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歌》第三章：翼鳥鎮守的邊境之墓

　　一場溫馨可愛的告別過後，法蒂瑪與蘇薩拜別母親，與書人踏上未來的道路，尋找王女口中的「帕瓦涅」。離開加爾底亞向西橫越三個山頭，能在諾爾加爾德森林邊境找到女巫——白孔雀帕瓦涅，森林邊境的守墓者。

　　「托爾和瑞瑪還不認識帕瓦涅吧？」森林中濃霧漫漫，法蒂瑪向靜默觀望的托爾開啟話題。「帕瓦涅也是睿智的長者呢，就住在諾爾加爾德邊境森林，上古的英靈都在那兒。從創世後的第一次全境戰爭開始，白孔雀一族就保持中立，收留了無處可去的英靈。」蘇薩在前頭撥開蔭下被霧氣覆蓋的枝椏，回頭叮囑一行人加快腳步，卻讓法蒂瑪的介紹暫停片刻。「這一代的帕瓦涅還很年輕，但是至少也有我的幾倍年紀了。」

　　枝椏愈趨模糊，迷茫霧靄覆蓋他們的眼目，令人困惑，卻不致命。

　　蒼白的氣息包裹旅者一行人，霧中傳來輕快而飄渺的聲音：「剩下的還是由我來說吧，法蒂瑪。」

01.霧靄的邊境

　　托爾等人被白霧包圍，前進時彷彿乘雲離地。雄鹿瑞瑪左顧右盼，角上寶石的光輝在霧中隱隱閃爍；旅人將兜帽脫下，在加爾底亞岩洞中變得漆黑的長髮又成了霧白色，眼眸在光線下則與濃蔭無異。

　　以守護王女安全為任的蘇薩警戒如常，法蒂瑪則是散發著與老友再會的愉快。

　　他們來到真正的森林邊境——世界的邊境，英靈群居之處。針葉林中寒冷卻不陰邪，石碑與墓碑林立於懸崖與蒼勁枝幹之間，披甲武士隨處可見，透明的馬從割人的草叢輕巧躍過，而旅者要找尋的對象就在其中。

　　身覆雪白羽毛，持著守墓杖的雪白有翼鳥類亞人與托爾留在塔中的少年有些相似之處，擁有通體雪白的外貌。被稱為森林魔女、邊境守墓人的白孔雀纖細修長的身子站立著，擁有近似人類而雌雄難辨的五官，全身卻覆蓋了白色羽毛。

　　其站立的足為鳥爪，指爪銳利地嵌入地面，凡走過之處都留下深深的痕跡。不負白孔雀之名，有翼人擁有雪白、長墜至地面的尾羽。

　　「帕瓦涅！」在濕潤苔地上踩穩以後，法蒂瑪揮開身旁白霧向守墓者跑了過去。

　　「好久不見了，法蒂瑪。」帕瓦涅與法蒂瑪親吻彼此的雙頰，這才示意三名訪客入座，並讓瑞瑪臥在柔軟的草地中間，掖緊托爾蓋在牠項背上的披風，揮手讓風雪不侵襲雄鹿安睡之處。

　　諾爾加爾德山脈邊境以懸崖為界，狂風呼號，夾雜著亡靈細碎的聲音。即使人們所踏之地為無盡的圓球，世界仍有盡頭——過了沿著懸崖而生的密林，此去即是陰間。

　　白孔雀一族鎮守整個世界的邊境，距離加爾底亞最近的則是西方的英靈殿，由第二十代守墓者帕瓦涅照看。守墓者身穿白色連帽長袍，飾以藏藍飾帶與同色矩形寶石掩去背後收闔的雙翼；天生雙性的牠們，手中金色的杖是平衡兩界的斗秤，英靈能夠在其杖下選擇流連或是進入另一個世界。如同其他世界神話中所描述的天使一般，為了避免時日未到卻離開肉體的靈魂被英靈吞噬，守墓者也擁有最令人津津樂道的優美嗓音，凡聽聞者都能進入最深處的安睡。牠們的歌唱能安撫躁動的亡者、咆哮不止的英靈能褪去最後一絲血性，心靈深處的恨意都被弭平，心有不甘的森羅萬物都能安穩闔眼。

