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歌》第一章：賽克洛斯的森林
蒼白之地廣闊而人煙罕至，一人一鹿行過厚實雪地的蹤跡特別顯眼。
他們的目的地在遼闊的凍土盡頭，肉眼可見的巨大森林。森林終年被雲霧包圍，通常不太歡迎外來者，卻為了他們的到來而散開濃厚的雲翳。陽光自雲隙灑落，替旅人指了一條雪地緊實的、好走的路。
01.生的絕跡
千百年前，已經成為歷史的巫師們在緊鄰著泰加的押瑪平原展開一場獵龍計畫，昔日的流奶與蜜之地宛如地獄。古老的龍群數量瀕危，畏懼龍的智慧和長壽、垂涎古生物價值的貪婪者們花了百年將唯一一頭幼龍獵捕到手，並在押瑪平原的中心挖出熒熒發光的龍心。
當幼龍淒厲地在西北大陸長嚎出最後的絕響，最後的龍群入了人類精心策劃的陷阱。
古老生物的腹中湧出怒燄，燎原烈火自喉中噴發，燒盡了一部份的盜獵者，卻被以同類利爪製成的巨箭穿透胸腹。直到濃煙散去，在烈火中倖免於難的巫師從不燃的衣裳下探出狡詐的臉，牠們珍貴的眼睛才倒映出彼此家人的鱗皮。
牠們聽見人類說：何必浪費魔力來抵擋你們的火焰？用你們的皮足矣。
龍群被仇恨蒙蔽理智。
首先發難的老龍迦爾穆羅自眼中流出葡萄酒般醇厚的淚水。居於聖山山脊的古龍是該地肥沃的關鍵，牠的鱗使土地鬆軟、呼吸使動物聚集、口中的氣息使樹木剛健，岩石依著牠躺臥的習慣聚集、溪水在牠的關節處匯成湖泊，參天大樹沿著牠的身周盤根錯節。加爾穆羅老邁的背脊上，葡萄園的枝葉繁茂，結出的每顆果實都有壯年男人的頭那麼大，而一串葡萄更得出動四個壯年男子才扛得動。帶來肥沃生命與美酒的老龍金色瞳仁被捅穿而過，巨大的身軀自半空中墜落，在河床上摔出一個大洞。
性格敦厚的老龍繼幼子的腳步離去，牠黑鈣土般的深色鱗片失去生機，在摔碎的瞬間化為死寂。破裂與剝離的聲響以傷牠的箭矢為圓心向外發散。
追在其後的老龍埃瑟發出悠長的悲號。長河中雪白的潛伏者埃瑟是迦爾穆羅的好友、夥伴、競爭者，牠總是不管自己蛇一般崎嶇如河川的身形，和巨大如山脈的迦爾穆羅相比是否太過嬌小，總是爭著在其身邊遨遊。
自有記憶以來，水龍總是在漫遊世界大小河川以後回到迦爾穆羅身旁，躺臥在牠肩頭的長河上游，向行動力不高、為了山林也不刻意走動的巨龍分享自己路上所見——龍群擁有共享記憶的能力，能透過彼此的眼睛接收彼此願意與對方分享的視野。歡欣的迦爾穆羅總在「旅途」過後，讓滿山的樹不符季節地爭相開花。當年一定會豐收，金黃飽滿的莊稼會在夕陽下璀璨發亮，牠們會聽見山腳下住民哼著喜樂的旋律，讓他們的後代在自己身上踩跳。
埃瑟蟠伏於巨龍死去的背脊上，反射出青藍色光芒的盾形鱗片如劍倒豎。牠吐出冰氣，卻沒凍著身著怒焰的魔法師——他們在死去的山腳下旋開毒藥的瓶蓋，惡意宛如蜈蚣爬進河水中，清水被黑色染得看不見原來的質地。牠雪白的足與長尾被黑色融化，埃瑟蟠踞之處除了耳旁螺旋的銀色大角以外，什麼也沒有剩下。失去背脊的遠山瞬間枯萎，灌溉生靈的溪流也在山的遺體上遭人類以毒污染殆盡。
毒龍西堤拿將一切看在眼裡，牠的利爪顫抖著撕裂大地，平原就此出現裂谷與峭壁。牠的怒吼響徹雲霄，整個大陸都聽見牠以生命詛咒巫師，以靈魂為誓要讓西北大陸的未來再也沒有魔法師的誕生。
