌補父親的替代品。不過我可以諒解珊琦打算犧牲我的想法,畢竟她背叛族人、背叛父親所承受的罪惡將會一輩子依附著她。

  珊琦已經是人類了。

  ***

  隔天,珊琦從窗戶看見父親的身影,催促我趕緊作準備。我們一人拿一條毛巾站在門口,等待父親走進屋子。儘管珊琦已經算是人類,她所表現的姿態依然像個正統的阿爾維人,身體呈直線穩穩站立,雙掌合併的迎接姿勢也做得相當標準。

  我們以為父親快要推開門板,然而父親將我們喚出屋子。我們狐疑相望一眼,聽從命令來到屋外。父親一手提著每次前往部落必然會帶回的水果籃,另一手拉著一具屍體的腳踝。

  「拖去餵狗。」

  父親將屍體放在我們面前,轉身走進屋內。

  珊琦的臉色比蛆蟲還慘白。

  我們合力將屍體拖到獵犬的用餐地點,再將衣褲脫光。這具屍體膚色是我昨天見過的褐色,似乎是山腳下的村莊村民。我從掌心泌出多姆,並且化為刀子的形狀,但是珊琦的手在顫抖,分泌不出多姆。我使勁握住她的手掌平息抖動,好不容易看見多姆慢慢滲出來,卻無法塑型成刀子。我融入自己的多姆,刀子的形狀仍然有點歪曲。

  「米加,幫我一把。」

  「妳進屋內吧,讓我來就夠了。」

  「不行,我必須動手。不能讓父親看見我的遲疑。」珊琦的說得相當吃力,同時不斷吞嚥唾液。

  我再次緊握珊琦的手掌。好冰冷。我們合力將多姆刀刺入屍體的胸口,一路劃到腹腔,血液像小溪一般流出。珊琦終於稍微冷靜下來,然而當她瞧見屍體的臉,手掌又會不自覺發抖。我拿起自己的多姆刀,割掉屍體的頭顱然後剖開,取出腦漿和舌頭留給獵犬,其餘的埋進土裡。

  淚水在珊琦的眼眶裡徘徊,她知道不能讓它流下來。同情人類屍體的淚水會招來惡禍。她比照平時肢解獵物的動作一一切割屍體的肉,使骨頭袒露,蒼蠅開始聚集。我割下手指,取出指骨,偷偷放進珊琦的手裡。珊琦將它藏入頭髮,繼續肢解。工作直到屋內飄出食物的香味才完畢。我吹了一聲口哨,獵犬跑出樹林,牠們衝向四散的肉塊和內臟。時候還早,牠們並未帶來獵物。那一隻我所熟悉的褐色獵犬也在行列當中。牠啣起一隻手臂,悠然自得跳回森林。

  我們將沾染血班的身體清洗乾淨,坐上餐桌。父親說起屍體的來由。

  「我從部落返回的途中看見那個人類的身影,本來我必須殺掉他,不過我看見他揹著一頭肥壯的死鹿。我告訴他:只要把那頭鹿留下,並且保證以後再也不靠近這座山,我可以饒過你。雖然他聽不懂我的語言,依舊可以瞭解我的意思。他把鹿放在地上之後,突然抽出腰間的斧頭。人類果然無比卑鄙。我隨即殺了他,也不打算拿走死鹿。那頭鹿一定有毒。從一開始他就打算偷襲我,即使沒能成功,我也會因為吃了毒肉而死。我竟然為了一頭鹿而萌生放過人類的念頭。真不應該這麼做。如果妳們的母親知道這件事,一定會很難過。」

  「是的。」我輕輕點頭。

  「對了,墾談的日子定下來了,在珊琦生日的前兩天。米加,幫妳姊姊作一件新衣服,越快完成越好。」

  「珊琦有一件很漂亮的衣服,何不……」

  「那件洋裝太舊了,青年們不會喜歡。」

  「但是……」

  「謝謝你,父親。」珊琦低下頭致謝,隨後轉向我。「米加,我很期待妳替我作的新衣服,無論我落身何處,我會一輩子好好珍惜。」

  我凝視珊琦失去笑容的眼珠。

  「看見妳們姊姊相處融洽真是太好了。」父親抬起嘴角。

  整日下來,珊琦依然保持正常的態度。然而,我彷彿可以看見隱藏在那張笑臉之下的混亂世界——腳底踩著血肉地表,到處都是吊著人手人腳的骷髏樹,青色與紅色的管線在蜂窩狀天空之間交插,可以聽見一首被什麼人歌唱的悲傷曲子,然後,開始下起斧頭雨,利刃劃破珊琦的皮膚,她打滾哀號。

