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只剩下黑與白的世界裡,無目的地追隨著唯一的色彩。
好不容易找到它,它卻又隨即離我而去。現在,甚至連白色也沒了。
我已經沒辦法分辨自己是否還睜開著眼。無盡的黑暗令人背後發寒,好像在宣判著絕望。
當絕望在空間裡趨近飽和的時候,一絲細細的聲音從我靈魂的深淵浮出,它似乎正悄悄地點亮我的雙眼。
「別擔心,已經沒事了。」
不知哪來的聲音,好溫柔。似乎曾在哪裡聽過,但我早已不記得。
黑暗在快速消散。
空氣漸漸有了暖意,整個身體正被柔軟包覆著。熟悉的觸感再次撫過我的臉頰,雖然環境改變得很突然,但我能肯定這是微風。
原本已喪失的官能正在自行修復,以心房為出發點,向上擴張到頭頂,並持續向下延伸。當指尖的觸覺回來的時候,我感受到羊毛棉被的柔軟。
睜開眼睛後,我已經在屋裡,躺在舒適的床上。少女坐睡在床邊的長椅上,仍輕輕地握著我的手。
這個世界所有的東西,全都再度被賦予了應有的色彩。我坐起身來環顧屋內,深色又充滿光澤的實木地板,看起來是最近新的裝潢;牆壁與天花板上的暖橘色油漆,不外乎也是新刷的。屋子的中央擺設了一組精美的木製桌椅,再往眼前看去,有一座高級的大理石流理臺。整體看起來舒服優雅,而且溫馨。
屋內的格局有個特色──雖然所有的居家設備一應俱全,但除了浴室以外沒有任何隔間。雖然整間房子占地不大,空間卻非常寬敞,絲毫沒有壓迫感。
「你醒了啊……」
少女也醒了過來。她輕輕鬆開我,用一隻手托著我的臉頰。
「呼呼!真是太好了!」
她毫不遜色於陽光的笑容如此貼近我的臉,我的心莫名其妙開始怦怦亂跳。
我有個直覺,在意識完全消失的時候,她好像對我做了甚麼。我感受到自己強烈的心跳和發熱的體溫,好像整個人還活著一樣。
然而這個想法真的很不實際。
少女仍用她迷人的大眼睛看著這裡。我不知道視線該往哪裡擺,只能盯著她美麗的臉蛋。
「我也不敢相信……你竟然復活了!」她遞給我裝著開水的玻璃杯。
啊?
這不是在開玩笑吧?
難道人死後真的能像這樣復活不成?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古埃及尼羅河神的復活力量,也許真是存在的。說到底,我現在還是沒辦法認同這種荒誕的事情。我從她手裡接過玻璃杯,大口大口地喝下。
「真的很對不起!」
少女突然的道歉,害得我差點嗆到。
「不、不!我本來就不該跟蹤妳的……」
該死。第一句話就說溜嘴了。
她隱隱露出害臊的神情,頭稍微低了下去。
「那個符咒,原本是想用來召喚助手的。沒想到卻傷害了你。」
剛才的昏厥,說穿了根本是我的個人問題,不知她為什麼會牽扯到那麼奇怪的地方去。
算了,不重要。
真正讓我在意的,還是回歸到她那身行頭。由於我的目光時常停駐在她的衣裝上,她自然也會察覺我對那身打扮感到好奇。
「怎麼了?我看起來怪怪的嗎……」
「不、不,絕對沒那回事!」看她擔心的模樣,我連忙回答。
「只是很少人會穿成這樣上街吧。這麼短的短裙,還有那頂帽子……」
我的話還沒說完,她卻滿是愉悅的站起身來,輕巧的在原地轉了一圈,自豪地對我展示她的裝束。
「這是我的專屬魔法師套裝。這套衣服,鑲嵌著使平常人不會特別注意的魔法喔!」