西堤拿鮮豔而多彩的雙翼發出光芒，搧起狂風卻沒能吹走在魔法道具下安然站立的軍隊。被盔甲包覆的萬千眼睛流露出瘋狂的飢渴，手無縛雞之力也不會魔法的軍隊被賦予龍骨磨製的槍矛。巫王與人王達成協議，只要將龍群屠滅殆盡，龍所擁有的那些金山銀山、寶石礦脈就全歸王國所有。利慾薰心的人王並不曉得真正的價值在於龍的屍身，為了利益大笑著立下協定，吹響了戰爭的號角：只要參戰就能免稅，更有薪資補貼！只要打了勝仗就能獲得勛銜！國家將富足起來、生活可以過得更好！在討伐怪獸的時候，妻兒將能獲得妥善的照顧！王國的男兒們棄了鋤頭、扛起槍戟，脫下竹帽、披上鐵甲，將驢子趕回家中，改騎脾氣頑劣的馬。他們還不曉得王國將在自己的手上走向終末。
以利爪挖掘寶石的西堤拿象徵財富，即使手握一把塵土也能將其壓製成雪白的大理石，而鬆散摔落於道路中央的巨石也能因其吐息而化為透亮的碧玉，交到無辜的人手裡。牠是個性格溫和的老者，以將絆腳石化為寶玉為樂，善良的人得以走在平坦的路上，同時發現自己的包袱被尚未琢磨的寶玉壓得愈趨沉甸；牠同時也是焦躁易怒的，會將攔下旅者的劫匪化為石柱，在他們薄如書頁的層狀節理間施力弄碎。
西堤拿的「毒」不曾被使用，牠金黃圓潤的眼目能奪人心智、低柔如枕邊耳語的聲音能奪人生命。盛怒的毒龍目眥盡裂，詛咒所有聽進牠話語的人、誅滅所有與牠對視的眼睛，直到吶喊著「更好的生活」的區區人類向牠擲去千把長槍，利器插入牠的眼目、自其喉下的逆鱗穿過聲帶。
嚥氣以前，老龍被迫吞嚥了自己曾經的後代。
西堤拿孕育過許多小龍，放飛以後卻成為殺害自己的武器——以屍體的形貌。
為首的三條老龍被重重摔在大地上，牠們撕扯出的裂谷盈滿牠們的不甘與鮮血，浸潤了永凍的土層。失去可靠戰友的龍群發出撕心的嚎叫，貪婪的屠獵者們氣勢大盛，追擊苟延殘喘的數十條龍，挖去牠們入藥後能發揮巨大醫療果效的眼和內臟、剝了牠們水火不侵的皮、剜下能夠製成神兵的利爪與角，將牠們的骨磨成粉末加進建城的磚石，找到牠們各自守護的寶山和礦脈。
龍族在千年前押瑪平原戰役中失去蹤影，善於掠奪的民族告捷。
然而，人類聽不見凍土平原的哭叫，看不見居於地下的冰川隆起背脊。意圖將堡壘建在龍的屍身之上的人類在冰原中全體覆滅。
他們終究沒有勝過怒氣勃勃的自然。
滿盈的惡貫被苔原眨眼間包覆，地土張開大口吞噬不屬於它們的物質。古老物種的滾燙鮮血淌入最深的地底，滅絕的靈魂使大地震動，吞噬平原上的所有生氣。邊境長出了巨大的樹林，參天大樹將陷入假死狀態的幾條龍團團包圍，老龍的屍身爬滿青苔，生命自其中再次勃發。惡毒的氣息與土地的潔淨能力互相較勁了數百年，直到被森林的根慢慢淨化。
林中的河從血的顏色變成潔淨清澈的潺潺溪流，總共花了數百年之久。
02.生的足跡
重生的腳步緊跟在死亡巨響的回音背後，悄然無聲，如貓的步伐讓人無從察覺。
每隔數萬年總會離開自己國度的巨人，再次攀著樹梯來到地面，流下了震撼的眼淚。大地的哀鳴使遠方的巨人砍斷樹梯，將逐漸衰敗的西北凍原整理成他的花園，一待就是千年。
封閉的押瑪平原無人造訪，生命在其中萌芽，古老的惡意被淨化至幾近根除，土地在巨人的照料下復甦如新。
旅人的到來使樹葉上下竄動，松鼠和鹿以及兔子們興奮地擠到森林周遭觀看，鳥兒飛快地往來空中、踏著輕快的腳程往返報告：他的袋子裡有種籽！我們要有新夥伴了！
待八叉鹿的足跡踏入森林，牠的角已經成了小鳥的棲木。鳥兒在牠的頭上興奮地跳來跳去，旅人在旁看著，發現小鳥的身影中有其他生物的蹤跡。有翼與麟角，有長尾與利爪，但卻不傷人。
新生與重生的足音輕快地在林子裡跳舞呢。
旅人脫下兜帽等待移動緩慢的巨人轉身過來。他巨大的腳掌小心翼翼地跨過樹林群聚之處，等最後一頭鹿跳離岩石，才緩緩地在森林中心的廣大空地坐了下來。巨人精瘦的體型在他的族群中算是矮小，卻一屁股填滿了幾甲的空地，腰際與針葉相依。
