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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靜坐圓桌前，平時隱藏扁瓶中的棕色液體此刻在杯中冒著煙，點著的菸今日依然擱在菸灰缸邊，一雙粗糙大手抓著的書名叫《國王遊戲》。
再一次迎接地下基地中的清晨，除了腕錶上的指針，沒有任何足以判別時間的標準，起床的時間一天晚過一天，人在世界的框架好像漸漸崩解。
走過長廊時，我停在巨蟹宮門口，門扉緊閉，沒有光線透出，我從器械包中拿出侵占的藥瓶，在包藥紙上倒出兩顆，剛開始不要一口氣降到正常劑量比較好，我把包好的藥塞進門縫。
地下室只有金一個人，他無聲瞪著手中的書，整間房子都瀰漫著他的菸味。我隨意坐下，拿出《殺人時計館》，開始閱讀。
歐西恩中校在近午時分進來，自備筆記本在角落抄抄寫寫，明明已有三個人的房間籠罩在未醒的氛圍，偶然從書中抬頭，只覺得溺水般令人窒息。
能說點話就好了，但別說反常安靜的金，經過昨晚後，我也不想再跟克里斯托有什麼接觸。口袋裡摸到一支為安東準備的菸，雖然我不喜歡金的菸味，但若是自己把這支派不上用場的道具抽掉，應該也沒什麼不好吧？
走進長廊底的公共浴室，正好看到那個高大的身影半彎在洗手台前對著鏡子，遇上無疑在此時最想見到的人，我對安東微微一笑，在洗手台和牆角間的空隙蹲下，器械包裡隨時有打火機，以備臨時消毒的需求，但我沒有猶豫太久，就對身邊的男人開口：「可以借個火嗎？」
「火？」擦乾臉的安東偏頭看我，一臉疑惑，然後很努力地從口袋翻出一盒壓扁的火柴，「抱歉，我沒有隨身攜帶打火機的習慣。只有這個。」
「謝啦！」我從他手中接過火柴，找到盒邊的紅條點燃，小心翼翼對準菸頭，終於讓半爛的軍配菸冒出白煙，看著總算燃起的菸，我試著像含吸管那樣抿住有濾嘴的一端，想了一下才告訴自己應該是要用力吸一口沒錯。
第一口菸吸入，登時被嗆得差點窒息，滿眼漫著被我急急吐出的白霧，我強忍就要大咳特咳的喉嚨，眼淚就這麼順勢流了下來。
煙霧間，安東憂慮的綠眼又慢慢浮現，我忽然警覺自己的舉止太不自然，裝作一時輕忽對他說：「對了，你是不抽菸的，真是抱歉了！」
安東輕咳幾聲，還是回答：「沒事……各人有各人的需求。」他轉頭指門，「這裡空氣流通太差了，去外頭吧。」
我尾隨他走出公共浴室，還是一口接一口地用力吸氣，事到如今，我更是確定自己一點都不喜歡這種東西，只是硬逼自己繼續下去。
安東的步伐漸漸趨緩，終於他停在長廊中央，轉身問：「上尉，你常抽菸嗎？」
「偶爾。」我回答意料之中的問題，如果說二十九年一次算偶爾的話，接下來的話倒是真心誠意，只要換成未來式，「菸這種東西有個好處，它總會讓我流出眼淚來。」
感覺火光就要燒到眼前，我放棄把菸湊上嘴邊，在手提包上捻熄。餘光中，安東舉起靠近我的手，但又不如我期待地放下。
「我不喜歡抽菸。小時候家裡做工的抽，差點把偏房燒了。」他發出幾聲乾笑，多半也不覺得這個回憶真的有趣，然後問：「話說前幾天，上尉的任務，還好吧？」
第二次，有人問我那兩天的事，像是我曾在心中排練的場景，我輕笑出聲，回答：「那根本不是什麼任務，我為了一個理論上應該要是淑女的小鬼被請去跟幾個稍微欠缺餐桌禮儀的人喝茶了！」