她用好奇且疑惑的眼神看著我。
「不過不知道為什麼,對你好像沒用呢。嗯?咦……」
「嗯?」我一時找不到可以說的話。
屋內的空氣,瞬間便被一種微妙的沉默填滿。
整個氣氛不自然地安靜下來。
好像不太對勁。
「啊啊啊啊!」
她突然尖叫,嚇得我心臟差點停了。
「不要看!」
少女遮遮掩掩的嬌羞模樣,不知為何,反倒讓我的血液更加沸騰起來。
話說回來她還真是沒自覺呢──貨真價實的天然呆,以及扮演魔法少女的癖好。
不過,非常可愛。
她披上一件黑色的長袍。在黃昏的餘暉下,黑色長髮隱約呈現濛濛的淡紫,讓人覺得非常高貴。盯著她如夢似幻的背影,我已將時間忘去。
看見窗外的天色已經暗淡,繼續待在她的房子裡似乎非常失敬。畢竟我也給人家添上不少麻煩,該是告辭的時候了。
即使我不知道究竟該去哪兒才好。
「我想我該走了。」站起身來,我向她深深一鞠躬。
「謝謝妳的招待。」
「喔……要離開了嗎?」
「嗯。」
她平靜又無力口吻,讓我心底油然生出百般的不捨。然而我可是個私闖民宅的陌生人,繼續留在這裡真的太打擾了。
少女雖然掛著微笑,不過與之前的笑截然不一樣,倒是感覺和我早上對著水潭的笑有些神似。我突然會意,這房子裡的物品幾乎都是一人份的。
這間足以容納一家四口的小屋,看樣子只有她一個人在這裡住著。
只有一個人而已。
「那麼!留下來吃完晚餐再走吧!」她突然向我熱情地邀約。那副憂悶的模樣已經不知跑去了哪裡。
我明明知道少女在掩飾自己情感的流露,卻不想戳破她的心。
若是拒絕豈不就太殘忍了?我只好點頭答謝道:「好啊,謝謝。」
坦白講,我也的確餓壞了。
女孩進了浴室,換上一件輕便的白色連身裙。她在大理石砌成的流理臺前穿繫上一條粉紅色的圍裙後,便開始展現深藏不露的好手藝。
我坐在餐桌旁,欣賞著她如表演般的做菜本領。她身體雖然嬌小,對料理卻十分有一套。原本還想問問有沒有我可以幫忙的事,不過似乎沒有需要我出手的地方。
對根本沒接觸過這項領域的我來說,就算只是燙個青菜,也只會越幫越忙吧。
「來,請用!」
很快地,一盤熱騰騰的茄汁義大利麵已呈現在我的面前。我俐落地拿起刀叉細細品嚐,這美味得實在無可挑剔。彷彿幾天下來沒進食的飢餓感全都被引了出來,我沒辦法停下手上的餐具。
少女坐在餐桌的對面,兩手托著下巴直盯住我不放。她不時發出驚嘆,害我感到些許的尷尬、不自在。
「請問,怎麼了嗎?」
「雖然你好像很久沒吃東西了,不過你的吃相好優雅喔!我從來不知道男孩子這麼懂用餐禮儀耶!」
「喔?是嗎?」我看看手上的刀叉,再反覆研究自己的坐姿。實在不曉得該怎麼區分優雅不優雅。
「對了,我還沒自我介紹呢。」她突然拍一下手,「我的名字是『夏』,『夏天』的『夏』。叫我小夏就可以了。」
「小夏?好名字。總覺得還蠻適合妳的。」
「那你呢?」
我的名字?想不起來。
我打從死掉以後,對以前的我根本一無所知。以前的我,就像是個從來沒和自己有過交集的陌生人。不過比起以前,此刻自身的存在更令人無法下結論。甚至連我到底還是不是個人,在我的心中也無法有個明確的答案。
我只想趕快轉移有關名字的話題。突然靈光一閃,決定先誇讚她的手藝。
「話說,妳做的義大利麵真好吃耶。」
話題轉得好像太過勉強,我又講錯話了。真恨不得找個洞鑽進去啊。
