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與暮】當我看見我自己

　　不過他卻沒有多理會我，而是戴上安全帽長揚離去，彷彿是要掩飾自己不安，刻意忽略我的提問。而我仍繼續如影隨形的跟著他，觀察他所有一切，並且想要撕裂那自信洋溢的外表，讓他無顏站在任何人面前。

　　「你要不要去死呢？」

　　看到他回家後刷牙就準備睡了，我從旁烙下這一句話。明明必須得為晚上工作準備好體力，此時他卻輾轉難眠著痛苦，似乎腦海裡不斷湧上令人不堪的回憶，拉扯頭髮地喃喃自語咒罵……

　　「都去死算了……」他又翻了個身，仍甩不掉那些情緒，「到底要我怎麼做，這一切才會忘記？」不知他緊咬過去不放，還是從前一直綑綁著他。

　　「太白癡了。」用力嘲笑自己的不是。

　　「或許我死了對大家才是好事，至少不再會成為誰的負擔，與其苟延殘喘地拖累眾人，不如一了百了結束這一切吧……」

　　我終於看不下去，又一次出口責罵：「你就是這麼懦弱！」

　　結果他沒有掉下淚地睡著了，我已經很久沒看過他自己一個人哭泣了。

　　而我繼續從旁看著他作夢的模樣，他總是會作夢。有時是醒來就會忘記的美夢、有時是假裝快樂睜眼即消逝的空虛、有時是湧現各種回憶的嘲諷，像是清醒時壓抑的所有情緒最終都會呈現在夢裡，逼得他不能忘卻。

　　「你還要繼續逞強嗎？」我則不能對他心軟，用挑釁的口吻叫醒他。

　　接著他從床上慌張地跳起來，看向永遠不夠用的時間他趕緊打開電腦，上網連結到他所創作的地方，迅速地瀏覽每個通知與每個朋友的作品，如果不這麼做就對不起誰似的。然後擠壓著自己可以放鬆的餘地，用力寫下一篇篇不足讓人值得欣賞、卻沾沾自喜的現代詩，或是犧牲睡眠地一字字蔓延成自以為是的小說，叫人觀看。

　　「這就是你要的嗎？」我依然看不起他，訕笑他的狼狽。

　　「痛並快樂著，」他在上頭宣揚著這樣的自己，或催眠自己，「正因為我沒有什麼可以提起的優點，所以我必須一直寫作證明自己存在，享受於這樣的痛苦與煎熬。」

　　「瘋子。」

　　「正因為我想寫出讓所有人看得懂，並且感動甚至有所獲得的故事，因此我渴求著各方不同的批評與建議，來磨練與改善我表達方式，而非是追逐著讓大家崇拜的名氣或實力，單單只是為了讓人們能夠知曉我在寫什麼罷了……」他拚命打字解釋自己，深怕招惹不必要的誤會，「僅僅是讓這樣不堪的自己，能為這世界付出一點什麼。」

　　「笑話，你做得到嗎？」我盡情地否定他，以此為樂。

　　然而他還是沒有面對我，逕自帶著前女友留下的狗狗出去散步。他親暱地喊著狗狗名字，像是朋友般在草地玩耍，陽光下地瀟灑是他慣於一個人的自在，近日他也開始帶著這樣的自己出外遊玩，不知是為了吸引誰還是擁抱自己。

　　「嘿，回家囉！」為狗狗繫上項圈，牽著一步步回家，「你最乖、最可愛了，希望你能夠一直待在我身邊啊！」他很喜歡對著狗狗說話，好像他真的聽得懂一樣。

　　「無聊男子。」

　　

　　「你要好好的，知道嗎？」將狗狗帶回房間後，遞上一碗清水，「不舒服要跟我講，不要一直活蹦亂跳假裝自己沒事，可以嗎？」蹲在狗狗面前，語重心長地說：「我會擔心你，所以千萬不要逞強喔！」再摸摸他的頭，以示疼愛。

　　不過在我看來這樣的他很是可笑，於是我又說：「那你自己呢？」

　　緊接著他急急忙忙地梳洗一番後出門了，再次選擇忽略我。他趕去上班了，每一天下午四點到凌晨三點的勞力活，選擇休學而做著現在這份工作，雖然很累不過他卻感到很值得，甚至有種終於看見自己未來的想法，因此他很認真、很認真地在學習各項事務。

　　雞太郎吳興總店，是我看著他慢慢成長為大人的地方。

　　

　　「你又點錯了！」店長拿著點貨本。質問著他：「你到底什麼時候才不會失誤呢？」翻個白眼，令他尷尬至極，「我叫你點貨正是因為想讓你學習更多，好讓你可以在之後更快接上我們的工作，這份心意你不懂嗎？」

