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衣 (一)
當我回神時，發現已是下午第二堂的歷史課，因為坐在靠窗的這排，午後的陽光穿透藍色窗簾間的縫隙，灑在桌面上，大概是被陽光刺醒的吧？
講台上，看來蒼老的歷史老師滔滔不絕講述近代史變遷，冷氣開得很強，加上無聊的內容，因此同學也睡了一片。
仔細一看，有一大半的位置都空著，意識還很混亂，為何一大群同學請假？想不起來，頭好沉重。
睡了多久？對此沒有確切的概念，好像從早修就開始昏睡，但這不可能，因為我還記得數學課的內容，可要清楚說出上過甚麼？沒有辦法。也有吃午餐，電視在報導頭條新聞，內容？記不得。
總歸一句，今天精神非常差，而現在又想闔上眼睛，眼皮好沉重，身體說不上疲憊，只是想睡而已。
讓我再睡一下，持著這想法的我，視線不自主飄向右前方，不遠處的她映入眼簾。
那女孩黑溜溜的頭髮長過肩膀，坐姿看來很端正。美麗而堅毅的側臉也是疲憊的神情、頻打哈欠。一手揉雙眼，另一手放在桌面上，敲著手機鍵盤在打簡訊，她的手指細長而白皙。有打開的鉛筆盒當作掩護，暫時不會被老師發現吧。
似乎察覺到我的視線，她轉頭，我和她四目相對，沒想到她正面更加漂亮，標準的瓜子臉，深邃的雙瞳充滿知性，緊閉雙唇、眉頭微皺的表情無形透漏出矜持。
叫甚麼名字？我突然沒了印象，只是有溫暖的感覺，她的存在在這教室裡被放大，變得鮮明。應該只是同班同學，平常都見慣了，現在卻有想哭的衝動。
可是，好想睡。
讓我再睡一下吧，再度趴倒在木桌上，面前陷入一片黑暗。
再次醒來時，環顧四周，發現教室早空無一人，沒有任何人過來叫醒我，不禁認為是同學的惡作劇，窗外已夕陽西下。
冒出會不會被鎖在大樓的想法，隨後才想到，今晚應該還有別層樓、三年級的學長姐需要晚自習。手錶的時針接近六點，我收起綠書包，匆匆離開教室，沒忘記要反鎖教室門。
單調而灰白的長廊一瞬間以為會延伸到無限遠，在心裡苦笑，怎麼會有這愚蠢的想法？快步經過幾間昏暗的教室、消防設施的紅燈發著光，一下就走到長廊盡頭，轉角處有男女廁所，廁所旁就是樓梯，一階又一階往下延伸，最後被黑暗吞沒。教學大樓有這麼多層嗎，感到一陣昏眩。
結果只是杞人憂天，從我上課的五樓，很順利到了一樓，來到穿堂，只要通過這條充滿佈告欄的長廊，就會來到校門口附近。
只是，為甚麼一路上沒遇見任何學生呢？剛剛抱著好奇的心情，每層樓都繞回教室外的走廊，往窗內看去，結果發現──所有教室內部都暗著，根本沒有正在自習的學長姐。冷風從另一頭吹來，又是我記錯了，得出這樣的結論。
不管如何，同平常的日子，走出了熟悉的校園，雖然一個人都沒有，連警衛室的警衛也消失了，我還是抱持愉快的心情。
我就讀於一間地區前三名的高中，沒有補習，以現在高二物理與化學的課業難度，同學們都在下課後忙著要趕往補習班。成績雖不算好，家人好像沒要求我，就無法保持上進心。
說到家人，突然想起在家裡發牢騷的妹妹，似乎現在我只和她住在一起，父母去哪了呢？對了，妹妹要我回家時買幾包紅豆餅，回家路上有攤老阿伯在賣，他做的紅豆餅有很多口味。