  晚餐過後,我抬著湯鍋走進庭院。星星在我頭上的夜晚布幕盤旋,獵犬們在我腳邊爭搶食物,卻沒看見我所認識的那隻獵犬。一旦父親待在家裡,桑克會盡量減少出沒的次數。我裝作關心獵犬們的樣子,終於等到熟悉的咳嗽聲從我背後的樹林傳來。

  「很抱歉我吃了他。當時我還是獵犬,進食是我的本能,直到我變回人形才發覺自己做了什麼。」

  「我明白這不是你的錯。只是如果可以的話,我寧願你從未吃過那隻手——自己的朋友吃了姊姊的情人,你能想像這種感覺嗎?」

  「很複雜。」

  「對,複雜。」

  沉默。我們都在等待對方開口,但是卻找不到半句可以說的話。我們都知道,就算說出再多言語,也會輕得被風一吹而散。桑克做了他該做的事,只不過吃下的東西剛好是珊琦的情人手臂——就像形狀像人手的醃製肉片。即使如此,一顆沈重的石頭依舊噎住我們的喉嚨,抬不起舌頭。

  淺盆空了,獵犬們重新回到森林裡。我撿拾牠們叼來的獵物放進竹簍。也許桑克還待在那裡,也許已經離開。沒有道別,我提著滿滿的動物屍體走進家門。

  珊琦失去她的摯愛。我不認識也從未見過那名人類,然而我可以確定他的存在對於珊琦來說有多重要。他被我們的父親——極端憎恨人類的阿爾維人殺死,成為獵犬們的飼料,可以說是必然的結果。珊琦深知自己的父親是什麼樣的人,也許她早已料到情人的死亡。肯定的是,在目睹情人屍體的那一刻,她所擁有的愛情、未來的生活全都碎成粉末。

  某位人類死去的這一天,也是珊琦的靈魂消逝的日子。

  熄燈時間過了好久,珊琦的哭聲一直沒有停過。悲傷的蟲子不斷搔癢躺在雙層床上層的我。我當然希望珊琦可以透過淚水帶走傷痛,但是聽見那種哭聲,我不可能睡得著。眼眶漸漸發熱,有一顆球在我的咽喉裡滾動。我被傳染了。

  「別哭了,珊琦。」

  「我早就猜到有可能發生這種事,但還是沒辦法說服自己不難過。」

  珊琦的哽咽聲讓我心碎。

  「米加,從今以後不管怎樣,千萬不要談戀愛。我不想看見妳變得跟我一樣痛苦。」

  我無法想像自己談戀愛的情況。如果有一天我談起戀愛,意味著我和人類結婚了——只有人類擁有愛情的條件。雖然我不憎恨人類,但也從未想過成為人類的妻子。那並不是我所希望的生活。

  「我答應妳。」

  我希望什麼樣的生活?

  問問自己,我赫然發現自己毫無頭緒。如今,我懷疑阿爾維人的傳統生活,卻又不打算進入人類社會,在這個連桑克也找不到盡頭的龐大世界中,說不定還有其他我還不知道的生活方式。我不像珊琦那般意志堅定,有一條清楚的道路鋪在面前等待她的來臨——至少在那名樵夫死去之前是這樣。

  我站在阿爾維人以及人類領地之間,對於兩方而言都是位處邊緣的地方。應該如何決定正確的選擇、找到自己所希望的生活,父親、母親、珊琦、我認識的所有阿爾維人都未曾教過我。桑克用他的語言為我展現另一個世界的圖畫,我憧憬不已,卻不確定自己是否應該跳進去。我在害怕、猶豫。我想起桑克曾經說過,自身的改變究竟是好是壞,必須由我自己判斷。

  我不想當一個稱職的阿爾維女人,但又無法像珊琦一樣勇敢——這是我唯一確定的事實。

  桑克,這真的好困難。

  ***

  我敢肯定自己的手藝很糟,不過當珊琦穿上我為她縫製的新洋裝,並且在我面前轉動身體,才知道人可以讓衣服變美麗。事實上,我只不過是在原本是珊琦早已不穿的舊白色洋裝裙擺縫上藍色的碎花圖案,我很擔心這件不夠精緻的衣服會搞砸重要的墾談,幸好如此簡單的色調反而襯托了珊琦的漂亮臉蛋。