　　安撫死者是白孔雀的天賦——與生自渾沌黑暗的精靈不同，牠們從死亡中誕生，並非混沌，牠們生來即是重生。

　　「我們的先祖是雙胞胎，在已死亡的孔雀族母腹裡擠破殼，穿出屍身，從陰間爬上來。」帕瓦涅覆滿纖細羽毛的手指拿起茶壺，以香氣蒸騰的熱茶斟滿他們面前的陶杯。雙性有翼人眨著漆黑的眼睛觀看托爾手裡的書，雪白的纖長睫毛如羽扇搧動，漆黑眼瞳有如上好玻璃，雪的飛絮倒映其上。

　　「先祖的哭啼平息了在戰亂中被怨氣包圍的母腹，我們才得知天命如此。天賦乃是與生俱來、後天培養，就如同書人一樣。」帕瓦涅與托爾相視而笑，轉移話題：「從『世界的罅隙』中誕生，跳脫時間，任意行走於任何地方，再也沒有人像你們一樣了——第一次看見書人的能力呢，上回你是直接『看』這裡的記憶吧。」

　　「對不起。世界的罅隙？」法蒂瑪好奇地插話。

　　世界的誕生她聽了很多，然而世界的罅隙是什麼？她可是聽都沒聽過。

　　帕瓦涅慢條斯理地喝了口茶，又夾起石桌中央由托爾提供的奶油餅乾，在午茶香氣中充滿神祕地朝女孩揚唇微笑，道：「世界的罅隙就如同邊境連接生死兩界，法蒂瑪。接下來就讓托爾自己說明，如何？」

　　旅人失笑著搖了搖頭，接過被強塞而來的發話權。

02.世界的邊境

　　托爾露出與白孔雀相似、有些故弄玄虛的神秘笑容，向對其而言尚稱年幼的少女眨了眨眼。

　　「帕瓦涅替我說明得很清楚了，『如同邊境連接兩界』。」他向少女攤開修長的手掌，「以指頭為例，世界就如妳所見，有大、有小，有的世界只有我的拇指大，卻有上億的人生活在其中，他們的身形只有我的睫毛那麼大，世界萬物迷你如沙塵；有的世界廣闊如你們數倍的天穹，卻比妳的祖先覺醒以前更空虛、死寂、沒有生命。」托爾以彈奏樂器般的姿勢屈起手指，「世界的罅隙存在於世界的每一處。有些幸運或不幸的靈魂偶爾會因為震盪而被投向其他世界——我們稱之為被拋投者，幸運的話會落到有靈的肉體或走獸，動物、植物，甚至是沒有生命的物質裡頭，有的永遠流連於某個世界的陰間，有的去了所謂的天國，有的進入他人的潛意識夾縫中。是的，這些都是『世界』。」

　　托爾看著明顯有些混亂的法蒂瑪笑，繼續話題：「有的民族稱之為死亡、變異……對我們而言則是再正常也不過；書人並沒有時間的度量衡，也不受空間所限。」

　　書人一族的具體壽命並無詳實記錄，年日長過數個世界加總者有之、比白駒過隙更短者有之，甚至有人終其一生都不曾睜開眼睛，肉體衰老，靈魂不曾在現世醒來——那便是紀錄夢境的書人。

　　他們乃是紀錄的民族，鮮血可作為永久不褪的墨水。紀錄他人，卻不被紀錄；為眾民族所知，卻不為世界知曉。他們的足跡佇立於創世起初、伴隨在君王身邊、活在市井小民中間、在任何時間長河的沖刷之處。有的書人終生待在一個世界，有的書人透過世界的罅隙往返不同世界，托爾即是一例。

