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長篇】somnium 1-2 苔癬 (二)

　　在我這做哥哥的眼中，妹妹最近變得很奇怪。

　　首先，早上沒有留在家裡，反倒穿著我的襯衫與牛仔褲，同我們出門，一起吃完早餐後卻消失無蹤。晚餐後，嘮叨著有事要處理，鞋子都沒穿上光著腳丫離開，有時會忙到深夜才回來。

　　我和小琴都感到困惑，開始正式交往後數來也沒幾天，正好是星期五的夜晚，我拉住今天有穿好藍白夾腳拖的妹妹，小琴站在後頭。

　　「妳最近在忙什麼呀？可以告訴哥哥我嗎？」

　　「不是很重要的事情。」

　　妹妹的口氣有些不耐煩，她甩開我的手，我反而抓住她的手腕，放開啦！妹妹不停掙扎叫喚著，最後連小琴都出面了。

　　「我和阿盛都有點擔心妳呢，妳最近胃口不太好，紅豆餅少吃很多，睡覺常常翻來翻去，好像沒睡著。黑眼圈很重喔！如果有甚麼煩惱，願意告訴我和妳哥哥嗎？」

　　小琴才住在我們家裡沒有幾周，已經跟妹妹建立起親密的關係，感情好到像一對姐妹。

　　她們同樣留一頭長髮，長度稍微不同，小琴的留到腰間，妹妹的頭髮則碰到臀部，還有小琴的髮間常常多插一個髮夾。

　　身高也有明顯的差距，小琴比妹妹高半個頭左右。樣貌的話，小琴給人溫柔賢慧的感覺、妹妹就只有野蠻人了。

　　不過存在於她們間某種微妙的相似感，陌生的人就會將她們誤認為姐妹也說不定。

　　小琴的話比我這哥哥有用多，她朝我露出俾倪的眼神：「嘛！如果你們想知道的話，明天早上我帶你們去看，保證大吃一驚！」

　　因此她今晚就沒出去的打算，安份待在家裡看綜藝節目。期末考要到了，小琴待在房間認真準備，我只有讀一下，注意力始終提不上來，所以溜出房間到客廳同妹妹打混。

　　「自從小琴住進來後，這裡熱鬧很多呢。」

　　我躺在長沙發看小說，妹妹則坐在緊鄰的另一張單人沙發。

　　小琴那邊的書實在很多，大部分都很有趣，感覺意外挖到一處寶藏。昨天剛讀完一本比較薄的小說，跟小琴談那本書談很久，結果她都忘記要複習了，今天就在惡補昨夜的進度。

　　「講得我們家以前好冷清一樣。」妹妹發出哼聲，雖然我們常常鬥嘴，感情倒還不錯。

　　「是有點啦！妳每天除了叫肚子餓，我好像就沒聽到其他話了。」

　　其實錯有一半在我，意識時常受到中斷。在家裡任何地方突然陷入昏睡，隔天仍會在床上醒來，或許有妹妹或小琴的協助吧。

　　有將這問題透露給身邊的人，妹妹跟小嫣同持不需要找醫生的看法。只有小琴比較擔憂，我卻漸漸不把它放在心上，彷彿成為生活的一部分，處之泰然。

　　電視喧鬧的聲音消失，妹妹大概關掉了電視，我的視線沒有從小說移開。感到沙發突然凹陷了，將小說放到胸口好奇望去，原來妹妹正占著長沙發的邊緣，坐在我旁邊，我的角度正好見到她的側影。

　　好像在小琴的堅持下，妹妹最近有添購些屬於自己的衣物。這件圓領、胸口有紫緞帶蝴蝶結、下擺是荷葉邊的紫短袖上衣，就是小琴精心挑選的成果。下身則為一條純黑內搭褲，整體的選擇讓妹妹更有小女孩的可愛味道。

