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鳥之歌
「卡絲迪姆，別來無恙。」
牽著鹿的旅人在城郊被攔了下來。還未揭開擋去一路沙塵的兜帽，旅人便向攔路者打起招呼，中性而好聽的嗓音飽含重逢之喜。
被旅人喚作「卡絲迪姆」的攔路者咯咯笑了。
身為巢中唯一一名女巫，卡絲迪姆就如同多數故事中描寫的女巫那樣：一頭蓬亂且隨著年歲刷白的蒼白卷髮，大得出奇的鷹勾鼻和滿臉訴說荏苒時光的皺紋，寬大、陳舊、遍布補釘的連身黑洋裝，並且如同傳說一樣生得並「不好看」——至少並不符合巢城的審美。
既沒有全身覆羽，也沒有尖銳的喙，她的爪子連草皮都無法傷害。她甚至只有頭上有毛，更沒有翅膀，毛色也不如有羽種類那樣引人注目；身為獸之國「巢」中的唯一一名女巫——人類女巫——卡絲迪姆的外型不為任何人看好，即使五十年前的卡絲迪姆行至人類之國「比國」時不僅造成轟動，還改變了他們的審美觀——比國人類未曾見過那樣美麗的女子，豐腴而充滿野性，知性中帶著獨特的靈氣。
旅人熟知的華美女巫年歲已高，她攙在木頭柺杖上的手指骨節凸出，過大的陳舊黑色尖頂帽上頭棲滿雀鳥。年輕的卡絲迪姆在巢中已是乏人問津，年老時依然單身。
久違的人類造訪，卡絲迪姆欣喜地與旅人重逢。
「托爾，我的老友！你瞧上去也跟幾十年前沒有差別。讓我算算是多久了，五十三年？巢的冬眠期，是吧？」
「是，換上夏季羽毛的巢看起來也相當美麗。冬眠期的雪白色巢很美，但夏季繽紛得多——卡絲迪姆，妳很好，巢還好嗎？」
「夏季的巢看起來就像瑞瑪角上那些編織物一樣美。只可惜巢也老嘍，跟我一樣，都將凋零。這是巢的最後一個夏天了，待冬日換過羽毛以後，巢將領我而去。」
※
鳥兒自女巫寬大的帽緣上頭飛離，使不同世界的老友互相擁抱、攙扶前行時不被拍翅驚擾，牠們停在鹿的巨角上頭與牠嘰喳說話。
旅人與女巫離開大路，往林間的小徑去，卡絲迪姆帽上的雀鳥四散飛向牠們的家，鳥群自包覆大樹的蔓生植物簾幕中探出頭來窺探少見的客人、久違的老朋友。
群鳥以托爾識得的鳥族語言唱起歡迎之歌，在雄鹿寬大並被繽紛編織物包裹的角上討論書人與鹿難得的造訪原因，卻未曾向托爾或瑞瑪提問——上回書人造訪的時候女巫還年輕，女巫老了，書人卻一樣年輕。對人類而言非常小巧的雀鳥總是充滿好奇心，平均壽命不夠長的牠們只是轉頭望向瑞瑪背上的尖嘴鸚鵡，期盼活上百歲的年老鸚鵡能夠代替女巫答覆。
老鸚鵡搖頭晃腦，牠先是抬腿搔搔自己黃紅相間的羽冠，又啃了啃雄鹿背上的刺繡毛毯，直到群鳥喧擾才停止向雄鹿訴說卻不打算得到回應的閒話——老鹿，你這毯子真漂亮，快比我的羽毛花色美麗了，雖然我是母鳥，花色遠不比我家那廝多采多姿——才轉向棲於鹿角的山雀發出恫嚇的鳴叫：停止你們的鬧騰！奶奶我就要給你們說了，安靜，閉上你們跟我新長的指甲一樣年輕的喙！
「看樣子，蓋的脾氣也很好，沒什麼變。」托爾攙著卡絲迪姆的手慢慢前行，聽著老尖嘴鸚鵡蓋一路上的分享。
「呵呵呵。」卡絲迪姆不停自鼻腔發出黏膩的笑聲，頻頻贊同托爾。「是啊，從小就聒噪，學會說話就拚了命加入自己的想法和沒必要的比喻——喔不，瞧瞧我快跟牠一個樣兒了。」
聽著老鸚鵡高亢的回憶，托爾與卡絲迪姆走向森林深處的小屋。
