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花之心
穿著草綠色連身洋裝的女孩跑下河堤，替在草地上打盹的人鬢邊簪上一朵小花，那人睜開眼睛朝女孩笑。
「托！」
「艾蜜莉亞。」
「托！」
「艾蜜莉亞。」
「托！」
「走吧，艾蜜莉亞。」
「嗯！」
旅人托爾站起身，揹起後背包，斜陽照耀之下，包包上頭的雄鹿刺繡似乎在樹下走了一圈。留著一頭斜陽色長髮的身影並未取下耳邊被簪上的紫色小花朵，牽起女孩伸來的手，繞過在河堤邊上遛狗的少女、打棒球的孩子們、散步的情侶、騎著腳踏車回家的中學生。
在廣大世界中生存許久許久的人們都不曉得，當他們快速投出手中的球，破開空氣的力道就將沿著軌跡震盪其他世界。在這個相對其他世界而言相當古老、繁複而美麗的世界之中，生物的呼吸之間存在著其他世界，他們共享一樣的世界，卻身在不同世界。萬物自他們髮間走過，卻無人察覺。
※
托爾在世界的罅細中行走。在他身側，萬千世界猶如窗外風景。
由人造出的華美世界如花昌盛綻放，自然演化的生命如青草鬱鬱叢生，不同故事的主角抵抗著不同的命運，不同故事的配角各自走向不同的路途。書人經過故事的新生，行過故事的終結。他與每個世界的過去與未來擦肩，而自己並不受時間影響；書人的血是墨，骨骼是字，肉體是紙，靈魂是永恆不墜的歷史。他從生到死都不帶色彩，不以一定的形貌存在。
在不同世界的平行線中，托爾的步伐悠閒得像是午後散步。途經盛放的花朵，他佇足欣賞；瞥見凋萎的草根，他從不摘下。
※
牽著艾蜜莉亞小小的手，托爾曉得他們要造訪即將凋萎的小花朵。在這個世界之中有一些感知靈敏的人，或是擁有美好天賦的「半書人」，他們的覺醒賦予了一個又一個嶄新的世界——於是他們提出「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說出一個又一個精彩故事，創造出一個又一個美麗世界。
這是個古老的世界，托爾牽著女孩前行時暗忖。
這是個古老的世界，人們在這裡據地為王，卻不曉得他們的生活周遭有著什麼樣的事物。他們從未發現這個擁有淺紫髮色的女孩是什麼樣的民族、他們馴養的寵物曾如何馳騁於天地，人們從不知道自己與那些被屠殺的生物之間在另外幾個世界中擁有相反的立場。他們所做的只有肆意開發，毀滅他者的世界，甚至毀滅與自己相同的族類。
托爾牽著的女孩擁有豐沛的生命力，而與他們擦身而過的人類們總是只覺得那是個年紀輕輕就在自己的造型上亂下決定的特殊孩子，不曉得她正是他們隨處可見的花兒，用人類的語言來說，還可以被稱為花精靈呢。
艾蜜莉亞緊緊抓著托爾的手掌，蹦蹦跳跳地前進。她的新模樣才剛誕生，四季開花的艾蜜莉亞常常改變形貌，不一定是現在這個模樣，除了一點從未改變——在人類面前，她總是裝著不諳世事的孩子模樣。
「芙洛老了，托爾。」步下河堤邊的階梯，艾蜜莉亞回過頭來。她小巧而圓潤的臉龐上都是擔憂，「芙洛老了，等她再次發芽又要好久好久。」
「這次妳可猜錯了，艾蜜莉亞。」托爾笑著牽她前行。
「可是芙洛這麼久以來都沒有如此衰老——花神不會衰老的，不是嗎？芙洛老了，她醒來這麼長的時間，要化為種子一定也需要相對的冗長。」托爾的指尖緊了緊。擁有女孩面貌的小花神傷地別過頭去。
「不會的，艾蜜莉亞。」托爾還是笑著，牽著女孩走向面前的獨棟單層住宅。
那兒花團錦簇，沒有即將入秋的蕭瑟感，非四季開的花也嬌豔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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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跟你說芙洛老了嘛。」踏入生氣蓬勃的住家，托爾先是請纏捲門扉的爬藤替自己開了門，笑著接過樹根鑽入窗縫遞來的水，並未理會一旁就要鬧起彆扭的艾蜜莉亞。自背包中踱步而出的雄鹿甩了甩頭，跨過在牠蹄下偷偷搔癢的小白花葉子。
房中大床上的芙洛拉正以不優雅的睡姿翻了個身，剛好面對敲了兩下門的托爾。他們相視而笑。
「你終於來啦。」
「是的，芙洛拉，睡得香嗎？」托爾在床的一邊坐下，長髮如藤蔓的姣好女子趁勢翻身滾向來客身旁，卻還是慵懶地躺著，還打了呵欠。眨出淚花的眼角餘光瞧見雄鹿，她竊笑著擠了擠眼。
「當然很好哇，難得我能睡這麼久。瑞瑪怎麼還是一樣無聊——」芙洛拉精緻的臉孔頻頻朝雄鹿擠出不同鬼臉，雄鹿卻不曾動搖半分，但是那雙漆黑的眼看起來有些無奈。「嘿！還是有反應的嘛，瑞瑪呀，現在一定在想著：這個花人怎麼這麼瘋狂……」
「「只可惜我們花都是瘋狂的。」」托爾與芙洛拉同聲道，芙洛拉便大笑著，軟軟地握拳捶了托爾的手臂。
「老托爾還是一樣知道我想講什麼。」芙洛拉說，溫順地讓托爾替自己拉上被子。「我也猜得出你想要說什麼哦，要不要聽看看？」
「有何不可呢？請說說看。」托爾從善如流，從一旁雄鹿馱著的布袋中翻出草藥製成的顆粒，在手中揉碎了，抹在芙洛拉的髮上。
「你要說——」芙洛拉打了個呵欠，看著趴在門框邊聽牆角的艾蜜莉亞擠擠眼。「艾蜜莉亞說我老了，沒辦法再保護那些小花兒。」
「是的，以及？」
「以及，我要成為種子了。托爾，終於。」芙洛拉像鬆了口氣，百花爭鳴的彩色眼眸中滿是愉快的笑意，她將臉貼在托爾溫暖的手掌心。幾千萬年之間，她不過只成為種子幾次。
托爾送給花之女更多的溫暖，輕柔地捏捏她的臉頰。「是啊，辛苦妳了。」
「記得要把我帶到正確的地方發芽哦，我的種子如果遇到真正的愛會發芽得更快，而——」
「正確而無私的愛能孕育真確的生命，是嗎？」
「老托爾還是一樣知道我想講什麼。」芙洛拉嘿嘿一笑，「那就交給你了哦，請把我放在你能隨手觸及的地方。小花兒們可不用擔心，從你的表情看來，她們這一次遇不上什麼生態浩劫。」
「是的，天可憐見，這個世界的人們總算開始注重你們。」
創作內容
行歌外傳｜《Great Witches》二、花之心
繪 (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