「好久不見，賽克洛斯。」旅人說，他與八叉鹿站上巨人朝他們攤開的掌心，俯瞰廣袤的森林，與巨人相視而笑。熟悉的花朵在巨人耳朵旁綻放，旅人揮手幫他拍掉在臉上紮根的果樹。果樹發出羞赧的笑聲，跳下巨人的肩膀回到原本生長的土地中。
「已經很久沒有人叫我這個名字了，托爾。」巨人緩慢地開口，口吻有些懷念，卻糾正了旅人的稱呼，「在這裡，他們都叫我『迦丁納』。你也這樣叫吧。」
「迦丁納。這是個好名字，不是嗎？」托爾脫下斗篷，在巨人的手中坐了下來，甚至自在地從八叉鹿身上的包袱裡拿杯盤替自己倒茶。
巨人從盤起的雙腿旁捧取流經的溪水餵給紅鹿，極富耐心地等長久行旅的旅人吃飽——托爾用餐的時間甚至還不到巨人稍早坐下所花費的一半。直到旅人從囊中拿出一本半身大的紅皮書，他們才再次開始交談。
巨人的語速是旅人的三十倍慢，「聽故事時間」得多麼冗長？大約需要人類的三年。托爾想起他上回與巨人的會面，那時的迦丁納還稱為賽克洛斯，訪談的地點也不是蒼白之地而是賽克洛斯位於最高雲層後的家鄉，那裡的生活步調一切都非常、非常緩慢——巨人的時間與人類的時間不同，他們的一日恰是人類的一年。在賽克洛斯說著「等等、等我回想一下我是怎麼……」的思考時間中，托爾都已經吃完晚飯，還有時間睡上非常飽足的一覺，甚至在用完早餐後才能聽到回想起的下一句話。
做好萬全準備的旅人正打算來個長期抗戰，巨人卻有了講話連珠砲的代言人。
「嘿？」旅人托爾驚喜地笑了出來。
雪白的大蛇向他吐信，軟下靈活的身軀朝旅人行禮。托爾回以相同的垂首禮，驚喜地問巨人：「牠是什麼時候醒過來的？」
大蛇這才開口：「多虧了押瑪將我們保護起來。我後來又變成蛋的模樣，花了五百多年才成形、又花了三百年才打開蛋殼。迦爾穆羅現在還是蛋的樣子，花紋都還沒長好呢——天曉得我醒來的時候還要做苦力！人類的意念真是恐怖，那個遺毒我幫著淨化都花了九百多年哩……」托爾與迦丁納聽著雪白的幼龍煞有介事地兀自絮絮叨叨，露出欣慰的笑容。
03.生的跫音
重生的龍以幼年之姿再現眼前，托爾趁此機會替埃瑟畫了肖像。
昔日的長河之龍現在的體型與黃金蟒無異，笑嘻嘻地纏在旅人身上讓牠仔細研究自己耳邊的旋角。你以前的角是我的七八倍高呢，現在卻只到我的小腿肚。托爾惋惜地喃喃自語，一邊忙著將水龍剔透的銀色大螺旋角畫下來，連上頭的花紋都鉅細靡遺地描繪。
「你以後可要常來。」將頭顱枕在旅人的腿上，埃瑟瞇起眼睛看著托爾的手，和自己有些神似的畫像正在紙上慢慢構築。「再三百年我就要再次蛻皮了，到時候也會換角，你可以拿走它們，給小白當裝飾品。磨成粉的藥效聽說也很不錯，但對你們又沒用，還是擺著看吧，透明的，花紋繁複，裡頭有湧流的水，隨便到哪個沙漠一插就能做出綠洲，多好用？多美啊是吧？哼哼哼。」小龍搖頭晃腦地自我推銷，但牠們確實想念許久不見的旅人。
「三百年後？到時你不如自己過來吧，埃瑟。」托爾在巨人震耳的笑聲下低語，迦丁納反應緩慢，就連被埃瑟逗笑也慢了好多拍。「也許你還能帶著變成小小孩的迦爾穆羅一道來，如果西堤拿也醒了就再好不過，牠是跟白最處得來的龍了。」
聞言先向旅人嘟囔「少拿你們書人的能力來要求我們這些老頭」的埃瑟垂下腦袋。牠現在連嘆氣的聲音都像小孩子了，即使牠的心仍保留上古的情感。
「西堤拿暫時不會醒來，牠現在連蛋的樣子都還沒成形呢。那些人類讓牠吞了自己後代的爪子，對牠的損傷太大了。」
「牠還好吧？」