　　她的臉色附上一層陰霾，看似藏著心事。

　　「你喜歡現在的生活嗎？」很難得，妹妹正經向我提出問題。

　　「雖然世界好像快要毀滅，我現在倒沒什麼深刻體會。」

　　舉個例子來說，就像一座著漸漸乾涸的池塘，當中有條將要面臨死亡的魚。如果說世界是魚，我卻像是路過的人，對此沒有任何感覺。

　　「不過，只說現在的話──很喜歡呀！」

　　「沒有必要，去討厭當下吧？」

　　很認真的語氣，即便，找不到生存下去的理由。

　　不可否認心中缺了一塊，特別是那雙馬尾女孩，自從小琴當我書友後，她的存在日漸淡薄。

　　一幅水彩畫因為雨水沖刷，緩慢流失所有顏色，就是這種感受，如果要試著形容的話。

　　為甚麼呢？明明在這之前，都還是男女朋友的關係，我卻開始對她失去感情，深究原因，或許是我找不到，感情建立的依據。

　　我跟她相處過的那段記憶，想不起來。

　　心裡始終存在不安的感覺，我正朝著不可挽救的深淵邁進。世界末日名義威脅著我們，但在這底下的真相。似乎，一切都被誰操弄著。

　　全都是直覺而已。

　　「哥哥──我有一個問題，希望你誠實回答。」她抿起嘴唇，很嚴肅的表情。

　　話一說完，妹妹突然往我輕輕倒下，最後幾乎是全身貼在我胸膛。兩手攀上我的肩膀，她的雙脣朝耳朵逼近，最後竟咬了一口。雙眼在近距離注視下變得更誘人，彷彿能看穿她心底的情感，感受著她呼出的氣息，頭腦更加暈眩。

　　「筱嫣和月琴姐姐，妳比較喜歡誰？」

　　因為是親妹妹嗎？已經查覺到我的糾結，在心中嘆口氣，這問題太過沉重、卻是單純。

　　不單純只是腳踏兩條船的花心想法，因為我有一個確切的答案。

　　非常真切，不帶一絲虛假。

　　無法大聲說出來，明明遺失過往的記憶、沒有對感情執著的根，我是池塘的浮萍，在水面無所憑依而漂動。

　　現在的我變得比白紙輕薄，我也不明白，究竟在何時失去自我，失去了愛她的“靈魂”那部分，髒衣服被洗乾淨了，她的不潔、汙垢，只剩下隨衣服散出的，有所矯飾的香味。

　　於是，我開始沉入海中。

　　「妹妹吧。」

　　妹妹微張開嘴，似乎驚訝於我的答案。突然，她的雙手更進一步環抱住我的脖子，水嫩的粉脣越來越靠近。心情卻好平靜，好像一切理所當然。

　　怎可能理所當然！頭好痛！為何將要跟自己的妹妹親吻，會認為是常理？我完全不明白，內心的厭惡感驟然上升，卻沒有阻止妹妹的逼近。

　　「騙人。」她咬緊雙唇，看起來在忍受啜泣。
　　「不管親情、甚至是愛情，哥哥都不可能對我有任何情感。」

　　還沒有反問的時間，妹妹的身子猛然離開我，看見她的嬌小背影，脆弱的雙肩不住抖動。

　　「對不起，讓哥哥看見奇怪的我。」

　　難受的沉默後，妹妹忍著淚水迅速離開了。愕然的我留在客廳，腦子一片混亂，思緒無法有效整理。

　　關於我的家庭、和妹妹的身世，即便認真思考，仍無法說出任何細節，在認為理所當然的一刻，我已將真相永遠深埋心中。

　　維持著躺姿，就這樣在苦惱中漸入沉睡，認為無法阻止一切的我，也只能順其自然。

　　愛情的挫折、親人的痛苦，只要開始睡覺，似乎就不必擔心了……


　　「只要睡著了，就不會想起那些無趣的回憶。」



　　難得的假日早晨，大概才八點左右，妹妹就將我和小琴搖醒。三人跟往常一樣，在附近的連鎖早餐店用餐。

　　兄妹倆很有默契，關於昨晚的事件，誰都沒有再度提起。我偷偷看著大口咬玉米蛋餅的妹妹，心情很複雜，連食物都失去味道。

　　吃完早餐後，妹妹領著我們走過好幾條“空白”的街道，在怪獸的啃食下，確實有許多建築物消失，大馬路上公車與車輛照樣行駛，任何路人對大片空蕩的土地皆視而不見，一點疑心都沒有。

　　瞧妹妹左顧右盼的模樣，好像在尋找甚麼，直到發現不遠處有一隻貌似魟魚的怪物、盤旋於百貨公司大樓周圍為止。

　　妹妹阻止我們繼續前進，要我們待在百貨公司附近的天橋，便兩階當一階、快快走下充滿傳單與空罐的階梯。
　　
　　「難道妹妹看得到那些怪獸嗎？」
　　
　　小琴搖頭，表示她也不清楚。百貨公司前的噴水廣場本來一個人影都沒有，幾分鐘後妹妹站在那裡。她的打扮與昨晚相同，嬌小卻自信注視著那頭巨大魟魚。

