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歌》第二章：利河伯王女的獻身

　　夜晚的森林不太平靜，還不到林中猛獸入睡的時間，叢林間探索的目光如遠方高地的燈蟲閃爍幽幽微光。旅人還不曉得這次旅途目的地的確切位置，就著還未完全落下的夕陽餘暉，外來的訪客——一人一鹿——跟著擁有金色長尾的渡鴉來到水源處，托爾和他的大角紅鹿在溪邊整頓行囊。

　　溪流對突來的陌生訪客並不粗野，鵝卵石只是睜著探詢的目光，讓他們在自己身上坐下、取了森林邊境的乾燥木柴生火安營。

　　雄鹿瑞瑪低頭看著溪水中自己的倒影，角上的寶石在溪水折射的月光下閃閃發光。牠與溪流對視良久，才俯首啜飲清涼的淨水。瑞瑪心血來潮舔過水底的鵝卵石，弄得那顆圓潤的小石頭發笑翻滾至他處，魚群這才從石縫中探頭，溪流又恢復以往的生氣蓬勃。

　　不遠處的旅人笑著說他們並沒有在溪裡頭捕獵的打算，不但自己備有食糧，還有足夠的美食與山河分享。不久前才在押瑪平原獲得充分金黃日光的金髮髮尾被火烤出暖紅色，旅人碧綠的眼眸也染上火光，他笑著從身旁的行囊拿出巨人贈與的樹果投入溪水做見面禮，才在魚群微醺歡騰的宴樂下拿出熊肉乾，又自己切了麵包、起司和生火腿片，將麵包和熊肉過火煙燻後做成三明治。

　　「……您的早餐好像很美味。」

　　旅人才拿好手中的麵包，身旁就多了個妙齡少女。

　　她盤腿坐在一旁，黑髮曳地，在火光的映襯下閃現靛藍色的漆黑肌膚宛如夜空。除了她的金色眼珠燦亮如正午的日頭，完全融進夜色的少女就連到訪都是那麼安靜，一如悄然降臨的夜幕。她的笑容亦猶如沁人心脾的晚風，柔柔的弧度於脣畔綻放。

　　托爾朝少女微笑，將麵包剖成一半，還不忘抽了張油紙給少女墊在膝上。

　　「原來妳們這個時間吃早餐。」托爾又起身從行囊中拿出另一組茶具，斟滿、遞給少女，向穿著奇獸皮革鞣製的連身深色衣裝的漆黑精靈自我介紹。

　　「幸會。我是托爾，來自『書人』一族。」

　　「咦？原來您就是『塔』！我知道您。」少女驚喜地眨眨眼睛，尖細的瞳孔擴張成圓潤柔和的模樣，幾乎完全放下警戒的少女眼眸就像蛇變成了貓。她好奇地向旅人詢問他的鹿、他的書、他的魔法道具、他們如何穿越世界的夾縫到達東方邊境的裂谷，並一一獲得回答。「對了，還沒向您自我介紹。我是諾特的女兒，名叫法——」

　　「法蒂瑪，別忘了您和王的晚餐會面，不要吃太飽。」

　　沙啞的女聲在半空中響起，不久前還停在雄鹿瑞瑪鞍上的金尾烏鴉在半空中化為體型精瘦的短髮少女。「烏鴉」與法蒂瑪一樣擁有夜色的肌膚，但連眼珠都黑得有如狹長山洞的最暗處，不同於法蒂瑪靈動的金色眼眸。

　　而與少女瞳仁顏色相似的金黃色如瀑布般，自陌生少女鬈翹極短髮下的眉心流瀉出來——彷彿燦亮日光從厚重雲隙深處劈開，在女孩的臉孔中央劃出一道整齊的燦金紋飾，直直延伸入衣領。

　　「那，蘇薩，我們一人一半吧。」

01.起初之子

　　自世界之初，大地淵面黑暗的時期，他們就已經存在於那兒。

　　誕生於永夜，不仰賴月光、日光、火或任何物質……暗夜精靈的起源連他們自己也無從知曉，只曉得他們沒有起任何名字的始祖於日光甦醒前就已睜開眼睛，在滿是水的世界中行走。

　　暗夜精靈對於「名字」並不特別在意，擁有變換形體能力的他們融於夜色、優游於伸手不見五指之處；他們是可以孕育生命的溫暖黑暗，也能是讓人畏懼的冰冷漆黑。

　　當形貌、習慣、喜好全都一樣的黑夜民族睜開眼睛後，其他民族才開始慢慢甦醒。首先是光，再來是大氣；而後旱地自水中起身、植物在地上發芽，動物從水中離開。當大地面向陽光，他們就被逼退到陰暗狹窄之處——最後誕生的人類將不可視的神祕之物看做惡，將光芒視為純粹的善——白日是希望、黑夜是恐懼與惡夢，誕於黑暗的種族被貼上不祥的標籤。不與新生之犢爭搶，他們選擇退讓到人類不再踏足之處，成為多方遷徙的民族。