「年輕的我還想著那個梳辮子的男人太沒有男子氣概了，誰料想得到他帶來了小龍的角，沙漠化的森林才瞬間變成綠洲，要是我來說吧，他真不該叫做書人，他該叫做魔術師……那龍角你們都熟得像你們自己築的巢一樣哪，小毛崽們，不就是南方那座湖嗎？真可惜你們沒有經過沙漠化的日子，比國吹來的焚風比夏季巢的呼吸還要滾燙，那生長小米穗的地可是好幾年吐不出半點果實來，就是刻苦耐勞的奶奶我也忍不住淌下青春的眼淚，冀望它能潤澤那塊旱地喲……」
「……蓋的記性可真是不錯，說得恍如昨日。」
卡絲迪姆咯咯地笑，進了屋裡的笑聲聽起來就像鳥的呼嚕聲。
※
「白也好嗎？」卡絲迪姆以爐上的熱水斟滿托爾手旁的陶杯，又替自己披上色彩繽紛的鳥羽毯子。鳥群跟進屋裡後各自安棲於卡絲迪姆彷彿鳥巢內部的無數枝椏上頭，托爾這才收回環視周遭的目光。卡絲迪姆的家向來家徒四壁——除了現在，牆上的訪客全是她的家人，更多時候，待客用的椅子上都是走獸，熊、狐狸、豪豬、狼、鹿、兔子……而不是像他這樣的人類。
作為世上唯一的女巫，卡絲迪姆沒有女巫可能擁有的無邊法力，只有巢教給她的一切。深厚的藥草知識、各種各族的語言，以及無比的耐性，與偶爾耍賴的女孩子任性。
旅人並不急著回答女巫的問題，關於留在家中的人，他們總有一天都會再見。好不好並無關緊要，女巫知道旅人的出現就等於共同友人健康如舊，旅人也曉得女巫的隨口寒暄通常擺明了是：接下來你就自便吧，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忙。
托爾將自己從他國帶來的果實與米穗分給鳥群，給了老友一綑無酵乾麵餅，看著年邁的好友瞇起依然靈動有神的眼睛，換了不同顏色的毛線——豪豬刺是非常好用的勾針，卡絲迪姆曾說，而他們那些狐狸啊、羊和兔族的毛搓成毛線可真是保暖得都覺得熱了。「白當然很好，卡絲迪姆。」他自顧自地離開坐墊柔軟的高背椅，將瑞瑪背上的行囊卸下，又自顧自地替自己舖了地墊，就在屋主位於牆邊的小床腳下。
依循往例，托爾將在卡絲迪姆的招待下住上幾日。
「可別在我去拜訪巢的時候吃光裏頭的東西了，諸位。」托爾笑著吩咐，便留下行李離開女巫的小小住處。
※
在緩慢而綿長的呼吸中，巢睜開眼睛。
她是獸國與比國的母親，是孕育世界之鳥，她的眼皮上沒有羽毛，睫毛梢卻有花朵綻放。
「早安，巢。」
「日安，托爾。來看看她怎麼樣了，是不是很美？」年邁的母親因為旅人造訪而睜開眼睛，她的時日無多，翅蔭下庇護的兩座大城也老了，其中一邊過度開發，將她溫暖而美好的羽毛近乎燒光，另外一頭則是過度保護了，使她甚至沒有辦法換毛，卻也不忍啄羽拔除他們小心翼翼扎成的根。
「是的，妳每一次生產都是無與倫比的美。」
「我就快死了，我的壽限將至，托爾。」巢說，她的喙形狀就像海豚一樣而更勝海豚，永遠都保持美麗的笑容。「等我擁抱的她誕生我就會死，屆時，請你一定要幫我一個忙。」
「當然，我會在這裡待到秋天，親愛的巢。」
「那是再好不過的了，請你見證我的死亡，托爾。請你在她睜開眼睛之前，告訴她，她的名字叫做巢，並且給她充滿拍翅力量的吻，將她應得的未來餵給她，一如當時你對我做的一樣。」
嶄新的生命在巢懷中悄悄鼓動，小小的巢還不知道，她將在自己化為死灰的舊體中誕生，初生之際便開始孕育下一個出生，並將世界的萬千生命納入翅膀蔭下。
「親愛的巢，我會的，我會。」托爾與巢擁抱，在巢的耳孔旁印下平安的吻。
創作內容
行歌外傳｜《Great Witches》一、鳥之歌
繪 (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