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ssion No-Report
明月高照,繁星點點。我坐在公園裡無奈地嘆氣。
不到48小時以前,我與另外三名同事收到准許出發的通知。我們預計前往進駐姆多天文學會在南國吉埃伯的分部,進行為期五天的交流觀測作業。今年,我終於取得領導這種交流研究團的資格,期待它能為我苦悶又漫長的生命帶來些滋潤與暖意,可是,就在我們即將離開自由聯邦之際,南地聯合的關口辦事員們擺出張張彷彿家裡死了人的臭臉,通知我們吉埃伯無預警關閉其國境。
這已不是滋潤,當時的我如此想道,這叫一桶冷水當頭灑下。
花了近四小時等待回返航班,同事在船上攤開社論報紙,一瞄頭條,就氣得把它扔到地上,用力踩跺。「魔神之力席捲三國!?吉埃伯鎖國應對,阿城恐遭圍擊!」看完復原後的報紙,我的心情差不多跟同事一樣。我只是比他高明一些,獨自晃去甲板上吹風。
又是這些礙事的傢伙,成天只會打那棵樹歪腦筋。這也就罷了,還非得用烏雲遮住天空,屢試不爽。到現在,幾乎所有的天文學會高層只要從戰報中聽到「魔神」這個字眼,就會不約而同地宣布全部觀測暫停。南方更是終日傾盆豪雨,天上什麼玩意兒也見不到。要是有人對我說,這些所謂的魔神該不會是專門來找我們碴,我說不定還會信他三分。
因此,當我回到阿斯嘉特看到如此漂亮的夜空、璀璨的月亮、以及緊急關閉的天文台,我除了嘆息,還能做什麼呢?
是了,我還能夠回憶,我有的是時間。我想起故鄉,腦海裡浮現那一望無際的黃色沙漠,還有那一片永不閃爍,永不移動的星空。我勾勒出熟悉的人的臉,在耳際複製他們早已遠離的聲音。我曾相信,不告而別可以將這些對我不再有意義的回憶完全封存,真正的拋下過去,奔向自己前方的目標。
我錯了,錯得離譜。
更荒謬的是,在阿斯嘉特,我發現自己極長的時間使我終將被迫與許多人道別。我身邊的人類在數十年後,全將化作風裡的塵埃。
報應嗎?呵。
人類,以及這座城市裡大部分活在稍縱即逝的時間尺度下的種族,大概難以想像我的問題吧。他們的時間太少,行動太快,停不下來去明白我為何而感嘆。就更不需提那些聲稱自己百千萬歲的冒險家了──如果他們真那般長命,應該慢下步調。一年、十年、百年後再去冒險也不遲,何必趕著做每一件事情,搶著去賺那一場場自己幾天就會花光的微薄酬勞?由此可見他們內心完全當自己是人類。
遺憾的是,我的想法在邏輯上其實與他們相去不遠。如果我對自己壽命的長度有正確的認知,那麼我根本不會覺得它很漫長,我應該要覺得它很普通才對,那怕我的一年是同事的一百年。我肯定會在我自認為有限的生命當中,搶著做每一件事,努力完成每一個稍縱即逝的目標,那怕在別人眼中,我遲鈍如龜。由此可見,在內心深處,我無可避免地用人類的眼睛眺望看不見盡頭的自己。
這也是為什麼我喜歡看天空,尤其在夜裡。浩瀚無垠的天際才能與我的時間畫上等號,我可以為它的廣大和多樣深深著迷,相比之下,地表上的一切都是暫時的,來不及抓住,就已悄悄地溜走。
除此之外,看天空還有另一個原因。在這個世界──或者該說這顆星球上──只有我和另一個人得以明白。我在等的人,就是她。
❉ ❉ ❉
「妳終於來了。」我說,手伸向自己肩頭,拉開衣服背上開口的拉環。
「讓你久等啦。」
「還好。」我有的是時間。
「我以為你應該要在工作才對。」
「我是在工作沒錯,用我的肉眼。」我瞪她,「天文學會那邊是一場災難,但是那跟妳無關,夜臨婕。」
「那我猜,你又在思考生命的意義,就像每次我找你時你都得做的事一樣。」她露出捉弄人的微笑道:「每次見到你,我都覺得你很有意思。如果你的同族跟你一樣善於思考,不……甚至只有你的十分之一程度,而不是整天計畫著侵略,你我二族之間說不定還能貿易通商呢。」
哼哼呵,說的還真好聽。我刻意冷笑,背上現出我巨大驕傲的龍翼,以尖爪指向她,「少來這套。現在妳人在這裡,又能代表你們奈特路西(註一)說什麼?面對現實吧。」
「哈哈,卯起來追我追到這顆行星上的人,反叫我面對現實?哈哈……哈哈……」
「……」
我漠然看她誇張捧腹彎下去的姿勢,和那做作的笑聲。等她終於把一口氣給笑完了,我以翅膀替她拉開身邊的椅子。