　　支持他們的，都不是人類。

　　光與大氣是他們的盟友；旱地告訴他們遠離城邦的美地，他們走到哪裏，植物就在何處盛放；動物在他們的身旁安睡。那些民族都知道，當他們第一回睜眼，所看見的是誰。

　　盟友間的結合很難生出後代，他們大多早夭或者出生不久就離世，古老的自然種族都過於純粹，唯一存活下來的混血血脈因為太過稀有，而被尊為王族。

　　法蒂瑪．諾特即是其中之一，身為夜與光的後代，她最顯眼的特徵是有如朝陽的眼珠。

　　「我們是、卻也不是獨一無二的。」法蒂瑪．諾特與其跟隨者蘇薩分享了托爾的麵包，在夜色更深時與神采奕奕的旅人閒聊。雄鹿已經在托爾卸下的斗篷上睡著，火堆裡的木柴在他們起伏徐緩的嗓音下偶爾發出輕微的爆裂聲。

　　「就算我們很像——夜精靈族的每個人都長得很像，書人。我們這些被稱作『諾特王族』的人並沒有特別優秀，只是繼承了始祖與陽光所誕下的後裔的金色眼珠而已。真正的異類應該是我們，您知道嗎？是家族接受了我們的異變，並保護我們，稱我們為王族——我們是被保護的，所以必須回以對等的保護。」夜精靈王之女法蒂瑪輕輕地說，蘇薩默然聽著，似乎非常習慣王女的想法。「王族一直都不是優秀的，母親也並非全知全能，所以不能獨攬大權。需要找人分權，才能讓我族的存續安全無虞。幾年以後我也得找到一些夥伴來幫把手，他們必須擁有智慧和憐憫，又能公正判斷……」

　　「時間快到了。」蘇薩出言打斷法蒂瑪的話，月色又往新的高度挪動了一些。

　　「好。」抬頭看了眼即將沒入山頭的新月，黑暗民族的王女起身邀請旅人隨她們一道，接受她們的款待，並與她的母親會面。

　　瑞瑪讓法蒂瑪坐在背上，托爾則敲醒了睡在行囊深處的電棉球。通體雪白、圓滾滾的小生物喜孜孜地拿了牠的工作酬勞——一雙毛線編織襪——就鑽進吊燈裡頭，還自己蓋上銅蓋，舒服地將毛線襪拆成一團又一團的線球後，在上面打滾。

　　鹿角上除了寶石，又多了一盞明亮而不刺眼的燈，伴他們走進森林深處。一行人在山峰之間彷彿被天劈下一刀的山谷裡前行，往更深處走去。

　　蘇薩沙啞的聲音替他們介紹途經的地點，位於濱海加爾底亞山脈的特蘭奎巴谷地一路往海口延伸，托爾紮營處的溪流擁有數支源頭，從峭壁高處往下匯聚；古時山脈還未聚攏，特蘭奎巴谷當時還是相當適合停靠船隻的港口，直到人類文明足跡逐漸向大陸彼端侵略，旱地才將自己分離，弓起巨大的背脊保護港口，將它藏在裂谷之中。林地與爬藤在這塊剜口昌盛，而谷地裡頭既有清澈的溪流，順流而下又能抵達海口。

　　「老一輩的人還稱這裡為特蘭奎巴，意思是『浪潮歌唱之地』；年輕一輩的人則稱這裡是利河伯，寬闊之地。」

　　當棉球的甦醒時間慢慢減少、亮度逐漸降低時，蘇薩也掀開爬藤的帷幕，領他們到達夜精靈的所在地。電棉球打開提燈飄了出來，在最後一絲光芒熄滅以前於四周飛了一圈，躺回托爾的手心。於柔和的鵝黃光芒下，旅人看見峭壁的斷面也是黑色的。在光線下，彷彿有彩虹在其中流轉，煞是美麗。

　　法蒂瑪跳下雄鹿的背脊，讓托爾走在她們後方。「加爾底亞讓我們住在他的肩上，這座東面的山脈內部是黑曜石，最適合族人。歡迎來到夜精靈的家，書人托爾。」少女將手掌按在峭壁上頭，宛如月色的白光自岩縫中閃現。