「牠很好，這你倒可放一千萬顆心——雖然那東西你不帶在身上，但是牠很好。」埃瑟調侃旅人，又像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忽然竄下巨人的手，銜著一大塊東西回來。「看吧，我就說牠很好——」埃瑟將零星的寶石丟在巨人的手心，紫水晶、紅寶石、藍寶石、瑪瑙……一股腦地被丟在旅人身旁，托爾因此搖頭失笑。
即使仍在沉眠之中，溫柔而懷有母性的鮮豔巨龍也不忘替他們帶來禮物。
「我看看……就掛在瑞瑪頭上好了！」埃瑟吹了吹口哨，原先停在鹿角上的鳥兒便爭先恐後地銜起各色寶石，以樹鬚做繩，替溫馴的八叉紅鹿瑞瑪妝點巨大的角。
托爾記下了蒼白之地的故事，帶著埃瑟第一次蛻皮換下的角（只有他的掌心大）離開押瑪平原。
臨走之前，迦丁納花了些時間提出煩惱，詢問托爾的看法。
「這裡的花期都好短。也許你能幫我查查『你那兒的書』，會不會有一些能參考的辦法？」
「當然，我會轉告白，有消息就通知你。」
「太感謝你了，托爾。」
「放心吧，迦丁納。在蒼白之地的時間長到讓你忘記過去了嗎？你可是讓死寂的花園再次迎接春天的小巨人呢。」
蒼白之地廣闊而人煙罕至，一人一鹿在月色下行過雪地的蹤跡特別顯眼。他們離開平原盡頭的巨大森林，揣著獨眼巨人所贈的食物及龍群給予的蛻皮與寶石離去，將森林低唱的驪歌拋在身後，將重生的希望放在心裡。
「瑞瑪，把東西寄給白吧。」托爾拉起肩上的兜帽，遮掩在陽光下曝曬而變成淡金的長髮。
「好的。」雄鹿開口說話，背上馱著的飽滿行囊就消去了大半體積。
04.塔的禮物
遠方的塔中少年放下書本。
纖細而白皙如象牙的高塔沒有門，順隨螺旋階梯往高處，沿書牆拾級而上，陽光自書架上方的無數小窗透射進來。來到塔頂才看見了露天陽台，陽光輕緩地灑落，全身白色的少年坐在各色封皮的書堆之中。他蒼白的指尖離開寫著暗夜精靈起源的漆黑書頁，來到原先空無一物的櫃子前頭。
巨人所贈的樹漿果、連枝乾燥花、荷葉包裹的熊肉乾憑空出現，同時還有兩公尺長、連著鱗片的完整透明龍皮，以及一雙掌心大的旋角。旋角上頭的花紋有如巧匠精細的雕刻，少年卻知道那是埃瑟天生的水紋，每一次蛻變、換角，都會有不同的紋樣。他眨了眨眼，又看見一顆圓潤多彩的貓眼石，瞭然地再度眨了眨眼。
半身大的紅皮書放在最底下，寫滿了龍群血淚交織的苦澀過往，描繪重生後留有記憶卻常懷赤子之心的牠們。少年粗略翻閱後闔上書本，眨了眨透明無色的眼睛，雪白睫毛在下眼瞼處堆疊陰翳。
他將紅皮書擺在一旁，又抱起了通體漆黑的厚重書冊。
第一章：賽克洛斯的森林
- 押瑪（Admah）：出自《聖經》被神毀滅的城市。「萬國的人看見遍地都是硫磺和鹽，又有火燒的痕迹，不能撒種，也不能萌芽，寸草不生，就像耶和華大發烈怒所傾覆的所多瑪、蛾摩拉、押瑪、洗扁一樣，也必發問。」——申命記29:23
- 迦爾穆羅（Carmel）：即迦密山，猶太教、基督教的聖山，意為「上帝的葡萄園」。
- 埃色 (Esek）：出自《聖經》創世紀，意為「相爭」。「基拉爾的牧人跟以撒的牧人爭吵起來，説：『這些井水是我們的！』以撒就給井起名叫埃色，因為基拉爾的牧人跟他相爭。」——創26:20
- 西提拿（Sitnah）：西提拿（Sitnah）：出自《聖經》創世紀，意為「指控」。「以撒的僕人挖了另一口井，他們又為這口井爭吵，以撒就給井起名叫西提拿。」——創26:21
- 賽克洛斯（Cyclops）：出自希臘神話獨眼巨人，文中「春天的巨人」意指王爾德《巨人的花園》。
創作內容
《行歌》第一章：賽克洛斯的森林
繪 (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