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游子彈,歸巢海燕。貳拾(完)
「把手舉到我看得見的地方。『槍手』。」夜襲者說話的聲音不大,卻相當認真。
陳剛不敢大意,舉起手,掌心朝向夜襲者。
挾持靜婷的夜襲者身形精壯,目測年紀介於三十五至四十五之間。看眼神是一位受過專業訓練的軍官,而非士兵。
「我有很多事情想問你,槍手。」夜襲者一字一字的說。但這只會讓他西大陸的口音更加明顯而已,「不過很多細節我大概都能猜出答案。除了一個。槍手,知道我們會派出空投機隊,進而要東島海燕升空的人,是你吧?」
「是,是我。」靜婷在他手上,陳剛不敢大意。
「代號。」夜襲者說,「我們的探子一直很注意東島軍隊的情資。你們的軍隊應該是不知道我們的行動代號和戰略細節。但是你,槍手,你很了解我們。這讓我覺得很不可思議。
「差點忘了。槍手,把手槍丟出來吧。」他知道像槍手這樣思考縝密的人,不可能只帶著一把步槍就和他們「幽影」抗戰一整晚。
陳剛伸手從右邊腋下的位置抽出手槍,他卸下彈匣,槍口朝天拉動滑套,退出膛室內的子彈。最後在將手槍和彈匣一腳踢開。動作相當熟練,一點慌張感也沒有。
這種從容的態度……東西戰爭時候留下來的東島老兵嗎?
「有什麼問題,我都會照實回答的。」陳剛說,「所以就先把小姑娘給放了吧?」
「不。」夜襲者手上使勁,靜婷皺起眉頭,「你還沒說,你是怎麼看破我們的夜襲計畫?」
「要我從頭開始說起?你們高空空降的方法的確很高竿,不過夜晚的航空站比你想像中來的安靜許多,只要稍加留意就會發現你們的存在。而且因為先發現了發信器的緣故──」
「我不是說這個。你留下守衛好讓我們掉以輕心。趁著士兵落單時候各個擊破……我相信經歷過東西戰爭的老兵能做出這樣的反應並不奇怪。
「但是,你卻聽懂了空投計畫的代號。為什麼?」
陳剛維持著舉手的動作,嘴角勾起淺淺微笑:「你知道我一直監聽著你們的無線電。在那個時候,不管代號是什麼,很大的可能就是派出空中支援吧?……因為那時候你們用了『升空』這樣的字眼──」
「你在說謊。老爺子。」夜襲者再次加強手中力道,靜婷覺得自己左手臂就快要被掰斷,悶哼一聲。
「你對我們的計畫瞭若指掌。要是沒有人向你通風報信,就是你很清楚我們西大陸軍隊的戰術程序。你究竟是什麼人?」
「陳剛,楊林航空站的鳥禽獵人。在這之前做過許多守衛性質的工作,而且擁有東島的射擊教練資格。」陳剛據實回答。
「我說的不是這個!軍隊!你是東島哪一個軍團退役的將領!」
「……我不是軍隊的人。不過你想知道的話,年輕人,」雖然夜襲者的年紀並不小,但陳剛的確可以稱呼他為「年輕人」,「我可以跟你說個故事。一個好幾十年前的故事。等我說完,你就會明白了。」
「故事?別想拖延時間,槍手。」
「拖延也沒意思,不是嗎?……東島陸軍可是都聚集在海燕那邊呢。否則怎麼會沒有發現還有一名夜襲者躲在我的小木屋內?」
「廢話少說!」
「嗯。我就簡短的說吧:四、五十年前,我是個偏遠農村的孩子。那一年,軍隊的卡車駛進村內,將十歲以上四十歲以下的青年、少年全都拉上車,整車整車的運到軍營中。」
見老槍手開始說故事,夜襲者──也就是蘇排長不耐煩的皺起眉頭。但他沒有打斷陳剛,心想,原來東島當年和西大陸一樣,從各地強制徵兵。
「軍事訓練不到一年,我們就被迫跟著艦隊,離開故鄉,到達海的那端,陌生的土地上。」
「嗯?」蘇排長回憶起東西戰爭時候,東島應該是沒有派兵登入西大陸的紀錄……難道是祖國改寫了戰爭細節?