　　托爾正兀自感嘆，便聽見山壁發出如押瑪平原巨人般緩慢的聲音：「回來啦，法蒂瑪與蘇薩。」

　　「是啊！加爾底亞，我們明天就要離開了呢。」法蒂瑪向山舉目，對響徹谷中的低柔嗓音交代去向，「母親要我去把旅人接回來，明天還要帶托爾先生去找帕瓦涅。」

　　「找帕瓦涅很好……帕瓦涅還不認識他們。好久不見啦，托爾與瑞瑪。」

　　書人在與山交談的鹿鳴中微笑，於少女們驚訝的回首中戲謔地眨眨眼睛，道：「您也好久不見，加爾底亞。變得太多，我們都快認不出來了呢。」

　　「你們也好幾百年沒有來啦，我還確定了一下你們到底是不是我認識的，差點讓沙蛇去吞了你們啦……進去吧，我幫你們點燈。托爾和瑞瑪。」

　　毫無縫隙的峭壁於少女跟前門戶大開，月光穿過林蔭，照進山壁滿是明亮水晶的洞窟。

02.終末之子

　　曾經的遊牧民族與旱地加爾底亞一同生活，夜精靈幾乎已經再次習慣了「家鄉」。與世界一同成長、被人類趕往暗處的夜精靈族人都已行將就木，成為真正的黑暗。加爾底亞岩洞內部因為旱地替旅人「開燈」而顯得明亮，石柱之間水晶折射的光芒交相輝映，岩頂上複雜交錯的樹根隙縫間不定時落下明亮而溫暖的光沙；群居於高山的燈蟲與沙一起落下，貼在樹根旁唱起春之歌。

　　長壽的夜精靈族為母系社會，且不以名字辨人。對他們而言，名字並不是辨別人的方式，而是頭銜——例如夜精靈們對外來者統稱自己姓「諾特」，而大部分擁有稱謂的人往往有著特別的職銜：擁有金色眼眸的王與王女都稱做「法蒂瑪」，她們的伴隨者都叫「蘇薩」，征戰者號「以東」、教師稱作「妥拉」、醫者則為「卡巴拉」……然而，認為百工平等、每個存在都非常重要的夜精靈族，連女工亦有頭銜。

　　位於特蘭奎巴的夜精靈族宮殿看不見任何成年男性夜精靈，書人選了剛好與他們錯開的時間造訪。

　　男性夜精靈「席達伍（意即居住在群山中的人）」在幼時就大多與成年男性夜精靈一同出外遊歷，每百年才在夏季新年返抵特蘭奎巴，展開為期兩個月的休憩與慶典。在這期間他們與族人戀愛、繁衍後代、認識自己的孩子……直到時令入秋，才帶著為數頗豐的黑曜石與水晶工藝品和各式鞣製奇獸皮離開家鄉。

　　當他們在下一次的「新年」回來時，就能帶著自己的幼子前往世界；如果是女兒，男性們則無一不想辦法在新年返鄉前籌備盛大而稀有的禮物，讓家鄉的女孩能衣食豐足、不愁所用。

　　法蒂瑪母女與托爾晤談，平易近人的女王提出她三百多年來為女兒考慮的人生規畫——與暗同生的精靈五百歲成年，而長年以來百思千慮的女王打算讓女兒成年前踏足世界，造訪導師、拜會智者，使閱歷豐富她的性格、讓經驗磨去她的稜角，並將更多長才帶回族人之中，以成為比自己更賢明的君王。她們曉得自己之所以能被稱作「法蒂瑪」，都是因為她們比任何人都要努力地獻身，一生為族人而活。

　　她能活得像自己的時間，也就只剩成年繼位前的時光了。

　　女王向書人詢問意見，托爾笑而不答，轉了話鋒：「法蒂瑪，還記得妳小時候的模樣嗎？」

　　「記得，當然記得。您當時和瑞瑪一同造訪的時候，特蘭奎巴的居民還沒有現在這樣豐富，加爾底亞替我們改變型態也才過了一代，山脈內部開發不到一半……」女王回憶起幼時見到的書人，對方外貌與現今無異，性格卻有些不同。女王與書人的重逢與初見相距千年，彼時書人在夏季造訪，贈與尚年幼的女王一小袋種子，並記錄了夜精靈男性的故事。

　　「是的，那時的妳還小，總是跟前跟後、『魔術師、魔術師』地喊。」

　　「那是因為在海水邊的植物都枯了，您帶來的種子又太神奇，光是呼吸海水與土壤的味道就發了芽，連加爾底亞都對那些植株的造訪感到開心……」

　　「那是因為它們生來就該長在那裡。這是我們『書人』最大限度能夠幫的忙，法蒂瑪。妳曉得我們只能見證，不能扭轉妳們的未來。」

　　「即使您已經在『經上所見』，也不能給我們任何評估，是的，我知道。」女王妥協，隨即又振奮起來，向遠來的貴客詢問他的去向，朝面前的旅人傾身，好讓他看見自己明亮而充滿期待的金眸，「您接下來有什麼打算，要直接回去了嗎？」

