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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家的陽台,除了一些觀葉植物和季節不對而未綻放的花朵,我還擺了一瓶透明玻璃瓶,常見於瓶中船的製作,拿來裝從上方水泥邊緣溜下的水滴。
我趴在陽台的欄杆上,注視著一片灰濛的小鎮,外觀沒什麼差別的公寓,還有在小路中撐傘漫步的行人,雨季還很久,我想起了一個人。
她說,她喜歡聽雨滴落的聲音,這聲音令她陶醉,如入酒鄉,使她的靈魂飄到了遠處,她可以藉此機會嚐一嚐旅行的味道。那時我禁不住噗哧一笑,妳是要當在田邊嬉戲的田螺嗎?
只記得,與她相遇的那天正逢雨季當中,我已分不清是哪年的梅雨季,那年衣物有多少件發霉,每個禮拜有幾天轉著傘在甩雨滴、人行道的路人佯裝憂鬱的又有幾位?視覺殘留的景象我全都記不得了,迴盪在腦海裡的,只有那嘈雜卻又不奪主的雨滴聲。
並不奪主的聲音,只因主人的特別。創造這些平凡聲音的是一位女孩,帶著不可思議的天賦,居住在小鎮邊緣的住宅區裡,一棟年齡近百年的老屋裡。
跟她認識並不是甚麼特別的緣分,或許只能說是孽緣,我可以很肯定得認定,如同推理小說中已抓到犯人的偵探,一舉一動都充滿自信,即便這不是件適合公開的糗事。
只因為那年那天的雨季,我騎著機車要去附近的超市採買食材,我只記住頭上頂著一片很憂鬱的灰天,反正你在漫長的雨季裡隨便抓一天,天空不都是灰色嗎?
小鎮沒有在公共設施上付出很多心力,特別在柏油路上,長年下來,路面累早已布滿坑坑洞洞,誇張點說猶如月球表面,也不見工人來鋪路。
這天的雨並不大,但在連日的驟雨累積下,地面上大大小小的水坑也沒辦法退去,我一邊騎車,還得一邊閃水坑,實在令人心情很差,又不是在挑戰障礙賽。
這座小鎮並不大,因與附近大都市的交通十分方便,所以會有許多上班族在這邊租或買下房子,我就是其中一位,住在某老舊公寓的第三層樓,適合單身貴族的精緻小套房──雖然被我一個大男人弄得亂七八糟,每天騎著二手機車在小鎮和都市間,生活只有平淡兩字可以形容。
或許習慣於這種單調而重複的生活,我不知不覺對這種生活模式產生了“慣性”,我有自信我會在下個十字路口跟一位每天清晨在慢跑的老奶奶打招呼,我可以指出記得總會有隻短尾貓下午睡在小公園的綠色長椅上,我知道晚上九點四十左右總有一批學生嘻笑著從公車下車,在我去小七買消夜的時候。
日子根本不會有巨大的變化,所以我篤信我的生活軌跡不會有一絲偏差,照著慣性永遠移動下去。
所以若將一顆大石頭放在軌道中央,我就會毫不猶豫得撞上去。
從來沒有預料到,在這段不常也不短的二線道,兩側皆為尚未開發成房屋的荒廢農地,農地長滿幾乎快等身的雜草、說是小鎮中的蠻荒也不為過的地帶,有位女孩子就這麼蹲在路邊,她沒有撐傘,就算是小雨也足夠將她淋得溼透。
她就蹲在我的左前方,身穿粉紅色的便服和牛仔褲,一頭黑長髮緊貼住背,因她將臉埋在手環抱住的雙膝間,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她的身子很瘦小,如果雨大到淹水了,她可能會被沖走吧。
妳不會感冒嗎?我腦海裡第一浮現這個想法,這一瞬間的分神造成無法挽回的悲劇,前面說過,小鎮連最常通行的聯外道路都有坑洞了,更別提平常根本不會有人經過的小路,轉頭去注意這女孩的同時,我沒發現到我的前方、剛好就在她的身旁有一坑泥水。
機車高速轉動的前後輪滾過水灘,並且激起一大灘的水,這些泥水毫不憐憫得全淋在蹲坐的女孩身上,我在經過那女孩的數秒後才反應過來,腦袋裡一陣空白,背後沒有女孩的怒罵聲,只有風從耳邊竄過、伴著雨滴打在不知名物體上的聲響。