「因為這是用魔法做的料理呀。我可是個上級魔法師呢!」
她很幽默,至少我是麼覺得。不過死去的我,靈魂竟然再度得到肉體,真是令人匪夷所思。所謂的魔法確實存在嗎?我對魔法的陌生感,就如同無法回憶生前的往事那般,是團濃濃的迷霧。
也許是我想太多,這只是一種玩笑罷了。
過去種種記不起來的事,就像在胸膛裡開了個永遠無法填滿的坑洞。說不盡的不安與焦躁,在同一時間湧上心頭,真的好難受。
「其實你沒有名字吧?」少女開口問道,彷彿能看透我的內心。我感到背上一陣寒意。
「嗯。應該說是想不起來了。」
「那,我來幫你取個新的名字吧!」少女的語調突然轉為輕快,興沖沖地指著我,「從現在起,你的名字就叫『秋』,『秋天』的『秋』。你喜歡嗎?」
被她這麼擅自取名,我卻絲毫沒有反駁的衝動。
這一霎那間,我有了名字。心裡有股莫名其妙的情感正猛烈竄動著,我對自己的存在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實。
「那麼──阿秋,以後請多多指教囉!」
她似乎當我默許了。
不過,這種感覺並不討厭。
「謝謝妳。」
「啊啊!」她的眼神突然閃閃發亮,指著我的鼻子。
「什麼啊?」我突然緊張起來。
「阿秋笑的時候非常好看呢!」
不知怎地,我的臉皮緊繃得很不自然。
晚餐過後,小夏送我到庭院門外。
我突然感到萬分的不安。
不過是和世上第一個認識的人分別,卻彷彿即將失去整個世界。
雖然不想離開,但我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了。
「我走了。」我對她深深一鞠躬。「非常謝謝妳的招待。」
「不、不會!」她連忙回謝。
「路上小心喔!」
澄淨的月光伴照下,我踏著無聲的步伐,離小夏的家遠去。
就像離開自己家一樣,我滿腔的沉重。如果可以,我想要再找個能接納我的地方。但是我的腦海裡全部都是小夏的影子,光是想到她一個人孤伶伶地住在那間房子裡,就令我靜不下來,甚至連走路步伐都開始亂掉。
我停下腳步,滿腦子只想再見小夏一面。
雖然可能因此更難果斷的離開,但請容許我僅有的這份任性吧。
當我原路折返回到她家的門前,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正癱坐在門口的草皮上,兩手吃力地倚著一旁的矮牆。我察覺事態不大妙,趕緊飛奔過去,將她給扶起來。
「怎麼了!妳還好嗎?」
她的身體很燙,總覺得情況非常不好。她勉強用虛弱的嗓音,看著我說:「沒事啦!我很好……」
她撐著我的肩膀,搖搖晃晃地爬起來。這明顯又在逞強了。
不出乎意料,她走兩步後又跌了下去。不知如何是好,我只好趕快將她抱回屋內,讓她躺在柔軟的床上。我輕觸她的額頭,熱得發燙,似乎是發燒了。怎麼辦?該怎麼辦?到底該怎麼照顧發燒的人?
該死!誰快點來救救她!
儘管再怎麼焦躁,現在的我簡直像個廢物一樣,什麼都不會、什麼也做不了。直覺告訴我必須馬上找到別人的幫忙才行。
飛快地跑到巷口四處張望,才發現巷道內沒有半個人影。這幾日下來,成山成海的人們令我無比厭煩,恨不得能讓人群從眼中消失;而現在,為何在迫切需要別人幫助的時候,卻沒有現身的人呢?