　　托爾笑了起來，朝眼眸明亮如昔日的女性擠擠眼，「當然不，我的旅程還很長，長得能夠和法蒂瑪一起去找帕瓦涅呢。」

　　「那麼，托爾。」女王領著王女起身，邀請書人一同進行接下來的典禮。「有幾位長者將在日出前離開我們，您要參與我族的『葬禮』嗎？」

　　「妳們方便的話，當然好。」

03.回歸起初

　　誕生於混沌的民族擁有變換形體的能力。他們於伸手不見五指之處行走，於清醒時結合、入睡時分散。

　　每一次入睡與醒來，都猶如死後重生。

　　「事實上我族並無『喪葬儀式』一說。」年輕的王女向旅人解釋，看著托爾手中頁面空蕩的漆黑書本逐漸浮現自己的話語——「我們自黑暗中出生，經過千年，再回歸黑暗。萬物誕生於渾沌，從黑暗生出，行走於光中……森羅萬象，最終總要歸回虛無。」

　　兩位年邁的精靈們與眾人相互擁抱，以見證歲月的嗓音柔和地告別後人。

　　沒有後代的老者將象徵智慧、魔力與生命的長髮紮做髮辮剪下，兩端飾以金線綑綁起來贈與書人——以示傳承其家業、智慧、生命與祝福。夜的精靈終其一生積攢細密、柔韌且厚重的長髮，不以任何外物裝飾便黑得發亮奪目。將遺髮交給外族傳承，同時也表示了此族脈對外來者的接納與肯定：我們將你視為家人，凡你所經之處，夜精靈都是你的盟友。

　　托爾慎重地接過揉做麻繩狀的髮辮，放在雄鹿瑞瑪背上的囊中。

　　「嘿，托爾，別繃著一張臉。我們只不過是回到出生前的模樣。」剪去一頭長髮的老者笑呵呵地說，歲月在其軀體上沒鑿出什麼崎嶇山河，而是將之細細磨至柔潤光滑，猶如臼中新碾的麵粉。「不用傷心得太久，有時候『傷心』不過是因為長久以來的生活習慣中缺了一個人罷了，人人都容易為突來的孤獨而感到傷心。」

　　「流些眼淚也不錯，只可惜夜精靈沒有這個困擾——」一旁的老者答腔，她的一顆赤子之心正因為輕鬆涼快的後頸感到新鮮，稍早還嚷嚷著讓孩子們去替她拿鏡子來瞧瞧。

　　「是呢！我們每天可是都得死上一回！」

　　她們因彼此的幽默發笑，與年輕的孩子們擁抱。

　　「塔的使者啊，我們只是睡去罷了。」

　　「息了世上的勞苦，我們將回到世界展開一場亙古的睡眠。」

　　「是啊，萬物的生——不過是從死的盡頭再次開展罷了。」

　　「從死到生，從生回歸。噢拜託，我們都醒這麼久了，睡一下也無妨吧？」

　　將逝的老者無視肅穆而莊重的氣氛互相調侃，直到眾人忍俊不禁、法蒂瑪按捺不住笑出言調侃。「兩位拉比都要離開我們了，還是在唱雙簧呢。」

　　「忍不住嘛——」

　　「對呀對呀。」

　　她們與族人輪流擁抱，笑著入睡。

　　笑聲與她們的形體一同散去，如同加爾底亞岩洞頂層徐徐落下的光砂，被燈蟲踩成粉末。

　　溫暖而明亮，閃呀閃地，終究回歸她們誕生之處。

04.塔的紀念

　　塔中少年放下通體漆黑的厚重書冊，倒著往開頭翻，目光掠過增加的目錄，留在第一頁。閱讀過程中，書冊又厚了一些，他追隨著黑暗中陽光般的金色筆跡逐字讀完。

　　少年起身走向空無一物的象牙色櫃子，拿出不知何時躺在其中的、宛如粗繩的髮辮。他捧著髮辮，將之按進扉頁的空白面，髮辮就消失了，在紙張上留下漆黑與燦金交錯的無盡環帶符號。

　　除了白以外沒有其他色素的指尖緩緩闔上書本。

　　被稱做白的少年將書冊上黑曜石打造的轉鎖扣上，默然目送書本離開桌面，彷彿自有生命一般螺旋向下，在滿佈塔內的書牆中間找到自己的安身處。當書本沒入沒有陽光的暗處，少年才揭開死寂的白色眼簾。

　　兩個人的故事結束了，其他人的故事仍在繼續下去。

　　漆黑書頁裡頭，燦金色的陽光仍在悄悄浮現。

　　「碰！」有什麼東西摔下陽台，還狠狠地撞裂了落地窗上的玻璃。

　　看了眼牆上的掛鐘，上頭沒有指針、分針和秒針，只有鐘擺無聊地左右擺盪。

　　少年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