  「米加,這件新洋裝真是太棒了。我很喜歡。」

  「真希望我能夠作得更好。」

  「已經足夠了。謝謝妳。」珊琦親吻我的臉頰。

  墾談即將開始。我從窗戶窺視屋外。院子的樹下擺著父親前幾天趕忙製作的桌椅,青年們坐在那裡與彼此盤談。要是我未滿十三歲,身為妹妹的我會在那裡替他們倒水和增添食物,但教育旅程的規矩必須遵守。父親頂替了我的工作。有趣的是,青年們發現把水注入杯子的人就是以脾氣暴躁著名的托斯福爾,臉皮全都繃緊,頓時停止談話,彷彿被狼群包圍的土坡鼠家庭。我躲在窗簾後方竊笑。

  「珊琦,妳認為哪一個是妳未來的丈夫?」

  珊琦輕靠我的肩膀。

  「他們全都不是。」

  我轉頭凝視珊琦。她的嚴肅臉色看不出任何的期待。

  那句話是什麼意思?我想問問她,但這時忽然傳來父親的呼喚。時間到了。珊琦沒有多作解釋,她步出家門,走向紛紛站起的青年們。

  接下來他們所要做的事情就是彷彿永無止盡的談話。也許中午就會結束,也許直到入夜,這是無法預測的。附近的阿爾維人之間盛行著「火爆的托斯福爾有個美麗女兒」這一類傳聞——只是那並不是指我。依照現在屋外的人數來看,大概直到半夜珊琦依舊坐在那裡陪其中之一的青年說話。

  父親與姊姊的忙碌使我閒暇下來,除了讀書和家事,剩下的時間我可以自由分配。我走上二樓回到房間。最近多了一項製作新衣的工作,身體有點疲倦,父親應該會准許我休息。我閉上眼睛躺在自己的床位。院子傳來笑聲。我想聽清楚他們的談話內容,於是敞開窗戶,只需要記得別露出臉——即使窗戶面向另一側,但是誰能預料意外呢?

  可惜窗戶離院子太遠,含糊的聲音只不過稍微大聲一點。我喪氣地晃晃腦袋,爬回上層床位。

  珊琦的十六歲生日就快到了。我也是。一年之後,父親同樣會收到長老們的通知,我會穿上自己作的新衣服,並且在裸體隱居三年之後的墾談日當天把全新的自己大方展示在青年們面前——儘管我的樣貌比不上珊琦,但沾了「托斯福爾的女兒」的光,人數至少不致於太難看。接著,我會與他們談話,掀起衣服,誠實地展露身上的紅色燒痕。至於在這之後,遲遲沒有出現打算娶我的青年,這件事情將會成為我們家的大問題。說不定我會被賣進某個家庭,但這是最糟的結果,父親絕對不會樂意。

  然而,這不是我想要的未來——絕對不是。

  雖然如此,我依然停留在下不了決定的懸崖邊徘徊。如果我繼續猶豫不決,那就是我將面對的未來。

  我睜開雙眼,看見一隻蝙蝠停在我眼前的天花板,與我相視而對。我既驚訝又恐慌。捉住牠然後扔出窗外是我的當下反應,可是牠躲開我的手掌,隨後停在地板上,慢慢恢復原形。

  「我說過了,你可以繼續留在這座山,只是絕對不能擅自進入我家。你還記得嗎?」我有點惱火。

  「記得。」桑克聳聳肩膀。「不過妳父親忙得沒空關心妳,我認為現在很安全,所以我暫時忘記了。」

  「真不懂你是怎麼想的。」我以手掌摩了一下臉皮。

  「別露出這種表情嘛。我想,在這麼空閒的日子,妳可能希望有個人陪妳說話。」

  「膽顫心驚的閒聊?聽起來真有趣。」我跳下床,作勢將他推出窗外。「總之,謝謝你的好意,現在請你離開我的房間。你會把我害死的。」

  雖然我也希望桑克留下,陪我度過漫長的墾談日,否則這段期間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但是心中的恐懼發出尖叫,警告我不能讓桑克待在我的房間。