　　他是沒有任何色彩的書人，身上的顏色隨著環境幻化無常。

　　居於自己的世界——連接「世界罅隙」的象牙書塔，塔之子托爾專職紀錄世界的誕生及劇變、見證物種的滅絕與新生、旁觀他人的苦與樂，為了不偏向任何一方，誕生於歷史長河的書人托爾將自己的心剜出胸膛，成為沒有心的種類。

　　「你們的世界是單一的，我們的世界，就是帕瓦涅所說的『罅隙』。」

　　「托爾先生。」法蒂瑪正色，以嚴肅的表情直視旅人。

　　「是？」

　　「那麼，書人死去後，會去哪裡？」

03.生命的邊境

　　守墓人的職分是引領亡者前往當行之處，這樣的我們……死後會去哪裡呢？

　　躺在柔軟的草上，帕瓦涅渾渾噩噩地想。

　　鮮血自其斷裂的翼腕骨處汩汩流出，牠想大口呼吸，卻發現肋骨似乎斷了幾根、傷及肺部；睫毛末梢被豔紅色黏在一塊，汙了視野。牠覺得自己也許快要死了，目光渙散、卡在胸口的氣呼不出來，憂傷的心劇痛難堪。

　　戰爭頻仍，劍與魔法的戰爭自南北邊的兩座王城興起，沒有人不投入戰爭——磨坊向軍隊提供食糧、打鐵鋪替騎士修整盔甲、市集供給傭兵所需的日用品、車伕拆下驛馬磨損的蹄鐵戴上鎧甲、不知恐懼的少年加入兵團、還未懂事的女孩進入後防。

　　向死靠攏的魔法師企圖化英靈為戰力，燒盡隱藏陰界邊境的密林，以排除異己之勢獵殺守墓者；追尋神兵利器的軍團潛行在後。戰爭自平原拓展入山林、蔓延至邊境，死亡的餘燼充塞人跡踏足之地。

　　操控冰雪的守墓者召喚肖楠樹頂的細雪做劍、讓厚冰劈開土層築起高牆禦敵，山嵐遮蔽軍旅的眼睛、落雪抵擋山人嚮導侵略的腳步、迷幻與毒氣使外來者迷失方向……帕瓦涅盡心做足一切防備，終究沒能阻止死亡的舌頭吐著貪欲的火焰侵門踏戶。

　　柄上鑲著紅寶石的長劍穿過守墓者的翼骨、雪水凝結的冰柱刺入有翼人的側腹，鮮血使亡靈騷動。和帕瓦涅與家人無異的英靈咆哮震天，滅殺一切入侵密林的外來者；被守墓人鎮壓的怨氣蠢動，等待房角石的崩塌，興奮地期待跨越邊界作亂。

　　旅人在英靈的巨斧前現身，亡者的刀鋒穿過雄鹿寬闊的大角，絲毫不起影響。

　　「上次來的時候這裡才正式分界，這次來又在打仗啊，貴圈真亂。我們還是直接回收吧。」兜帽下傳來聲音，旅人的身影穿越刀劍、跨過法陣，在將死的守墓人身邊停駐。

　　「瑞瑪，你覺得……」旅人俯身檢視傷者的情況，純白的雀鳥幾乎所有能活動的關節都被卸了，創口大而致命，如果不出手救治就會在他的注視下死去。

　　雄鹿湊了過來，濕潤的鼻尖探了探傷者的呼吸。

　　「很危險。」雄鹿說，旋即事不關己地走向一旁柔軟的草地屈膝休息。

　　旅人打開手中書本，同時頻頻向雄鹿使眼色。

　　要救嗎？

　　……

　　救了會不會怎麼樣啊？

　　……

　　瑞瑪？

　　你是書人，我還能為難你麼？

　　那好。

　　兜帽下的人露齒而笑。

　　其手裡的書自動翻頁，紙張發出拍打狂風的聲音，彷彿有生命似的停了下來。

　　「鐵騎參孫拾起巨劍，擲向背對他的白色身影——看來就是這裡了。」憑空出現的旅人又笑了笑，捧著書本彎下腰來，像紅酒般醇厚的聲音流入孔雀的耳朵。

　　「閉上眼睛，帕瓦涅。」才剛繼承守墓人職位沒有多久的青年遠遠地聽見聲音。

　　原來安魂曲聽起來是這樣的，帕瓦涅想，並且闔上眼簾。

　　也許我就要死了，他的聲音是將我送往陰間、脫離痛苦的良藥。

　　不痛了，真好。

　