「吶,阿斯塔。」
「什麼?」
「你算過自己離家多遠嗎?」
「92631光年。每一年,紅移數值都在增加,我的家鄉正持續的在遠離我。妳的也是。」我回答。
「就算你觀察到的其實是它92631年以前的狀態也無所謂?這時間夠一顆星球移動一光年以上的距離了。」
「我不想跟妳爭辯這個。」
現在是冬季,家鄉的星系位在西南方天空16度角範圍內。除非離開城區的這個部分,不然西南方永遠有建築物擋住觀察那片星域的視線。看不見它,有時對我來說,也是件好事。
夜臨婕把玩她手裡的小皮包,「你不覺得很荒謬嗎?你我二族在從前彼此殺伐征討,戰火從沒停過,但是從如此遙遠的地方看回去,幾乎分辨不出兩顆行星之間的距離,就像貼在一起一般……」
「我知道妳比我還多愁善感,但請妳不要越來越靠近我。」我做勢要推開她,「還有,妳這話不符合邏輯。『從前』是不正確的說法,我埃勒岡(註二)與妳奈特路西現在仍在交戰──戰爭開始到現在已過了數百年,而妳我來到這世界不過才四年罷了,哪有那麼容易結束。」
「你說的對。可是,若僅僅是四年,你何以這麼快就已放下以往強烈的執著?」她繼續問道,「我從不認為那一次你敗在我手下,你阿斯塔爾鐸就徹底的臣服了。就算你來自鴿派的奧斯因頓戴爾(註三),骨子裡,你仍是埃勒岡,跟多拉人(註四)一樣好戰。」
嗯,很是煩人的咄咄相逼。
「妳似乎巴不得我們再戰一場。」我直接白她一眼──或者說金,那是我鞏膜的顏色,「夜臨婕,妳明知故問,我從來沒有主動放棄我的任務,我只是……只是……唉。」
我乾脆閉眼。她的身材和容貌的確吸引人,卻也令我煩躁。
「因為這太複雜了。」她輕聲道:「而且,你在想念家人。」
我無法反駁。
若任何其他人發現我的這一點,我有一千種以上的理由唬住他們。我可以說自己生來就是孤兒,獨自穿過噩夢般的德蘭瑞瓦而來。我也能表示自己是降臨的神祇,透過模仿人們的情感而理解他們。我乾脆還能夠直接把他們掃倒在地,然後轉身離去。可是對這女人,我無所遁形。
四年前,我接到一個命令。
記得那時候,奈特路西,我們的敵人,正打算透過在其衛星上的人類部族克服自身無法照射陽光的先天劣勢。那個地方的人類不像阿斯嘉特的同族,他們既落後又原始,在他們星球廣闊大海中微不足道的陸地上建立起脆弱的封建王國。可是,這麼一支弱小的部族卻能夠在白晝自由行動,他們的星球更是戰略地理關鍵之地。
於是,我們埃勒岡強大的艦隊主動出擊,徹底毀滅奈特路西的盟國,佔領他們的星球,埃勒岡將以優勢軍力進一步逼迫奈特路西。只要我方能夠藉著衛星作為跳板基地,輸送主力部隊至奈特路西主星「王月」上的永晝區,那麼離我方徹底征服宿敵的那一天就不在是夢想。
可是,對我而言,一切卻在那個關鍵時刻……嘎然停止。
米爾斯,這個被我們所毀滅的王國,有一位平凡的公主,做了一件撼動歷史的事。她陰錯陽差啟動被遺忘的古代傳送門,移動到遙遠星空的彼端,緊接著沉默數千年的群星居然開始閃爍,夜空之中充滿飛梭來去的流星。艦隊指揮官在極度困惑的情況下決定中止作戰,我們埃勒岡也錯失佔領前線的黃金時機,眼睜睜看著敵人奪回他們的衛星。
奈特路西比我們想像的還要大膽。他們不顧天象異變,反而派出一名與公主最親近的星官(註五),尾隨她跳躍後扯開的空間裂痕追去,試圖解開這改變世界的大謎。這消息令埃勒岡決策高層急瘋了,他們無法忍受被奈特路西超越的事實。為了挽回顏面,爭取第二次全面征討奈特路西的公眾支持,他們決定也派出使者,趕在裂痕徹底消是之前追去探查,同時,也要消除敵人。
他們選上了我,因為我與那個星官有過數次激烈的戰鬥,是完成任務可能性最大的人。我沒有拒絕的餘地,因為我是忠誠的戰士,是優秀的埃勒岡,我的拒絕是否定了我族最高的理念,而我無法想像那個後果。於是,我沒有二話,帶著多拉人的狂熱,與奧斯因頓戴爾人的無奈,離開了家鄉。
這就是我接到的命令。
殺死她,夜臨婕。
(續)
《任務無回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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