為開銷困擾的我一踏出校門，視線不自覺被前方那“東西”所吸引住。
一開始，我以為看錯了。那巨物所帶來的恐懼，會使人對現實的威脅產生混淆。
那是一頭兩腳站立的怪物，比校門前那棟五層樓的住宅更要高上不少，覆蓋厚鱗的身軀發出黯淡的黑光，看似能切碎萬物的爪子扒開了陽台的防盜鐵欄，往裡頭伸去，猶如人在挖袋子裡洋芋片的滑稽動作。
嚇到癱軟在地上，剛好那怪物已對牠在啃食的大樓失去興趣，爬蟲類的眼睛發現我的存在，佈滿銳牙的大嘴吼叫、建築物殘骸掉落地面揚起灰塵，想催促自己的雙腳移動，卻仍動彈不得。
「還不快跑！看到哥吉拉要跑是常識吧！」
眼前站立著熟悉的女孩，代表她的雙馬尾隨著吹來的強風搖動，還有白制服與藍短裙在教室與校園漫步的身影，模糊的記憶浮現在腦海裡。
我知道她是誰，從國中開始認識她，都叫她小嫣，是能親密到不直呼本名的關係，但在這危急的時刻，沒必要細細回想那些故事。
現實中不可能出現哥吉拉啦！雖想這麼回擊，她兩手抓住我的右手，我費盡全身的力氣才爬起來，真丟人呀。
小嫣拉著我鑽進附近的住宅區，原本猜測怪獸會以牠勢不可擋的姿態衝來，然而一轉進這比鄰老舊公寓的窄巷時，壓在心頭的緊迫感莫名就散去了。小嫣也停下來呼口氣，一隻條紋貓從眼前跑過，躍上紅磚牆。
「安全了嗎？」
「嗯，牠已經消失了喔！」走在前面的小嫣頭沒轉，語調倒是很輕快。
消失？牠剛剛才在我們面前吞掉一棟大樓！小巷的靜謐給我不真實的感受，夕陽已然落下，一旁的路燈亮起，微弱的光芒照得遠景朦朧。
有很多問題想問面前的女孩子，我還在為方才的場景震驚，她那嬌小、隨著自己旋律擺動的身影倒沒有一絲緊張感。
正想叫喚小嫣，她早一步轉身面對我，雖是高中生了，可愛的五官仍帶著孩子氣，此刻她用嚴肅的表情開口。
「這個世界，正在走向毀滅。」
食指指向我，凜然宣示：「而阿盛──就是挽救世界走向毀滅的關鍵！」
跟老伯伯買完紅豆餅後，獨自一人走在街道上，這條鬧街如往常的景致，商店內部的光芒亮著、還有許多逛街的路人，只是他們面無表情，各自保持一定的距離，沒有學生的小團體、牽手的情侶，瀰漫說不出的冷漠感。
在公車站牌跟小嫣分別前，從她口中聽到一些令我難以置信的真實。到現在，仍無法草率信任小嫣，即便實際見到那酷似哥吉拉的怪物，因為太過脫離現實，一時要我接受實在太困難了
……
「不能相信，從國中就開始交往的女朋友嗎？」
帶有捉弄意謂的語氣，還有垂下長長睫毛裝出來的傷心，我知道，小嫣有著豐富的表情與動作，以捉弄我為樂。
不過，她是我現在的女朋友沒錯。
小嫣並非一直這麼活潑，記得有過令人不安的回憶，卻想不起來。我只想要她快樂微笑著，每天平淡生活下去。
這樣嬌小、散發青春氣息的女孩子，突然跟我說她是政府底下秘密機關的超能力者，任誰都不會相信吧？方才她的語氣平靜到嚇人，像在說與自己無關的事情。
「這世界已經開始崩解，就像你剛剛見到的怪獸，牠們負責啃食人類文明的產物，看到不用太驚慌，基本上對人沒有威脅，盡量不要對上視線就好。」
「此外，你不覺得班上的同學少很多嗎？他們──已經被殺了，為何班上沒有任何騷動呢？因為他們是從“根本”被啃食殆盡，所以一般人不會對死者有記憶與印象。」