　　「很好，現在你可以睜開眼睛。」

04.回憶的邊境

　　「書人的回收實在有趣。」帕瓦涅與托爾向兩位年輕的夜精靈少女訴說故事，最終帕瓦涅以輕快的語氣作結。法蒂瑪目瞪口呆、蘇薩不可置信地眨眼——在這個世界中，誰相信有民族能橫越時間與空間、改變歷史與境況呢？況且只是動動指頭，就造成世界劇變。那可是一段既定過去的扭轉！

　　「有些書人——極少部分——對此樂此不疲，那些透過書寫『創世』的書人，大多是後天覺醒的。」托爾解釋，目前他們已知的書人數量稀少，絕大多數書人專司紀錄，僅有少部分後天覺醒的書人是因自己的「創世」而發現自己在種族中為何總覺得格格不入。

　　「後天覺醒？」

　　「孔雀一族也曾經出現『書人』，大部分族群每隔兩三代會誕生一名書人。帕瓦涅，我等並非都擁有人類的外貌，只是擁有相同的能力。為了不過於氾濫，有許多書人終生不曉得自己的職分，我與瑞瑪只是僥倖生在罅隙中。」

　　「暗夜精靈也會有嗎？」

　　「有的。法蒂瑪，也許妳就是還沒覺醒的書人呢。在大多數的世界中，人類通常稱那些『還未覺醒卻有徵兆的人』為作家。」

　　「啊……這麼說我就懂了！」

　　「對吧？但大多數的覺醒者並不曉得自己是書人，也並非所有作家都是書人。天曉得能寫出、創造一個完整世界的人有多麼稀奇。這也是為什麼『像我這樣的書人』這麼少的緣故。」

　　「因為他們是創世者？而你是紀錄人？」帕瓦涅猛然想起當初的托爾，便是在自己將死之際打開厚重書本取走書頁裡的兩行文字，自己就好了。燒盡的密林蓊鬱如昔，英靈們和平地向訪客道盡自己輝煌的戰史，侵門踏戶的仇敵不曾造訪。那時候帕瓦涅甚至認為自己長期居於死亡的邊界，孤單得出現了幻覺。瀕死的傷是那麼疼痛刺骨，而牠的身上卻半點痕跡也沒有，羽翼美麗而豐滿。

　　「是的，我們不能干預創世者的結局。」托爾神祕地眨眨眼，「卻能擦去不重要的支線段落，所以配角一族的半滅絕才能被『回收』起來。」

　　「當時真的謝謝你了。」

　　「感謝英靈們吧，帕瓦涅。」

　　托爾站起身，向守墓者與少女們道別。

　　是的，感謝那些英靈吧。

　　牽著雄鹿踏進「通道」，托爾懷著笑意暗忖。是保護你的英靈們，用它們透明的眼淚和故事向我交換了你們的安全和世界的完整。

05.塔的記憶

　　少年擺擺手讓堆滿木桌的書本各歸其位，替自己被書堆埋沒的水杯注滿清水。

　　連結雄鹿行囊空間的櫃子正不停地被托爾放進其中的物品堆滿，文物、相片、托爾的信、某地的花……以及被剝下來、任意貼在一片碎布上的字。

　　劍與魔法暫時談和，對抗共同的敵人。與守墓者的戰役讓他們派出去的斥侯和先鋒全軍覆沒，往他們襲來的毒霧和勒死他們的樹藤讓他們大量耗損，直到甦醒過來的鐵騎參孫拾起巨劍，擲向背對他的白色身影。劍從守墓人的腰際攔腰斬過，白孔雀一族正式滅絕，於世上告終。

　　少年將字跡放入口中咀嚼，吞嚥入腹。吐出來的碎布乾淨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