「戰爭的煙硝和濃厚的血腥味讓年輕的我感到害怕。我一踏上岸,就逃跑了。」
「陣前逃亡?想不到老爺子竟然幹出這種事。不怕被槍殺?」蘇排長擠出一絲力氣,譏笑。
陳剛搖搖頭:「那時候,我是第一波上岸的士兵。敵人的機槍碉堡一個都還沒被破壞。水鴨子一開門,子彈啪啪啪的射殺了我的隊友。我是在槍林彈雨中躲進沙灘旁的草叢裡。才存活了下來。」
「哼。雖然不知道你說的是哪一片沙灘、哪一場戰役。但是讓敵軍跑到戰區外,看來我軍的機槍碉堡該被檢討呀。」
蘇排長對老槍手的故事內容不感興趣。但他趁機盤算著撤退的計畫;蘇排本來就打算繞回航空站內處理老槍手,不過因為航空站戒備森嚴,暫時躲避在這小木屋內。
他才躲藏起來沒多久,就有位小姑娘闖了進來。而老槍手正巧在木屋門外。
決定了。
蘇排長打算等老槍手說完故事,一槍斃了他之後,脅持小姑娘躲進森林裡,和剩餘的同志集合。等夜襲的風聲結束後再聯絡長期藏匿在東島的探子,商討返國的細節。
陳剛搖搖頭:「那時候,害怕死亡的我在草叢裡遇見了敵方士兵,他和我差不多年紀,也害怕著上戰場這件事。
「靜婷,那就是你爸,林耀輝。」
「我、我爸嗎?……」被蘇排脅持的靜婷一時間忘了被束縛的疼痛,不解的皺眉,「可、可是我爸是東島人,陳叔你也是東島人……你們不是東西戰爭時候,一起鎮守首都市的戰友嗎……」
「那是耀輝和我打算一輩子不說出口的秘密。」陳剛說,「不過既然這位西鬼子問起了,我就順便將這件事說出來吧。」
「怎麼回事?」蘇排長不知道耀輝是誰,不知道小姑娘和老槍手之間的關係。來回看著說出秘密的老槍手和一臉驚訝的小姑娘。
「林耀輝是她父親,也是我一個好朋友。總之,林耀輝──就是我在草叢裡遇到的那位少年,和我一樣是陣前逃亡的士兵。我們躲沒多久,就因為有人靠近,分別躲進兩個不同的位置。不幸的,耀輝被他的班長找到了。
「陣前逃亡,就地正法。我至今都還記得,耀輝和他班長兩人朝彼此咆嘯爭吵。加上沙灘上不斷傳來的槍聲,局勢已經不只是『混亂』或『失控』能夠形容的了。
「敵方班長將耀輝壓制在地,槍抵他後背心窩。我們兩眼神交會,我知道,我能幫他。」
陳剛的故事接近尾聲,他說話的口音越來越像蘇排長。
蘇排長一愣。覺得這故事裡有些古怪,像是有跟刺卡在腦袋裡,怎麼想都不順。
老槍手說林耀輝是小姑娘的父親,而在故事裡,老槍手顯然和這位「林耀輝」是敵對關係。但小姑娘怎麼看都是個東島番子……
陳剛看夜襲者陷入苦思,不急著說出故事的結尾。
陳剛、林靜婷和蘇排長三人在小木屋門口沉默對視。
就像蘇排長是為了盤算撤退計畫,才聽陳剛說故事。
這刻意製造的沉默,是陳剛反擊的前兆……
陳剛。熟知西鬼子戰術套路和戰術的老兵。
小木屋內,耀輝贈送的東島鋼杯、西大陸軍隊常用的器具圖鑑。
因為他沒有東島市民證,只能做著耀輝介紹的簡單工作。從靶場守衛、演奏廳守衛到現在的鳥禽獵人──
說起這塵封已久的故事,陳剛追憶起過往的種種。
他的手不安分的微微抓握。
昨晚離開木屋時候,除了步槍以外,還多帶了兩把手槍。
兩把。
一把手槍已經按照夜襲者的命令,拋扔在草地上。另一把仍靜靜的待在左腋下位置的槍套裡。
他有自信能夠擊斃脅持著靜婷的夜襲者。
就像那時候一樣。
「……我知道我有能力救他。救那位和我只有一面之緣的少年。」陳剛接續著說。不過蘇排長這時反應過來,打斷陳剛說話。
「你是……西大陸的士兵?……而你說的登入作戰,是那場搶攻東島北端沙灘的強攻戰?可是,怎麼可能……」
