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荒漠中的繼承者
夜渡沙漠邊緣,屋頂上的男孩拔開水罐潤澤乾澀的脣。
沙漠風大得吹疼牠的臉,羽毛裏頭也都是沙粒,每走一步就在身後落下沙漏底部般的小丘;為了在飛行中不被飛沙塞滿眼睛,少年非得戴上悶熱的面罩不可,天一亮牠就得橫越沙漠。
少年原先打算按照往常跨越海洋,卻因為被攻擊而不得不逃上陸地——也罷,牠所剩的淨水不多。上陸以後,少年順利接了幾個賞金獵人的任務,存夠旅程中的開銷經費,也補足了乾糧。
天一亮就得出發,走過沙漠就是近海城市了……約沙法在狂風中閉上眼睛。
01.罪人之子
身為極地燕鷗,約沙法必須橫越萬里——從極地諾渥通飛往世界另一頭的極地格里特尼爾,北南兩端的旅程需耗時一個月,跨過三萬公里,同時更必須抵擋海面上的巨獸與風暴、與其他遷徙民族戰鬥、克服飲水與食物短缺的窘境,才能到達有「閃爍之星」美稱的格里特尼爾。
黑髮少年所屬民族以避開人類遷徙出名,燕鷗一族天賦異秉,學步以後就能在極短時間內飛過萬里,越過沒有踏足之地的大海。
牠們的居處諾渥通四季嚴寒,比起另外一個終日覆蓋冰雪的美城格里特尼爾,諾渥通因為不遠處的北大陸過度開發,逐漸被上升的海平面侵略。凡人類所踏足之地無不帶來汙染,約沙法的家鄉甚至已經種不出樹來——那是諾渥通極少能夠種植果樹的地區。牠們也曾經是其中富足而強大的族群,燕鷗強大的護子能力甚至能夠與獵熊競爭、趕走盜獵者,甚至連帶庇護其他較弱小的極地鳥族。
約沙法就在這樣逐漸貧瘠卻沒有失去希望的地方成長。在幾年前,牠的家園還是和樂的,直到一次遷徙時,海上水龍捲走了牠的父母。
被海上巨大龍捲風帶走的族人不計其數,但約沙法的父母可是族裡英勇的戰士——牠們曾無數次對抗龍捲風且安然無恙,以燕鷗形態尖銳的喙貫穿前來掠奪的賊鷗,數次在海上颶風中保護了牠們的王。牠們在這一次被賦予了保護燕鷗一族財產的重任,卻不敵海上龍捲風。
怎麼可能?
全族都相信約沙法的父母親拋棄了孩子,帶著燕鷗一族的財產逃離牠們的族人——即使燕鷗一族對家人的情感連結銘刻於靈魂。牠們將與父母離散的驚惶少年囚禁起來,在牠的臉上留下鮮紅的線條,沿著雙眼周圍刺入的血紅顏料象徵著最嚴重的罪。
對於父母的離去絲毫不明就裡的少年,忽然成了萬惡的罪人。
隨著諾渥通越來越貧瘠,燕鷗一族總算在今年冬天決定放棄家園。
已經有族人在格里特尼爾找到地盤,全族都踏上遷徙三萬里的路程,約沙法認為自己也必須去——然而那裏卻不會有人等待牠、歡迎牠、接納牠。事實上,等牠到達南都格里特尼爾後,不被殺死就很不錯了。
所以牠必須悄悄地遷徙過去。
約沙法有些忐忑,想起族人對牠棄如敝屣的眼神,眼瞼上的紅色黥面就隱隱顫抖。如果在橫越沙漠的時候遇到大鷹……可能會被攻擊並且拋進沙漠中自生自滅吧,但牠可不能輸,牠可是勇士亞撒與艾蘇巴的兒子。
名為約沙法的黑髮少年暗暗打了個哆嗦,從假寐中睜開眼睛,將背心內側的數把小刀拿出來磨利。
爸媽不過是被強風吹脫了隊,為什麼我就得是罪人之子呢?
看著自己的臉孔在月色下明亮地倒映在刀面,少年有些苦澀地想。無辜成了罪人後裔的牠不但連父母都沒有,還要承受帶著王族財產逃逸的罪名。
02.守護者之子
日頭自遙遠的地平線緩緩升起,伸了個懶腰呼出魚肚白的氣息。
住在北方的燕鷗少年早早就醒了,一邊整理行囊一邊警戒地查看街道。整條街似乎只有牠醒著,而約沙法眼睜睜地看著一雙鹿角從路中央冒了出來。
鹿角、鹿頭,整隻鹿憑空「走」了出來。
——牠後面還跟著個人!
海市蜃樓?