我不敢昧著良心,所以我停下了機車,匆匆從車上下來,轉身想要查看女孩子,只見她早已站起身,冷淡的雙眼隨即對上我的視線。
但那雙眼卻沒有責備我的意思,那混雜著不知是難過還是高興的表情反而迷人,她的樣貌並不差,我以為她原本在哭,又不知為何開始笑了,只見她不停發出帶點嘶啞的笑聲,就算粉色的上衣和手臂全被泥巴弄髒,看起來像半個用泥巴做起的美麗人形,她一點也不在意,猶如在雨天中打棒球的孩子,有點賭氣老天的惡作劇,卻又在遊戲中玩得不亦樂乎。
雖然我後來知道她不是在遊戲中重尋快樂,而是由分手這結果找到一種新的自在,聽說我那攤泥水濺醒了她混亂的思緒。
這就是我與那女孩第一次的相遇,早知道我寧願繞遠路去超市,也不要經過這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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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說我是她的恩人,所以我有機會更加認識她。這理由雖令我起疑,很像詐騙集團最新的手法,可惜我不是會想多的人,就當緣分一場,而且不會有男子不想邂逅一位漂亮的女孩。
女孩是某大學學生,我不知道她住在這裡多久,只聽她說明她在附近租了棟老屋,一個人(曾經是兩個人)住在那裏,她說她幾星期前才和男友分手,那難過曾經是她內心裡揮之不散的陰雨,彩虹從未出現在遙遠的山頭。
「所以妳就蹲在路邊淋雨,想讓心情好一些?」我以為淋雨是她一種排解憂悶心情的手段。
她沒有回應,或許是默默承認了,至於為何找那條荒涼的道路?我心中大致有底,不過想找個遠離人類的場所,那條道路確實沒什麼人車經過,我是個意外。
在那天之後,我跟她交換了名字,晚上在閒逛社群網頁時,是她先向我發出好友邀請,我們在對話上很投緣,我覺得我在她身上找到某種我自己也有的性質,那就是習於一個人去看這世界的變化,我們總不想去介入太多太多的事物,說難聽就是孤僻,只照著自身所描繪的軌跡生活。
我想我找到自己的一面鏡子,也明白她為何會跟男友分手,不過我不會試著跟她交往,誰會迷戀水中的倒影?又不是水仙花的故事。
雨季至此尚未結束,約一個星期後,她帶我到她的家裡參觀,雖然對那棟老舊、外部覆滿大片慣於爬牆綠葉植物的木屋內部非常感興趣,有種探索未知的興奮,真正踏入有些霉味的屋內,她卻只願意帶我去看老屋最裡面的房間。
甚麼事情都沒有做,我們只是靠在牆角,望著陰暗房間裡的景致,毛玻璃外透漏著陰天,若沒有光這房間會完全暗下來,所以原本的屋主就掛了盞燈泡,昏黃的光芒帶著影子晃動。
聽說這房間原本作為倉庫,我還能在角落的鐵櫃上看到兩大瓶藥酒,和一些陶甕及鐵製器皿,可是因年久失修,木頭天花板布滿了細微的裂縫,每當雨一來,天花板就開始滲水,外面在下大雨,裡面也在下小雨,本來這該是讓屋主懊惱的問題,她卻一點也不在乎。
倉庫裡有更多物品被清掉了,留下一大片水泥地板,經過女孩的打掃,地板沒有覆上一層灰,有一定的乾淨整潔度,至少不會讓我鼻子感到不舒服。
這房間並沒因此變得有寬敞的錯覺,相對於原本擠滿東西而狹窄的倉庫,因為地板上擺滿了各種顏色的玻璃容器,遠看猶如一小片由各種琉璃構成的多色森林,影子與影子交錯,每個容器都承接著落下的雨滴,無一例外,噗咚噗咚環繞在耳邊,分不清遠近,搞不明落下的順序,但只要待在這房間裡,安心感自然就從身體釋放出來,而這安心源自於明白自己孤身的匱乏。
我望見水滴落入深紅玻璃酒瓶,緊接著是後面的淡藍透明造型杯、然後旁邊的墨綠高腳杯也接了水滴,到底起始在哪邊,又將結束在哪?繽紛的各色樂器,被無顏色的手指所觸動,這首水晶樂的終章又在哪呢?