  最理想的情況就是桑克離開,我則裝作沒發生過任何事,閱讀《女人的禮節》或是作作衣服,讓自己處在一切宛如平常的狀態——即使這並非最好,我也要避免最糟。

  「妳確定?」

  「我非常確定。」

  「我是指——妳確定不想聽聽關於珊琦的祕密?」

  我的手從他的背部滑落。

  「什麼意思?」

  桑克沒有先問過我的意見,逕自坐上珊琦的床位。

  「這是我無意間聽到的——」

  珊琦的情人遭到父親殺害過後的第三天,由於離墾談的日子不遠,那天晚上我忙著趕工新洋裝,珊琦接手平時由我負責的餵食獵犬的工作。她把鍋子抬到屋外,將晚餐剩餘的食物倒進淺盆,吹了一聲口哨——一切就像我平常所做的那樣。獵犬們跑出森林,桑克混在其中。珊琦沒有發現身為牙族的他。

  所有獵犬放下口中的獵物,開始享用屬於自己的酬勞。然而,只有撒綿——我們家最聰明的獵犬——站在餐盤之外的地方。牠的歲數幾乎和我一樣大,對於狗而言,撒綿已進入隨時會自然死亡的衰老階段。獵犬必須吃下足夠的食物才能擁有足夠的力氣捕殺敏捷的動物。珊琦擔心撒綿太老了,或許再也無法打獵。她非常清楚,托斯福爾家的獵犬如果無法打獵,就只是普通的狗,父親會拋棄或是了結這種狗。撒綿是一隻特別的獵犬,我和珊琦都相當重視牠。珊琦希望撒綿吃下食物,繼續為我們打獵。她從後方推推撒綿,聰明的撒綿理解她的用意,走到餐盤之前,卻只吃了一點點肉塊。

  「再多吃一點,撒綿。」珊琦撫摸牠的皮毛。

  撒綿抬頭看了珊琦一眼,又啣起一塊肉。肉就這麼掛在撒綿的嘴邊。牠似乎不打算吃進嘴裡。

  珊琦哭了。桑克在獵犬群中看得一清二楚。淚水溢出她的眼眶,爬過臉頰再滑落下巴,最後直直墜落,滲進土壤。

  她將臉埋進手掌。眼淚沿著手腕緩緩流下。她發出無聲又悲哀的哭聲,脖子和耳根漸漸發紅。有些敏感的獵犬感覺到她的悲傷,停止咀嚼的下顎,看著珊琦。桑克說,那是一個奇妙的時刻。他熟悉狗兒,知道狗兒並沒有同情人類的情感。這是他第一次身為狗兒的時候感覺難過。

  從桑克的訴說中,我彷彿身臨當時的院子,悲傷的情緒使我的眼眶熱了起來。我閉起眼睛。

  哭了一會兒之後,珊琦把眼淚擦乾。撒綿依舊不肯吃東西。她將臉湊上撒綿的額頭,嗅牠的氣味,以及感受柔軟的皮毛。珊琦放棄了。她拾起空鍋子走向家門。「我一定要離開這裡。」——桑克聽見她的自言自語。

  「珊琦還沒放棄?」

  「看來是這樣沒錯。」

  「但是她的情人已經死了,現在就算成功逃離濃米山,也不可能見到情人。」

  「我有個問題——多姆有辦法讓人起死回生嗎?」

  我稍微思考並且回憶。

  「阿爾維人一般用多姆製作即時的工具,也會用在獵犬身上。獵犬之所以知道要帶回獵物才能吃我們餵養的食物,就是因為我們都事先給牠們吃下多姆。你還記得吧?我們見面的第一天,我讓你吃了多姆,你才能以狗兒的形態說話。簡單來說,我們可以控制獵犬做到我們希望牠們去做的事情,但同樣的情況不可能出現在阿爾維人身上。我不曉得其中的差別,只知道多姆無法影響人類,更別說是人類的靈魂。要是做得到這一點,阿爾維人將會永恆不死。」

  桑克點點頭。

  「這樣一來就可以確定——珊琦不只愛上那名人類本身,同時在不經意當中愛上人類社會。」

  我靜靜聽他說。

  「我不確定珊琦真正的想法,只是按照常理來說,她應該會這麼想。她從那名人類的身上看見人類社會的美好之處,使她忍不住嚮往。或許她認為唯獨那裡才是她應該生活的環境。妳們的父親——阿爾維人親手殺死自己身愛的人類,更增添她對於阿爾維人的反抗。雖然她現在坐在外頭跟那些阿爾維青年談笑風生,其實只是在身上塗抹植物的氣味,掩蓋逃走的慾望。她就像站在阿爾維人群中的一名人類。為了自保,她必須偽裝。」