不對,照理來說不可能在這裡看到。莫非是哪位旅居此地的魔法師在練習奇妙的幻術?伏在牆邊偷看的少年暗忖,卻意外地和旅人對上目光。
白色兜帽下那雙沙土色的眼睛,在陰影中向牠眨了眨,甚至向牠揮手致意。
約沙法忐忑地朝旅人點頭示意,又馬上縮回牆內。
那個人好像想跟自己說什麼,為了避免麻煩還是趕緊動身——
「唔哇啊!」
「咦?我還以為你也是信使呢。」
鹿又從牠面前冒了出來,看著憑空出現的青年,少年想,牠的旅程似乎得延宕了。
「……請問,信使是什麼?」
旅人揭下兜帽,嘟囔著「還真是熱啊」並一邊將斗篷收摺當成坐墊,從雄鹿背上解下行囊,拿出不知如何塞進手掌大口袋裡的巨大水壺——真是新奇,也許他是魔法師?不曉得他會不會收學徒——約沙法思考著向旅人提出跟隨學習的可能,一邊驚訝地發現水壺放在他們中間時發出了清脆的碰撞聲。拔開壺蓋,壺口一下子冒出裊裊白煙——那裡頭是冰塊!
「信使就是信使。」約沙法還沒來得及進一步詢問,神秘的訪客就開口回答牠不久前的問題。「他們能穿越世界的罅隙,行走到自己也不確定是哪裡的地方,靠著直覺或經驗將書信傳遞給真正需要收件的人。」
「真正需要收件的人?」約沙法皺眉,「你的意思是……有些信不該交到收件人手上嗎?」
「不是每件事都會正確的被某些收件人知道——少年,每個人都『知道』你是罪人。」托爾指了指少年眼眶處強調罪孽的紅色黥面,「卻不是每個人都了解你並不是。他們看見的『信』是字面上的,卻沒看見字裏頭的真正含意。」
「可是……」
「可是那並不是信、不是故事、不是傳聞,而是他們都看見了自己當下所見的情景?」托爾朝正不斷點頭的少年微笑,「既然肉眼所見都不可信,僅憑片面的書信又要如何讓收件者了解他真正該懂的事實呢?」
少年皺起眉頭,紅色黥面在低頭思考時顯得鮮豔無比。
「真理就是信,信使就是傳遞真理的人。」旅人頓了頓,兀自喝口冰茶後拿起行囊,「喝冰茶怎麼能不配些什麼小點心呢——少年,你吃過飯了嗎?」
「還沒,但是……」
「先吃吧,吃飽,再告訴我——你這隻該在冰天雪地裡的鳥兒為什麼會在沙漠邊緣?」
托爾將麵餅塞進約沙法手中。
03.勇士之子
「真理到底是什麼呢?如果信使傳遞的真理本身就是錯誤的怎麼辦?」
「你相信愛你的父母一定不是被龍捲風打敗,而是被某個看不見的物事帶走;而其他燕鷗並沒有,牠們看見、並且只願相信自己想理解的。真理是什麼呢?約沙法,會不會真正的事實就是你的父母確實帶著一族的財產逃了?還是就如同你發自內心堅信的一樣,牠們遇到神秘的事件——也許被捲到了『不是這個世界的地方』呢?」
一旁安靜打盹的紅鹿忽然起身,走向旅人身旁的行囊——走到低調卻精緻、花色華麗而繁複的行李前頭,扁平的布袋就突然在少年眼前鼓了起來。旅人笑了。
「少年啊。」旅人罕見地笑個不停,他先是哈哈大笑著拍了拍約沙法的肩膀,又胡亂揉了揉雄鹿的臉。「真理是不能越辯越明的,真理就是真理。你們都沒有罪,這樣的印記會讓你的人生更豐富,直覺和經驗都會告訴你該往哪裏去。」
旅人笑彎一雙因烈日而更加燦爛的眼眸,從越來越鼓脹的行囊中拉出籠子。
兩隻體態健康的燕鷗正焦急地在籠裡交談,一回頭便激動地叫了起來,從托爾打開的籠門飛出——旅人沒有打斷家人的重逢,只是興致勃勃地打開書本上的空白頁畫下兩隻燕子變成半人形的形貌,在三人互相哭泣擁抱時微笑、畫下牠們的模樣。
出現在旅者行囊中的兩隻鳥兒確實是少年的父母亞撒與艾蘇巴。
少年下垂的眼角來自牠的父親、看起來有些倔強的神情來自母親,牠們都擁有相似的雙翼,外羽漆黑而內側白皙,露出長背心下襬的尾羽狀如剪刀。
現在旅人知道他為什麼會認為約沙法是信使了,能橫越世界罅隙的不穩定震盪、還幸運地回到原本的地方,牠的父母擁有這樣的體質(和氣運),青必將出於藍。
沒準約沙法還是個未覺醒的書人也不一定呢。
「時空旅行好玩嗎,兩位?」托爾與燕鷗一家互相自我介紹,並向牠們解釋亞撒與艾蘇巴夫婦被海上龍捲風中不穩定的世界通道給捲入,恰好落在托爾所在的地方。
「白救了我們。」亞撒憶起塔中沒有色素的少年,當牠和妻子被龍捲風眩暈了視野、經過沒看過的世界以後,在時空扭曲之處重摔而下,落入白塔。
「他說我們該往這裡來,但不能保證我們『回來』會是什麼時候,只說我們會在正確的時間遇到應該遇的人。」
「約沙法,亞撒所說的,就是信使的職分。」
「……我想我大概理解了一點點,下次遇到,請務必再跟我多說一些。」
「那當然。」
04.塔的職分
白色的少年不曾開口說話,也如同塔外的天氣永遠晴朗一樣從未闔眼。
塔內的掛鐘不曾報時,堆滿雜物的房間不曾有外人造訪。
只有白色少年靜靜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