　　「我知道。」他一直都知道著，只是太過於笨拙。

　　「知道也要做到才行啊！」店老與老闆似乎已經開始受不了這樣的他，甚至是看起來逐漸隨便且叛逆的他，「如果你要我們幫你當員工看也可以，你自己選擇。」

　　「不，我想變得更強。」他看向店長倔強地堅持，「我很希望自己能夠像你們一樣，我也很想能夠獨當一面處理許多事情，只是我真的太笨了……」

　　「在我看來，根本只是你不夠用心。」店長一句話直接推翻他的自白。

　　「好，我懂了……」

　　「很多事情不是嘴巴講講就可以，自己做給老闆看吧！」店長拍拍他肩膀，仍是不願放棄地鼓勵他：「我們都把你當親弟弟看了，就看你自己願不願意珍惜這樣的機會。」

　　「我會加油的！」用力埋葬心底委屈，好強地宣告。

　　接著他努力站在店長身邊磨練自己，雖然是身心俱疲的煎熬，他仍是要將一切工作學到位甚至承擔下來，好讓沒有人能夠繼續懷疑他能力，更令人可以信任。他笨拙地一點點進步，亦帶著笑容度過每一晚的難受，只希望這家店的生意越來越好，忙得再累都值得。

　　「哼，你真有這麼好嗎？」看著他佯裝的善良，我不屑一顧。

　　到了下班時間，他等著店長他們結帳與叫貨完畢前，坐在一旁用紙筆寫下隔天準備上傳的靈感，通常都是詩。他亦忍受同事的玩笑或輕視，總是不在意地笑罵一陣就算了，因為他知道長輩們只是希望他能可以把握時間，做更多有意義的事情……

　　「寫作難道就沒有意義嗎？」回到家後脫下疲乏，他捫心自問。

　　「你所撐起的自信，有意義嗎？」而我窮追不捨地攻擊。

　　「聽歌。」他偶爾會打開電腦或手機在夜深人靜時撥放音樂，想趕走那些心情上的不舒服，「嗯，果然也離不開音樂呢……」也會自顧自地一起唱著，卻總造成更加不愉快的反效果，尤其是最近那一句歌詞——

　　跟我相愛誰都不搭

　　「你也有自知之明，是嗎？」我又笑了，對於他的難受，「就算你再怎麼努力變得更好，你的死個性還是會使你糟糕透頂哪！」

　　時針走到凌晨四點，他走下床穿戴便利服裝與運動鞋出門，將我的話語放置一旁前往健身。家裡附近正好開了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健身房，他感到興奮地決定二、四、六下班後來這兒重訓，兩個多月來瘦了很多線條也保持得不錯，似乎不怕累倒地持續著。

　　「光鮮亮麗的外表，真的對你人生有幫助嗎？」

　　「我不是為了別人，而是想試圖證明自己罷了！」他好像終於肯回覆我了，於心底默默地唸著自己：「想看看自己是否也能夠做到、變得更好，也期盼自己不論身心都能精進，好讓下一個人不會再因為我受傷。」

　　「你確定嗎？」

　　「我希望自己有能力與肩膀去照顧好下一段幸福。」

　　看著他不停說服自己的模樣，我頓時啞口無言。然後他喘息著汗水，利用半小時完成兩組簡單的鍛鍊，喝完水再裝滿才與混熟的教練說聲掰掰，可能是因為身材適中的關係不用刻苦效果也顯而易見，於是他心滿意足地結束今早健身。

　　

　　「我還是無法認同這樣的你，永遠不會。」對我來說，他始終太過虛偽。

　　其實根本沒什麼學問的他，何苦當著假文青？明明手腳十分笨拙的他，何必要做不適合自己的工作？看起來臉歪嘴斜的他，何來健美自己的必要？就我看來，他沒有一處值得人們認同，完全就是逞強更膨脹著自己的弱者，不是嗎？

　　「早安！」最後，他又回到了熟悉的早餐店。

　　「早安啊，弟弟！」老闆、老闆娘窩心的問候。

　　是啊，我一天天看著他這樣折磨自己的循環，假裝自己很快樂的循環。我憂心未來的他是否會跌至深淵，只因此刻的他太過天真，或許他是真心快樂的吧？但是，直到最後確實完成目標之前，我想自己都會這麼一直使勁汙辱著他……

　　嗯？你問我是誰？千萬別誤會我是那種變態跟蹤狂，我只是跟了他快二十四年、深藏於自信外表底下的——


　　自卑。

　　＊

　　參與公會特殊活動：

　　主題：《當我看見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