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板畫上一個點詢問台下的眾人，好的，各位同學們你們看到了什麼呢？
一個點。
一個黑點。
欸？老師的語氣藏不住訝異。
這麼大片的白難道沒人看見嗎？
儘管是純然醒目的色彩，只要多了一個異物在上頭，眾人的視線便被吸引過去，背後明擺著的東西有誰會在乎？他們吱吱喳喳用著繁瑣的理論與方法評論著再渺小不過的東西，卻忽略了「隱藏」的大部分。
人類就是這種生物，是本來就隱藏著、抑或是被故作聰明的自己給刻意忽略了？
他不想發表評論，反正自始自終他是給人類創造出來的、使用的、殺戮的、而毫無自主主權的武器啊。
擁有意識卻無法主導走向，你不覺得這很好笑嗎？
鈎了鈎嘴角，下意識做出的動作沒人會在乎缺口之後的真實。
嘛…既然不能決定結局，至少可以這點還能夠讓自己選擇吧？
搖曳於半空的雪白，穿梭在砂石推砌的土地，風聲鼓噪驟起的斗篷宛若銀魚奔騰。
他不是鶴，始終無法展翅而飛。
若注定被剪去雙翼，又何苦讓他見識這片廣大的晴空？
是火焰，自焰紅中甦醒，熔爐裡的液體尚在不斷翻湧，悶熱的室內照理來說不該存在植物才對，原本以為是火光的東西伸手接取感受到的唯有柔軟，彷彿稍稍撥動便會消逝殆盡。
即將與地面接觸的那一瞬間花瓣消失了。
「嗨？」
焦點之外有雙腳。
……又來了嗎，這次是什麼來著？盜墓、恭奉神社、殺戮奪取、皇室進貢應該沒漏了甚麼吧？
從皇室裡被偷了出來？只不過是再度重複的命運罷了。
從那裏裡把他偷出來這也挺厲害的，由衷認為真是一山還比一山高打定見見這個持有者一面也好的念頭。
是一個少年。
可能是初次見到這種等級的陣仗而驚呆了，遲了一會才向自己打招呼。
好怪的人，皓齒輕啟揚起無聲的嘲弄，隨後發現有某個詭異的地方。
人類會跟刀打招呼嗎？
他是刀，冰冷物質構成的武器、不該有意識的存在，然而在久遠的歲月中逐漸產生意識與半透明的形體，卻沒有人類能看到他的這副姿態。
這裡還有其他人吧？環顧四週悶熱的室內唯有人類與付喪神，少年還對準他的視線伸起右手在面前晃了晃。
……
哎呀、所以他被看到了，這麼多年來除了同類外還是第一次被人類給發現到，一個少年。
「呃、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先出去再說吧？」
少年自稱審神者，告知世界的變動與身為刀劍的付喪神所該有的使命，他沒有聽得很仔細，搖頭晃腦跟著矮了半顆頭的年輕審神者繞了環境一圈，房子很大看起來可以容納數十人，迴響的唯有兩人腳步聲；沉靜的室內、心不在焉的付喪神、說著無聊話題的人類，他覺得有點無聊。
「這裡沒有其他人嗎？」鶴丸打了呵欠。
就算沒興趣也不要這麼直接表明。少年碎碎念，抱怨要落落長說明也是很累的。
沒有話要對我說？外頭鋪了層雪，用眼角的縫隙打探好幾次，仍舊察覺不到任何端倪。
是不懂價值、還是故作自然的演戲？
「你是第三個」鶴丸在玻璃上塗出一個圓，又哈口氣再度填滿「都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等等就會見到面。」
清了嗓子，少年換上認真的表情。
「我先跟你說，這間房子沒有鬧鬼，如果看見走廊閃過白白的影子或是打開櫃子發現裏頭有隻長香菇的陰沉生物，麻煩請幫我拖出來。」
「是同伴？」這勾起他的好奇心，原來白色的代名詞還另有其人，不說還好，怎麼一從少年嘴裡說出來，還真像有鬧鬼一回事。
這屋子基本上已經鬧鬼了，即使他現在再怎麼像人類也改變不了本質是付喪神的事實。
神、鬼、靈有何差別？還不都是人類給予的區別。
「他躲我好幾天了，天知道脫下那件斗篷拿去洗的難度有這麼高？」一個懶得講一個懶得聽，才認識不到半刻鐘的少年索性向他大吐苦水。