心急萬分的我完全無法冷靜,回神過來的時候,食指已經壓下隔壁人家的門鈴。我吞吞口水,慌亂地思考著待會要如何開口向房裡的人求助;然而還沒找到個頭緒,一個年紀約莫六十歲的老先生打開屋門,帶著不友善的眼神盯著我。
「有什麼事嗎?」
「那……那個……」
原本我已不知道該如何向人開口求助,現在一看到這老先生眼睛中的銳利目光,更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了。
「到底有什麼事?」
完了。
我感覺他已經開始不耐煩。我不敢與他那具有穿透力的眼神交錯,趕緊做個九十度的鞠躬。
「對不起!我有個朋友發燒了,可是我不知道要怎麼處裡……」
說話時不與他人做眼神交流是非常不禮貌的。我驚覺到這點,重新整頓好心情,趕緊回歸立正姿勢與他正眼相對。而我好不容易得來的氣勢,又被他那具有殺傷力的眼神給壓了下去。
此時我突然懷疑──似乎只要是為了小夏,什麼困難的事情也阻擋不住自己的前進。
老先生在門前站了數秒鐘,便當著我的面將門給關上。
也對,誰會這麼輕易就去幫助不認識的人?我與他素昧平生,又如何要求一個對自己感到陌生的人伸出援手呢?
我沒有想責怪他的意思。
不過,有種想哭的感覺。
「你的朋友在哪呢?」
這扇門又被打開了。這回是一位看起來很有氣質的老太太。
「請別在意我家那老頭子。我丈夫他其實心腸很好的……」
「千露!」老先生一臉正經地嚷著,要老太太別再說下去了。他的身影迅速地埋進屋內長廊的牆角後。沒想到這麼快就有好心的人相助。我猛然晃晃頭,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謝謝、謝謝……」
我領著老太太來到小夏昏睡的床前。老太太先用溫度計測過小夏的體溫後,便叫我去拿一頂盛著水的臉盆,以及兩條毛巾。而我照著她的吩咐與命令,在屋內跑來跑去。
老太太將浸濕的涼毛巾擰乾後輕輕蓋在小夏的額頭上,並拿另一條沾著水的毛巾輕輕擦拭她的手和脖子。每隔一下子,便要小夏喝一杯摻了點鹽巴的白開水。不料在短短的一個小時內,發燒竟輕而易舉地控制住了。
也許這就是所謂的魔法了吧。
由於小夏的症狀已經進入佳境,老太太說她是時候告辭了。
「那個……真的非常感謝您!」我趕緊低頭向老太太感謝。
「這個叫做小夏的女孩子,還真是可愛呢。」老太太帶著慈祥的微笑。「作為男人,你可得好好善待她喔。」
她好像誤會我跟小夏之間的關係了。
「不、不!我跟她……不是那種關係……」我趕忙澄清。接著禮貌性地問:「這個……我還不知道該如何稱呼您呢……」
老太太呵呵地笑著說:「那麼,就叫我千露奶奶吧。」
我突然發現,自己還沒報上名來就先問長輩的名字,實在很冒失。
「對不起!我還沒做自我介紹就先問起您來了……。我的名字是『秋』,是秋天的『秋』。以後請多多指教了!」我又再次鞠躬。這似乎快變成了我的習慣。
「喔喔!也是個好名子呢。」千露奶奶溫柔地笑著,一面看著熟睡中的小夏。
「『夏』與『秋』啊……。很高興認識你們,今後也請多多指教了喔。」
送完千露奶奶,我回到小夏的床邊。
疲憊不堪的小夏正熟睡著,我仍然放不下她一個人。看樣子今晚我是走不了了。
守在她身邊,我感到無比的自在。
不知道家人的感覺是否也像這樣呢?
序章(中)小夏與阿秋 完
To Be Continued...
-----(我是分隔線)-----
感謝您將此篇讀完!
由於某存5/5號要接下早餐店工讀一職,
所以趁今晚比較有閒,把序章中段提前送上小屋。
希望大家喜歡這篇作品!
另外附上下一回的連結:
本作原則上每個月會進行更新一次。
如果人氣可觀的話(當然還是作夢啦
),將會不定時額外加量。
希望大家多多支持,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