這就是女孩不可思議的天賦,對我而言,她輕易創造出我生活軌跡以外的事物,很無聊,但我就是沒她這種程度的浪漫,在漫漫雨季中尋找樂趣。也或許她確實在執行某種神祕的儀式,這儀式所引起某種氣氛上的流動,造成房間說不出的靜默感,只要雨季尚未結束,這些雨滴也不會遁入天花板,魔法便不會消失。
「這麼做有甚麼目的呢?」
我剛剛忘了說明,她在帶我來這房間前,有先回自己的臥室拿了本薄書──仔細一看是一本地圖集。
女孩正在閱覽地圖集,我不清楚是哪裡,也許是台灣某個像這裡一樣無聊的鎮,也許是歐洲某處留有中古氛圍的鄉村景致、亦或環繞著殖民都市的貧民窟,我不了解,也不想去明白,那邊也不一定會有漫長的雨季。
慘白的手指在佈滿線條的地圖中變得更明顯,她微微抬起頭,瞥向我輕描淡寫得回答:「如果瓶子全部裝滿了,就能實現一個願望。」
她接著說:「這不是神燈換三個願望,如果是一個有腦子的人,他會在第三個願望後許我要無限個願望,這大家都知道吧?所以我想要招喚出的雨之妖精很聰明,她要用無數個瓶子,去承接雨水,來交換僅僅一個願望。」
噗咚!不知又是哪滴水落入哪個容器裡,這裡會有無數個瓶子嗎?
「願望很重要,所以雨季才會這麼長。」
看樣子,她還沒完全擺脫舊情傷,能在心中默默為她祈禱。
「但容器很快就裝滿了吧?現在是雨季耶?」
「永遠不會裝滿,有一個容器就不會。」
「哪個?」
「就在這房間,而我不會告訴你。」
所以沉默繼續瀰漫在房間裡,我有點不耐煩,我畢竟是上班族,在難得的假日,想消耗更多時間在家裡睡覺,雨天最適合躺在床上休息,伴隨雨點打在外頭遮雨棚的聲響入眠。
「喂,我甚麼時候可以離開這裡?」我想我的口氣不太好。
「你想走就可以走。」她仍是冷淡的表情,好像撲克牌上的王后,這牌始終沒打出去,提出邀請的是她,最後不玩遊戲的也是她。
於是我陪她在這房間裡,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對話,一開始我以為她是我的一面鏡子,經過這下午我總算有些頭緒,誰也別想從誰中找到自己的倒影,就像眼前這片玻璃森林,不只顏色不同,接受雨的深度也不相近,有些看似高雅、猶如上層社會愛用的時尚設計杯,卻只能裝不到鋁箔包的容量,遠遠不如簡單的玻璃杯,人除了外表,每個人的心靈也不盡相同。
然後,我想說些話,趁我們還有些依靠的機會。
「我很喜歡想像,不過我最終放棄了。」加個也,是確信她跟我同類的人。
「我會去想像雨季沒有終點,我會去想像戀人蘋果色的臉頰,撐著傘在不知名的廣場等我,想像很美,而且很封閉。」
正如被雨所鎖住的整個台灣島,從衛星雲圖上看不到綠色的番薯,被一大片雲層所覆蓋一樣。
我拍拍身上的灰塵,這倉庫還是有些髒,站起身、低頭俯視著她,單薄的身子,跟那天相比,或許只有沒被雨淋濕的差異而已。
「如果妳有些願望,就試著去實現吧。」一說出這句話我就感到後悔,我自己才是不嘗試去描繪軌跡的人。