那傢伙老是罩件披風裝憂鬱青年、喜歡低頭不肯好好看路，結果一頭撞上柱子受了傷，居然還說「這樣正好、就不會被人拿來比較了。」任憑血滑下鼻頭也不願意手入，硬是強迫他換來的便是你追我跑，五分鐘解決的事情花了半天才搞定，前輩說這叫做創傷症候群要多包容，最後還是我威脅他不乖乖手入就把他的本體拿去泡鹽水！、不會做家事就算了，叫他幫忙端菜，居然一臉悲情的嚷著「身為仿造品，做這種事情不過剛好而已。」馬的，他是嫌我做的菜不好吃嗎！？有種自己下來做啊！
說到激動處，少年握緊拳頭，表情猙獰簡直想把刀給折了。
我真想操傢伙射他一發麻醉劑。
那把刀是有多難搞？少年的反應逗得鶴丸很樂，那悲壯的神情沒配上交響樂真是太可惜了，同時也讓他對於尚未謀面的夥伴感到好奇：是什麼樣的刀可以讓眼前的人類忽視身旁這把有著千年歷史歲月的古刀？
不對他感興趣的人類，這還真是頭一回遇到。
似乎是聊開了，兩個人後來又加減聊了一些事情，這次鶴丸主動多了，問起不用戰爭的時代裡還多了哪些奇妙的東西…繞一繞再回頭隨口問個幾句了解一下這個少年的背景。
挺有趣的，基於剛剛顏藝十足的表情（後來才知道有兩把打刀的技術更勝一籌），起碼他想記得這個年輕生物的名字。
儘管是他所厭惡的人類。
少年只做了簡單的自我介紹，好像是個學生、沒有告知姓氏，像是一張簡單籠統的履歷表，正想開口套話時，一個少女模樣的刀靈從後頭抱住了少年。
「主人～」少女用著親暱的嗓音磨蹭肩膀，而審神者則是一臉窘迫。
「我在跟新人說話，藤四郎你先放開手。」
「主人你又忘記了，什麼藤四郎、要叫我小亂才對！」
放在前頭的手還若無其事地試圖伸進衣物的縫隙裡，少年隨即察覺連忙拉緊襯衫，正式開啟雙方的拉鋸戰；這兩個人的舉動有夠破格，在一旁圍觀的老爺爺眉頭一挑到底他還是保守的千歲老人，這麼開放心臟還是有點受不了；正當他認真思考著要不要出手幫忙時，一個重心不穩金髮少女自少年的腰間滑落。
還順便附帶了少年的褲子。
正中央的貓兒笑的好生燦爛，額頭向下畫了一個三角形，與耳朵的咖啡色澤相同。
鶴丸瞬間領悟到原來內在美這種東西也會隨著時代而進步，望著僵在原地讓四角褲通風的少年與整個仆街雙手還抓著牛仔褲的付喪神，這情形突然變得好尷尬。
然後，少女模樣的付喪神緩緩地站起來，緩緩的。
連同少年的牛仔褲也緩緩上升。
從小腿、到膝蓋、上升至大腿，藍色的布在鶴丸面前慢慢展開，最後喀擦一聲把褲頭在腰間固定好。
室內隨著這聲開關再度陷入沉寂。
「主人」名為小亂的少女神色非常凝重「不管主人穿什麼人家都會抱持著欣賞的態度，不過這個年紀還穿這種圖案小心會被笑喔？」
「亂藤四郎！」少年尖叫，臉幾乎紅透。
鶴丸忍俊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這真是嚇到我了。」過慣無聊的生活，笑點都低了，這把爺爺級國寶名刀笑到掉眼淚。
未來的生活或許可以讓他好好期待。
出陣是件有趣的事情，親手拿著本體斬殺敵人對鶴丸而言是件新鮮事。
世界的變動超乎想像，即使他的身世顛沛流離，講個三天三夜也說不完，但是擁有實體以另一種方式感受環境卻是這個古老刀靈怎麼想也想不到的。
「在後面喔。」刀鋒落下，飛湧的液體化為展翅的雙翼，以鮮血作為羽翼的鶴，優美於戰場起舞。
如此令人厭惡、打從心底讓鶴丸笑不出來的生物，粉碎星夜中與主相伴的渴望、見識人類相互爭奪的各種醜陋、塵封森林的寂寥、入歸皇室的肅穆，而後又賜予這副軀體。
奔馳於砂石飛濺的沙場，他有了選擇的權利。
──這裡是屬於我的戰場。
可以遵照本能盡情發揮的地方。
那麼還有甚麼好說的？
「拔刀吧。」
初次上陣他玩得很瘋很瘋，縱身躍入敵陣製造艷紅的花瓣，紅與白交踏，白鶴踩踏由花瓣鋪成的舞台於飄散的花海中起舞。
一劈一斬美麗的朱紅潑灑在和服上，或出一點、或是一道、或淺、或深，最後化為純粹，當最後的花瓣謝下，立於原野的是不再純白的鶴，仰頭朝天空的盡頭望去，很美很美，不是紅、不是白，倒映在琥珀色眸子裡的是湛藍的蒼空。
挺直身子預備展翅、朱紅點綴猶如彼岸搖曳之曼珠沙華，散去相依維生的子葉，孓然一身獨立於佈滿沙塵的大地。
仰天綻放，彼岸的花兒與被剪去羽翼的鳥兒仰望同一片天空。
飛不起來、那麼能做的便是挺起胸膛偽裝成盛開的花兒。