「像我們這種能看見怪獸、發現班上人數變少的例外並不多──別露出懷疑的表情嘛！這話題很嚴重耶！」可是妳輕浮的口吻，讓我不太能信服。
「在我們的努力下，才發現你是阻止事態繼續惡化的重點之一，或許你還無法相信。」
「那至少──相信從國中認識到現在的我，可以嗎？」
小嫣的眼淚都快掉下來了，不得不說她的演技著實高超，雖然還是有些做作。她沒有詳細說明，我的困惑越多了，最後約定明天在學校見面時，她要告訴我更詳盡的任務。
我好像要做些事情，阻止世界的毀滅，感覺成了蝴蝶效應裡的蝴蝶？輕輕一拍翅就在遙遠的地方掀起風暴。
不過在分別前，我還是鼓起勇氣，問了女朋友一個問題。
「如果妳是超能力者，妳有甚麼能力嗎？」
就像看不膩的日本漫畫裡，總要有些引人注目、能以一檔百的超強能力吧！我確實抱持期待的心態，還希望她表演給我看。
「我的能力嗎？」
小嫣一邊做鬼臉、一邊撫摸自己的馬尾，扭頭準備逃跑，我按住她的肩膀。大概知道逃不掉了，她露出尷尬的微笑，抓住藍色短裙的裙角。
「我的能力，一點都不有趣喔。」
「所以，希望你不要追問下去。」
與方才截然不同的語氣，連我都從背後感到發寒的冷漠，不像平常愛傻笑的小嫣。我收回手，踩到她的底線了，不免覺得懊悔。
「對不起。」我低頭跟她道歉，每個人都有說不出的秘密，我不該強迫。
她抓住我的一隻手，露出虧欠的表情說：「沒關係的！這不是很難啟齒的事情，只是──因為是阿盛嘛，所以更不能坦率告訴你。」
公車站牌前站著稀疏的人，她就靠在站牌上，笑著原諒了我。仔細想想，我連和她國中所共同度過的回憶都忘了，說到底我跟她只是認識久一點，可以聊天、戀人以上，又不是很親密的感覺。
我知道小嫣放開雙馬尾的模樣漂亮極了，這又如何呢？
學校到家裡的路途並不遠，我家就在大樓裡的四樓，乍看像高級住宅區，入門迎來壯觀的大廳，天花板掛一盞華麗的水晶燈，電梯也需要住戶專用的卡片認證才能搭乘。我對父母的身價沒有任何感觸，至少我的荷包很扁。
門鈴按好幾聲，沒有回應。只得拿起鑰匙轉開進入，玄關一片黑暗，我按下開關，電燈竟沒亮起，停電了嗎？困惑持續數秒鐘，日光燈才發揮它的照明作用。
從玄關走進客廳，燈也沒開，倒是玻璃桌上點著一盞蠟燭，藉由昏暗的光芒，發現妹妹就跪坐在沙發上，抱住沙發上的粉紅枕頭瞪我，怨恨的眼神像要將我射穿。
因為妹妹的頭髮非常長，在她刻意弄亂下，搭配那不時發出的嗚噎聲，外頭還適時傳來打雷的音效，確實非常有恐怖片的氛圍，我只覺得頭痛。
打開客廳的燈、吹熄蠟燭、最後一把奪走妹妹抱住的枕頭，看見她身上的穿著，我忍不住摀住額頭。
「為甚麼妳又要穿我的制服！」如果家裡有保險櫃，我應該把衣物鎖進去。
制服上繡的學號和名字無疑是我，而妹妹全身只穿著制服和貼身衣物，露出白皙的大腿。妹妹發出讓人覺得噁心的笑聲，我豪不客氣往她頭頂槌下去，這才安分下來。
「肚子很餓。」她撇嘴說。
「就叫妳先去買晚餐，聽不懂嗎？」
她繼續頂嘴：「你今天應該要負責買晚餐。」
「我有買了。」
提起塑膠袋子，撥開遮擋妹妹雙眼的髮絲給她看，不料她立刻奪走袋子，抓起一塊又一塊紅豆餅吃，這吃相實在難看，像是餓鬼呀妳！我不得不碎碎念。