「蕾娜？」安東的驚訝只維持一瞬，隨即點頭，「你那天跟她互動最多，所以她到底是誰啊？」
「那種茶會恐怕只有一方能提問題，這樣說起來，蕾娜倒還文明的多。」想到那小姑娘，我笑了，「我們還談了不少有關對司令的敬愛之類的話題。」
「司令的敬愛……那還真是有點無趣。」或許並不意外地，我看到他上揚的唇角，「總之很高興你回來，雖然我不知道你跟歐西恩中校發生什麼事情。」
「謝啦……」我沒料到自己有這麼期待聽到那句話，伴著笑容淡淡回答。
至於歐西恩中校，我從安東的話聽出他的好奇，克里斯托大概還需要一點照應，只是我已經搞丟自己幫得上忙的機會。
「歐西恩中校啊……看來我是給他添了不少麻煩，搶走他的槍和鎮定劑應該算不上報答吧？安東，如果方便的話，不曉得你能不能稍微留意他一點？我想他是聽不進我的話了，至少讓他好好照顧自己的傷。」
「你是為他好。」安東和緩地笑了，我很難去戳破這個笑容，「他那個人挺頑固的。誰說什麼都很難聽得進去吧？」他收起微笑，神情轉而嚴肅，「倒是你自己也……不會喝就別……呃……你知道我要說什麼。」
「我知道。」我迅速打斷少尉充滿顧忌的關切，這些我都有一點自覺，但是已經過去了，我試著對他解釋，「我想我一直都不太好，不過昨天之後，我已經覺得要怎麼做了，也許還是有點……」
蘭在身後若有似無的腳步聲浮上心中，我想起她忽然開口時的嚴肅，還有她想起那個人的笑容，她在迷濛間對克里斯托說的話，她與安東相視而笑，然後是書頁上抬頭望蘭的綠眼，尋找《諸神之死》的手，睡前的「十個小黑人」，蕾娜面前的明來暗往……
那一晚的內線電話中，我回答了：蘭、洛伊‧布洛班特，還有安東‧普洛申科。
「你知道嗎？安東，我挺想相信你的。」我故意停頓，觀察他的反應，他在瞬間深吸一口氣，然後瞇起張大的眼睛，慢慢露出笑容。
我想笑，但聲音乾澀得不像笑聲，只好放棄說道：「這句話原本是想對蘭說的，沒想到先對你講了。」
我不知道一個臥底的信任有什麼意義，以我的身份相信他對司令忠誠似乎是一種侮辱，相信他是欺騙眾人的臥底似乎也不是讚美。
「謝謝你，亞伯特。」
我因為第一次在他口中聽到自己的名字豎起耳朵。
「蘭的話，你知道我也……不過我依然覺得她是比較信任你的。」
我已經沒聽懂他接下來說的話，搞了半天，也就是這樣而已，亞伯特‧瑞德和安東‧普洛申科，這兩個男人喜歡同一個女人，就這麼簡單！
很久沒有這樣的大笑衝過我的鼻子，然後無法抑止地奔竄出齒間，幾天來的忐忑說穿了就是這麼一回事，這個世界開始之初的第一齣戀愛肥皂劇大概也就是如此。
笑聲平息後，我說出走入這裡後最誠實的一句話：「我不是什麼好人，所以就算心裡覺得你比我更加可靠，還是不會改變我的意念。但是，無論如何，我想能夠認識你是這幾天中最好的一件事。」
「『世界上沒有最好的人，也沒有最壞的人』，這是我所相信的。」安東沉穩地說，然後他對我伸出右手，「希望我們都能走出這個地下室。」
第一天我為了任務積極和每個人握手，卻缺了安東，我握上比自己略大的溫暖掌指，暗下決定不再嘗試得到他的情報，那麼他就不可能因為洩露情報被處死。
「我想你可以的。」放開手前，我輕聲說。
我們重新走向透著微光的地下室，進門前，身邊的聲音說：「改天一起去福利社喝可樂吧？」
「嗯。」我點頭，然後推開房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