在我踏出房間的同時,忍不住偷偷看了她一眼。
女孩子將地圖集掩住了臉,身子蜷縮起來,不知是在哭泣還是在微笑。
或許同我對雨季的感想,我不知該抑鬱、還是該高興。
回到家後我刪了她好友,這次她沒有採取任何行動,我跟她的交流僅僅幾句網路上的對話、以及那天房間的小雨,我們根本連朋友都稱不上,我們只是同在雨季的道路上徘徊的人們而已,也可能是這座小鎮離都市很近,人們習於疏離。
我卻在雨季結束後跟她有了新的聯繫,那是一晴朗的日子,憑著依稀的印象,我重新找到那棟老房,我完全不明白我是如何發現,記憶中那被雨所覆蓋的陰沉小屋,卻在艷陽的照耀下有甦醒的態勢,攀爬在它身上的植物也顯得充滿活力。
我在屋子前躊躇許久,最終還是去按了門鈴,或許你會問我明明就斷了聯絡,怎還會想鼓起勇氣去尋找那女孩?我只能跟你回答,因為雨季結束了。
因為雨季結束了,我想來看她的願望有沒有實現,搞不好她有新的男友了,希望她找到值得信賴的好男人。
然而,出來應門的並非瘦弱而美麗的女孩子,是一位有些禿頭的中年男子,穿著白色內衣和短褲就出來見人,他有明顯的啤酒肚。
「她去旅行了。」
詢問之後,中年男子只這麼回答,為了這件事,她決定退租這棟房子,我後來推測這女孩家境應該不錯,因為我趁機詢問房東──也就是眼前這名中年男子租房的價格,我確實對獨棟有些心動,但租金令我打退堂鼓,明明只是棟舊房子。
聽到我簡單的自我介紹,房東露出微笑:「對了,她說如果你有來找她,要我將這箱東西送給你。」
他轉身步入屋內,那臃腫的身軀在窄小的走廊變得明顯,沒過多久,一個大紙箱就交到我手上,我需要用雙手抱起,而且這紙箱有點重。
「小心一點,裡面都是易碎品。」房東好心提醒我。
我心中馬上就明白了,是用來召喚雨之精靈的用品。
妳是靠精靈還是我的話而有動力去旅行?我寧願相信前者,我這人說出的話一向不具有任何說服力。
雨季終告結束,不會有沒終點的雨,正如四季的遞嬗,我們都曉得結果就在不遠處,只是我們很少去接受它。
在那之後,只要下雨了,我會從紙箱裡拿出玻璃容器,放在陽台邊接上方水泥天花板滑落的雨水,不能直接去接雨滴,一下就滿了,今天所拿出的玻璃瓶就來自紙箱,我沒有像老屋倉庫那種房間,真有我只會更加鬱悶,不想將每個月的租金交給房東。
這場午後雷陣雨來得大又急,即便結束了,容器總有機會裝滿的,只要雨季再度到來,除非它有破洞、缺陷,我想起那年她在房間裡說的話,只有一個容器永遠裝不滿,清晰的思緒突然指引出一個答案,到頭來她根本明白雨之精靈召喚不出來,她在整我。
因為那裝不滿小雨滴的容器,不是各種顏色的玻璃瓶,而是我們這類空虛人的心靈。
那麼,妳有在旅行中發現各地雨季的不同嗎?有機會再遇到她,我真想當面問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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