妹妹也到國中生的年齡了，卻沒看過她去學校的情況，也不曉得待在家裡做些甚麼。更糟的是，她自己幾乎沒幾件衣物，跟我借衣服穿一段時間了，我的衣服比她的身材大幾號，每次穿起來都有些鬆垮。
暈眩伴隨著嘔吐感，我突然找不到原因，究竟在何時呢？開始跟妹妹一起住呢？沒想到一點印象都沒有。
總之，她雖然很頭痛，畢竟是親妹妹，必須負起照顧她的責任。
「吃飽就快去洗澡。」
「好。」妹妹出乎意料很安分，或許是在吃東西的關係。
早料想到妹妹不會自己買晚餐，紅豆餅其實買了不少，應該足夠讓她飽餐一頓。不過拿這當正餐，多少為她的營養均衡感到擔憂。
大概妹妹無盡的餓意已經得到平息，她才簡單用手指整理自己的長髮，完整露出亂髮下的面容。坦白說，我妹生得頗好看，寶石般漂亮的雙眼下是小巧的鼻子，唇瓣是櫻花的淡粉色、胸部也很有料。
若有去上學會成為班花吧，就是這種程度的可愛，想來也為這家人覺得自豪，我就長得很普通。
雖然作為親人的我沒有任何感覺，應該說，我跟她有一些距離感，或許是最近的記憶很混亂的關係。
「你今天太晚回來了，跑去哪？」妹妹從食物轉移焦點後，劈頭直指重點。
我想敷衍了事，她卻整個身子都撲上來，眼睛篤定直視著我，被壓在沙發上的我難以說明心中的焦慮。妹妹的身體很柔軟，她像是把全身的體重靠上，壓得我胸口有些難受，垂下的髮絲騷得我臉頰很癢，被鬼壓床啦！
「行行──就跟妳說吧。」
擺脫束縛後，我坐在妹妹旁邊，開始說明不久前的事件。
小嫣並沒有要我保密，她甚至直接告訴我，四處宣揚也沒關係。
因為，不會有人相信，沒有任何證據，就只是妄想的內容。連我都覺得自己在說著無稽之談，就連看來孩子氣的妹妹，也不會相信吧。
可在我說明的過程中，妹妹的臉色越來越凝重，緊緊抓住制服的衣角，眉頭緊皺，顯露出不安的情緒，甚至肩膀在小小發抖著。我感到不解，莫非這些內容讓她受到驚嚇了？
「哥哥
……」
「那女孩是誰？」
「從國中就認識的女同學呀，本名叫做沈筱嫣，因為我跟她比較熟，現在都叫她小嫣了。」好像還有男女朋友的關係，突然對這關係的不重視感到納悶。
奇怪的預感告訴我，妹妹並不認識小嫣，明明我從國中就跟小嫣有所聯繫，理論上妹妹多少也聽過她，即便我自己也說不出何時開始跟妹妹同住就是。
妹妹搖了搖頭，小聲說著：「但是
……」
「她不該出現於這個世界呀。」
「她不該出現在這個世界？」我把聽到的話語重複一遍，妹妹似乎嚇了一跳，難掩慌張的情緒。
「當、當我沒說。」妹妹結巴回應著，她似乎不擅長說謊。
總覺得事有蹊翹，到時會不會冒出“妹妹也是甚麼特殊部門的人物”這樣的設定，我決定鍥而不捨追問下去。
然而，強烈的睡意又開始襲來，跟下午待在學校的情況一模一樣，即便我努力想抵抗，眼皮卻是越來越重。
往旁一倒，在陷入熟睡前，我好像躺在甚麼柔軟的東西上，模糊的視線瞥見白皙的肌膚，大概是妹妹的大腿，視線往上移去，她瞇起雙眼，溫柔注視著我，難以言喻的空虛湧上心頭。
「哥哥，睡吧。」
「只要睡著了，就不會想起那些無趣的回憶。」
創作內容
不跟男生交往的話就無法轉大人了喔 (3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