　　遠遠看，妹妹好像拿出某個東西敲敲敲。正想要阻止她繼續待在危險的地方，身後突傳來尖銳的吼叫，我和小琴還沒轉頭，那東西就從頭上呼嘯而過，捲起一陣強風。

　　龍？我訝異出聲，那外型正如西方傳說中的飛龍，足足有四層樓高，全身覆蓋銀色的鱗片、強健的肉翼完全張開大概比兩條四線道還要寬，爬蟲類的雙目光是注視就讓人畏懼，銳爪予人裝甲車都能撕裂的威攝力。

　　那條龍來到廣場上空，降下的同時收起雙翼，扭頭朝相比渺小的妹妹吼叫。她不害怕，溫柔撫摸著飛龍的皮膚，飛龍竟一副很享受的模樣。

　　安撫完牠的壞脾氣後，雖然很詭異，妹妹確實以敏捷的速度攀爬，一下就從地面坐到龍背上。仔細看龍背上有一處用以固定身體的座位，乍看像馬鞍。

　　龍騎士！妹妹與飛龍帥氣的模樣直覺給我這形象，小琴按住太陽穴，蹣跚靠到護欄上。

　　眼前的景象太過遠離現實，即便先前已見過許多詭異的場景，現在我和她仍感到十分吃驚。

　　銀色的巨龍展翅而飛，目標當然在百貨公司盤旋的魟魚，龍的怒吼一引起魟魚注意力，巨軀隨即撞上魟魚。兩隻巨大怪獸陷入纏鬥當中，我拉著小琴離開天橋到大馬路上，總覺得待在這裡很危險。

　　在西方奇幻故事的王者面前，常見的這隻海洋生物逐漸陷入劣勢。

　　魟魚扁平的身體後拖著一條長邊狀的背鰭，先不談它有沒有毒，光那大小與銳利度就能輕易串燒人類，不過在巨龍的厚鱗保護下，毒刺完全刺不穿。相反地，幾番交錯的空戰後，魟魚身上已經傷痕累累，濃稠的黑色液體噴灑而出。

　　一招神龍擺尾讓魟魚撞上百貨公司，巨大的怪獸在強烈的衝擊下化為一攤黑水。轟隆一聲，大樓崩塌的同時揚起漫天飛塵，結果妹妹還是變相摧毀一棟建築物了。

　　戰鬥結束後，妹妹從飛龍身上爬下來，那頭龍隨即朝藍天展翅飛去，最終消失於遙遠的彼方。這一刻我們才從暗巷內走出來，站在廢墟前，妹妹高興迎接我們。

　　「這就是我每天的工作，拯救世界！」

　　妹妹挺起有料的胸部，自豪得說。我沉默不語，臉色肯定不太好看，妹妹應該察覺我的不悅，因此閉嘴了。我大概生氣了吧，一旁的小琴不安望著我，拉動我的衣角。

　　「不要再做傻事了。」

　　方才的戰鬥看似刺激與帥氣，但在我這做哥哥的眼裡看來，妹妹無疑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如果稍有不慎，受到怪物的攻擊、甚至從龍上摔落，就只有悲慘的死路一條，要我如何不擔心？相信小琴也持同樣看法。