  我想起失去情人之後的珊琦的奇異笑容。

  「她一定會選在十六歲生日之前逃走。」

  「妳父親最近會出門嗎?」

  「不,父親會待在家裡等候前來迎娶珊琦的青年。珊琦沒有足夠的時間逃離,但是她絕對不會眼睜睜看著自己成為阿爾維人的妻子。」

  如果珊琦這麼做,而且失敗,會遭到什麼下場——我不敢想像。我沮喪得垂下頭。桑克拍拍我的肩膀。

  「煩惱的時候,人類會祈禱。」

  「阿爾維人沒有信仰的神明。我該向誰祈禱?」

  「都可以。天空、土壤、花、草、樹、妳已故的母親、獵犬——只要是妳認為可能會支持珊琦的對象。」

  「我可以向你祈禱嗎?」

  「當然。可是我沒辦法幫上什麼忙。」

  「你對我的幫助很大。」

  桑克化成狗兒,我擁抱他。

  院子的愉快說笑聲流入我的耳裡。那裡不再是傳統的墾談場面,而是珊琦展翅的平台。她說著,笑著,等待風將她帶走,逃離這座可怕的山,飛到遙遠的人類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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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關創作

留言共 5 篇留言

不透光
文章結構、詞語優美,整體好棒。
我超愛。

12-18 00:08

席悠
很高興你超愛12-18 02:51
這是不明狀聲詞
我也好喜歡
可是這樣不夠啊 QWQ
希望會有後續QQ

12-18 13:37

席悠
本來有的,後來我決定停在那裡。畢竟我已經寫出心中想說的話了。12-18 14:42
秘密來訪
真的是值得學習

01-07 08:16

席悠
哪裡哪裡(?01-07 23:32
神羽瞳
  不揣冒昧地寫了一點感想,希望不會有所冒犯。


  以再理所當然不過的筆法,去描繪一個有著和現代人類迥然不同價值觀的種族、家庭,而沒有強行用人類的價值觀去多加解釋。讓讀者自行在文字間去理解,我認為是這篇小說中最突出的表現。

  隨著理所當然、彷彿公式一般的每日逝去,一個預料之外的存在邂逅了米加,她的想法也隨著這個打亂了公式的意外而漸漸改變──我不說這是成長,因為就阿爾維人的價值觀來看,這並不是什麼好事。

  在這樣的過程當中,米加也意識到了自己的改變,是故內心充斥糾結、矛盾。除此之外作者並不單單描寫了米加,也把看似自私而同十三歲前的模樣判若兩人的珊琦的心境變化,以輕描淡寫的文字描繪得真實──看似徹底改變了的珊琦,雖然嚮往自由且自我中心,但從一些細節的描寫,卻可以看出在這樣的表面下,溫暖依舊存在珊琦的心中的某個角落。我如此解讀。

  最後,我會覺得結尾有點太淡便是。而已被預言的珊琦,其命運又寫得太死了些。


抓一下錯

「看見妳們姊姊相處融洽真是太好了。」父親抬起嘴角。
→「看見妳們姊妹相處融洽真是太好了。」父親抬起嘴角。

依照現在屋外的人數來看,大概直到半夜珊琦依舊坐在那裡陪其中之一的青年說話。
→ 依照現在屋外的人數來看,大概直到半夜,珊琦也仍坐在那裏陪著其中一名青年說話。

01-07 17:17

席悠
你願意寫下感想,我道謝都來不及了,謝謝!01-07 22:53
席悠
話說,你指出的「看見妳們姊妹...」好像都一樣耶01-08 10:53
神羽瞳

啊,不用道謝啦。
可以的話,有空時來幫我看看我的破文就好 (不要臉

你寫成姊姊了。
看見妳和姊姊相處融洽 / 看見妳們姊妹相處融洽
或許是寫的時候不小心各寫了一半 (?

01-08 15:46

席悠
我自豪的2.0視力居然破功了!(搥牆01-08 16:34
我要留言提醒:您尚未登入,請先登入再留言

14喜歡★shiyo304 可決定是否刪除您的留言,請勿發表違反站規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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