「活下來的方式有很多,夜襲者。」陳剛說,「你們是『幽影』,是一群只有編號、沒有名字的影子部隊。只有士官和軍官才會被賦予不同的姓氏,方便區隔。
「我雖然不是『幽影』的成員。但我得告訴你,就算是『幽影』,人生路上還是有很多路線可以選擇的。」
「住嘴!叛逃者!」蘇排長怒吼,「我就覺得奇怪。夜襲計畫是完美的,怎麼可能會被東島番子識破?……這樣一切都說得通了!就是因為有你!有你這該死的、從東西戰爭結束後就一直苟延殘喘至今的叛逃者!」
蘇排長槍指陳剛,但陳剛早一步洞察了他的意圖。
陳剛抽出早已上膛完成的手槍,指向夜襲者頭上幾毫米的位置。
槍響。
雙方幾乎是在同時開槍。
蘇排長的子彈擊中陳剛左肩頭。
陳剛的子彈離開槍口後,先是微微下墜,就要誤傷靜婷之前,再緩緩上升,削過靜婷的髮梢,鑽入蘇排長的額頭。
陳剛踉蹌幾步,勉強維持站姿,鮮血開始渲染他身上的衣服。
蘇排長鬆開對靜婷的束縛,後仰倒地。兩眼空洞的望向天空。
「陳叔……」
靜婷嚇壞了。
她在原地發抖,雙腿癱軟。耳朵因為槍聲的關係嗡嗡作響。
她腦袋裡一片空白,看著眼前的陳叔。
陳剛手撐膝蓋,一副快要倒下的模樣。手槍已經脫手。
靜婷甩甩頭,試圖讓自己振作起來。不過緊繃的情緒突然放鬆,眼前一黑竟然就暈過去了。
×
再醒來時候,靜婷發現自己躺在陳叔的木板床上。耳鳴已經消退,但還有偏頭痛的跡象。
她撐起身子,床邊的書桌前,陳叔裸著滿是傷疤的上半身,左肩已經被人包紮好了。
「妳醒了。」陳剛淡淡的說。
「嗯。夜襲者……呢?」
「陸軍的人帶走了。」陳剛說,「多虧了耀輝,否則他們原本打算拉起警戒線,把小木屋圍起來。」
「我爸?他來了?」
陳剛搖頭:「沒有。他打了電話。」
「這樣啊。」靜婷想,也許等這全部結束後,應該回去老家一趟。
「肩膀,還好嗎?」靜婷問。
「還好。沒有傷到骨頭。根據我的經驗,這種小子彈的槍傷,幾個月內就會復原了。」
「嗯。」靜婷覺得有些疲倦,躺回木板床上,感覺這樣樸實的生活也不錯。不過小木屋內有股霉味,這讓她覺得反感。
「那些人……之後還會來攻擊楊林嗎?」靜婷對著天花板發問。
「不會。根據我對祖國……對西大陸的了解,他們應該是懼怕海燕的科技會威脅到東西兩岸之間的局勢。雖然這次賠上了『幽影小隊』和部分戰機,但他們已經知道海燕並非無堅不摧。這就夠了。」
「西鬼子他們這樣就滿足了?……」靜婷說完才覺得自己在陳叔面前用「西鬼子」這樣的字眼很不尊敬。不過陳叔貌似不在意。
「他們會從昨晚的戰鬥資訊裡分析出海燕的弱點。激進一點的話,就是靠那些數據打造屬於他們自己的海燕。」陳剛微笑,「你也知道,西大陸那邊的資源和人力都比我們強盛許多。」
「也是……」靜婷若有所思的問,「後來呢?陳叔你是怎麼救出我爸的?」
「救出?……哦,妳是說那個故事。」陳剛抓抓短髮,看著牆上吊掛著耀輝送給他的軍隊鋼杯,還有桌上那本「敵軍常用器具圖鑑」,說,「……當時,他的班長壓在他身上,打算就地處決陣前逃亡的士兵。耀輝和躲在樹幹後的我對上眼。我知道我能救他。
「我對手槍射擊還算有自信,不過要是有所偏差,就會直接擊中耀輝。於是我瞄準更高一點的位置。因為我知道子彈射出時候會先下墜,而後上升。」
浮游子彈。
初次發現這個射擊技巧時候,陳剛替它取的名字。
一發浮游子彈救了耀輝。一發浮游子彈救了靜婷。
陳剛看著床上的靜婷,覺得自己要是有個女兒的話,應該也就是這種感覺吧?