　　似乎忍不住了，妹妹開口回擊：「哥哥，你和小琴姐姐甚麼都不知道，只是一昧相信小嫣姐姐的話……」

　　「甚麼都不知道，卻也不能告訴你們，真相往往令人悲傷。」

　　「但你為何要相信她呢？那偽善者，自私自利的人！只因為她用肉體騙到你的真心嗎！」

　　啪！一回神，妹妹的臉頰上已留下火紅的掌印，她睜大眼睛，兩行清淚隨即滑落。對此感到不忍，可當下實在太過火大，幼稚的妹妹根本不了解小嫣的痛苦，只是自作主張而已。

　　但──幾乎喪失過去記憶的我，又如何明白小嫣心中背負的十字架有多沉重？

　　「隨你們吧！你就繼續和小琴姐姐交往。」
　　「反正就算你們步入禮堂了，這世界仍會走向毀滅。」

　　「這才是必然的結局，小嫣姐姐所期待的結果！」

　　妹妹穿過我們間的空隙，我沒有阻止她的打算。但始終不語、同樣重視她的那一位長髮女孩，抓住妹妹的手，她先看了我一眼，隨後語重心長得說。

　　「希望妳不要討厭小嫣、妳哥哥、或是我。」
　　「如果是因為我們不知道妹妹妳的辛苦，我代大家向妳道歉。」
　　「我們都愛著妳。」

　　妹妹沒有轉頭看小琴，她的背影顯得好脆弱，好像隨時倒下。被怒氣衝昏頭的我卻只有目送她的離去。好想留住妹妹，無可避免的衝突發生了，沒能化解，只因為對於身邊的人，喪失了珍視的記憶。

　　不管對交往中的小琴、還是從國中就認識的小嫣。

　　最近的生活變得破碎，情感就不再連貫，猶如快要斷水的筆，快要寫不出故事了。

　　或許，我失去了那樣重要的事物，失去真正愛人的能力。

　　而在世界毀滅前，我的靈魂早先崩潰了。

　　強烈的睡意隨之而來，小琴扶住我，她那擔心的目光映入眼簾，是最後留下的畫面。

　　於是，我又將淡忘掉一切，我她們造成的傷害。真是大爛人呀，沒用的我。



　　「阿盛，你在甚麼時候察覺到自己的改變呢？」
　　「昨天，妹妹離家出走前……」

　　今天的天氣仍舊晴朗，面前的景象卻讓人愉快不起來，除一些較矮、老舊的建築物，整座都市有泰半被吞噬殆盡。無法冷靜整理結論，將妹妹騎龍消滅怪獸的事情，到睡前仍舊沒回來的她，甚至──那封令人畏懼的信件，一五一十告訴給小嫣。

　　唯一沒有透漏的，只有那晚有奇怪表現的妹妹，還有用肉體騙感情那句話。

　　「對不起。」她抓了抓馬尾，將手放在胸口，深吸一口氣後正視我。

　　「沒有影響這句話，是騙你的。」

　　「失去記憶、又遭到意識無預警頻繁中斷，好像能跟妹妹打鬧、和小琴交往。實際上缺少踏實感，在你的意識深層裡，認定這一切只是虛幻。」

　　「記憶的喪失、還有意識中斷的現象只會越來越嚴重。」

　　「到了最後，阿盛你──將會變成在這世界徘徊的活屍吧。」

　　喝了口冰可可，小嫣以自己的話語，詮釋完我的問題。我們一同望著藍天，中午的悠閒能持續多久，我已經不敢奢望太多，沒有想像中的震撼，反而如這片景色平靜。

　　平靜到異常。

　　「這是不治之症喔，看醫生也解決不了。」

　　「還有，你妹妹的話並未說錯吧。」

　　「也許跟小琴談戀愛，世界還是要毀滅。」

　　「我騙了你好多，再次跟你說聲對不起。」微風擺弄著小嫣的馬尾，長睫毛哀傷垂下，她輕靠在護欄上。

　　沒有多餘的辯解，小嫣直接承認了，擠出一抹苦笑。

　　突然解開了雙馬尾，那頭長髮傾瀉而下，與雙馬尾予人的活潑感不同，長髮的小嫣更有文靜美人的氣質。

　　她將粉紅緞帶拿在手上。很久以前，肯定有看過小嫣長髮的模樣，現在卻沒一絲熟悉感，我厭惡這樣的自己。

　　小嫣開心得笑了：「這條綁頭髮用的緞帶，是你以前送給我的喔。」

　　「我一直很珍惜它，只要能見到你的場合，我一定都綁它。你都忘了吧？」

　　曾作為兩人間感情的信物，卻交還給我。

　　剛伸出手想阻止她的動作，厭惡的命運之神逐漸奪走我的意識。不要！我想要說出自己的心聲，藏在心底很久的自白！小嫣微瞇起雙眼，比出禁聲的手勢。

　　明明，她就比我還要痛苦呀！

　　「阿盛，我們分手吧。你現在有新的女朋友了，不該再對舊愛有任何情感。」

　　「要讓未來的記憶塞滿小琴喔！妹妹的事情不用擔心，我會在一旁守護著你們，你要讓小琴願意真誠面對你喔！」

　　「作戰會議到此結束吧。」

　　「你們會找到一條路，直到世界……」

　　剩下的一字一語，還有小嫣帶著鼻音的哀傷聲，我沒能聽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