彼岸花，又稱曼珠沙華；花開葉落，葉與花注定不得相見，無情無義之花。
孤獨的花。
彼岸的你是否也是孤寂的？
他伸出手，藏身於手指與手指間的藍天似乎被捉去一塊。
但當手移開，天空還是一樣的，藍藍的天空沒有多上半道缺口，而雪白的鶴已染上鮮紅。
向後一倒躺平於砂塵之中，紅白相間三度染上灰燼。
晃了晃指頭，鮮血早已滲入至縫隙深處，沒有經過刻意裝扮而浸染生命色彩的指頭，好比徒手沒入腐臭的爛泥巴之中，看似全然染上，然而粗糙的塗裝手法讓溢出色彩的指尖顯得格外滑稽。
什麼也不是，不論是花還是鶴，自始自終只是被人類所操拿之物罷了。
真好笑。再怎麼奮力掙扎也是迎來同樣的結果。
鶴丸哈哈大笑，發了瘋似的不保留絲毫換氣的空間直到肺部因缺氧引發劇烈的咳嗽。
而那雙瞳孔平靜的映出湛藍的天空。
就只是單純的反射著。
一千年的時間，棺木早已腐朽、恐怕連骨頭也沒有留下了，我還有地方回去嗎？
…還不能結束嗎？
「哇、怎麼弄成這樣？」稍後聲音自側邊傳來，僅受輕傷的亂藤四郎找到了他。
「嚇到了嗎？」他笑瞇瞇地坐了起來，罩著白布的青年卻不領情，猶如寒霜的面孔絲毫無半點笑意。
一路上山姥切鐵青著臉沒說過半句話，直到進家門的前一刻，方才脫下那塊少年抱怨過死也不拿下來的白布扔到鶴丸身上。
「套好。」只落下一個單詞，青年背對他們自顧自地忙起來，以不發出聲音為前提的小心打開大開，探頭朝向室內凝神聽了一會，才回頭催促他們進屋。
鶴丸看向少女，比了白布又一瞥近侍刀，而少女只是搖搖頭，兩人皆不知其所然。
然而當身後傳來晚一步歸來的腳步聲時，他們馬上明白山姥切國廣謹慎過頭的原因。
他沒有依山姥切的話把布披好，只是隨興的半掛在一邊肩膀上，儘管衣飾由濕重轉為半乾，接近深褐的色彩印在純白的布料上仍是格外怵目驚心，鶴丸是不在乎啦，好歹也在真實的戰場中混過一段時間，而且又沒受多重的傷，多幾道小疤痕在身上還更添了份男人的浪漫存在。
可他不知道的是，這對審神者非常傷。
連發出聲音都沒有，少年便兩眼一翻直接暈了過去。
山姥切一個箭步把少年接的即時，鶴丸耳邊似乎殘留著一聲很輕的嘆息，像是習慣了這種事一般，山姥切雙手鉤著少年的胳膊把人拖到客廳躺平。
「沒受傷就先去把衣服換掉。」他疊了兩個坐墊給少年當枕頭「可以洗掉最好，他連味道都很敏感。」
「主人怕血？可是之前手入明明就沒事…」跪在一旁的亂摀著嘴巴。回想起平日的情形，雖然在碰到傷口時主人的手會抖，但還不至於反應大成這樣啊？
山姥切只是漠然看了鶴丸一眼，向來低頭總是閃避目光的青年正用冷冽的眼光直勾勾的盯著他，不須開口斥責那眼神也夠讓他卻步，紅通通的火雞再白目也知道癥結出在自己身上，玩得太過火了，恐怕連同內裏也無一倖免。
「這真的嚇到我了…」他說，聲音越說越小。
「我去拿條濕毛巾來吧。」亂藤四郎打破兩人的僵持，山姥切點頭，把視線重新轉回少年身上。
怕血的主人，我的天啊，鶴丸還真是第一次碰到。
然後鶴丸乖乖地花了兩個多小時窩在浴室裡，把身上的那股味道與髒兮兮衣服刷掉一層色後才恢復到八成左右的自己。
鶴果然還是一身純白就好，清水洗漱指縫殘留的鐵鏽，芳艷的色澤已然轉為枯涸的深褐。
維持潔白的純淨就好，隨意給自己漆上一層保護色，只是搞得什麼也不是，他不是鶴、也不是花。
他是刀，名為鶴丸國永的名刀。
鶴、鶴，給他取名的人也真夠妙。
刀可是長不出翅膀的啊。
舉起手認真端詳殘留的污漬，他笑得像是個發現新玩具似的孩子。
而這種醒目的顏色也不適合他。
他向來不缺，還恨不得通通丟掉呢。
水波啪颯啪颯的振起，透明的水珠滾動著七彩的色澤，而鶴戲耍於其間。
恐怕最適合他的顏色便是如此了。
透明如水，洗淨一切繁華虛偽，褪去色彩的鶴於籠子內用著天真的神情看著這個世界。
如此厭惡卻不得就此脫身離去的箱庭。
創作內容
《刀劍亂舞百題文》保護色 鶴丸國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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