陳剛並不知道往後的日子會是怎樣?但他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害怕死亡的小夥子了。
而是一位有著「渡鴉」美名的隱世槍手。
完.
嗨,我是子綠。
又到了寫後記的時候了。
<浮游子彈>在歷經風風雨雨後終於完結了。
<浮游子彈>最初是因為看到
元仔寫了
<優雅的子彈>,所以就想「我也來寫個關於『子彈』的故事吧!」
故事最初在2013年的時候就寫過第一版本。不過那時候還無法駕馭原創小說(現在也還沒完全掌握要點),所以先將舊文隱藏起來了。在這篇發布以後,舊文我會公開出來,有興趣的可以由小屋右邊的資料夾分類裡面找到他們。
在最初版本裡面,有請
寇格桑幫忙繪製
人物設定圖。在後來的版本裡,陳剛還是陳剛。曹雪月原本和林靜婷是不同人,但最後還是將雪月的設定套用給靜婷使用了。戰鬥機飛官何烈直接以「小風的本名叫做何烈」的方式蓋過。
在2015年的這個版本裡,原先計畫只打算寫三到五萬字的篇幅。所以「渡鴉之夢」和「夜行屍歌」才都會只有六個小節。也因此出現「夜行屍歌」段落收尾時候節奏過快的弊病。直到「歸巢海燕」完全爆字以後,我才放棄原先的字數限制,讓它自由發展。
順帶一提,「歸巢海燕」經歷過一次「劇情推演上的嚴重失誤」,所以故事暫停了好一段時間。也因此刪去了四萬多字的篇幅。
在被刪去的篇幅中,有著截然不同的發展:
「幽影小隊」夜襲後,攻不下海燕機棚,轉而分派出兩組人馬控制機場男女宿舍。
陳剛、靜婷、小風和王寒在航空站內會合後繞到宿舍那邊去解救人質。
在奪回兩棟宿舍的控制權後,機步叁叁旅的車隊來了。擊退了圍繞在海燕機棚外的西鬼子。
陳剛透過無線電知道了西大陸打算發動空投轟炸。
海燕出擊。
海燕受損回歸時候,陳剛搶奪裝有對空機砲的悍馬車,支援海燕降落,還因此擊落一架敵機。
殘存的西鬼子小隊挾持靜婷逃往森林中。負傷的陳剛追趕了上去⋯⋯
大概是這樣的發展。
不過因為覺得攻堅宿舍的同時,機棚那邊的西鬼子像是被按下時間停止器一樣都沒有進展。實在很奇怪,所以才改成現在的版本。
值得慶幸的是,重寫後的槍戰和空戰「我覺得」都比舊版來的精簡有力,也比較刺激。這是一件好事。
哦。
差點忘了提必須要提的部分了:
在原先的設計裡,子綠和海安也有在航空站槍戰內。起初是想要營造出「以前飛靶場的五人即使日後朝不同方向發展,重要時候還是能夠一起抵禦外敵」的一種「全民皆槍手」的感覺。
理所當然因為篇幅的關係所以沒有這樣寫。
最後啊。
我不知道對岸哪來的心臟盜我的文啦www
「渡鴉之夢」跟「夜行屍歌」還好⋯⋯不過「歸巢海燕」⋯⋯你真的打算盜我的「歸巢海燕」嗎?(大笑特笑)
再怎麼眼拙的人都看得出來東島和西大陸之間是代表哪兩個國家吧?(再次大笑特笑)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看到「歸巢海燕」的關係,所以該網站上面只有到「夜行屍歌」的前半段而已呢。噗噗噗噗。
好啦!
接下來會寫什麼故事我也不知道。先讓我閉關去研發一下輕小說跟原創故事囉!掰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