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拜訪那間小屋，與女孩分享所見所聞。不知何時起，少女心中的圖像，就是我口中的世界。
我們談話內容不複雜，都說些外頭的山明水秀、川中的小魚、林森間的動物。日子久了，我們的話題，也越來越多。我開始跟她說起我的經歷，除異師的冒險也是在細語交談中，進入女孩的腦海裡。
少女的星圓閃閃發亮，我說的永遠是刺激的歷險，與各異獸的特殊習性。
我的遭遇，永遠是光怪陸離，凶險、直取性命。我眼中的視界，永遠是星光群聚，耀眼奪目，迷媚動人
「我好喜歡，黑捲，我好想分享你的視界。」
我好喜歡，因為你說的每件事，聽起來都那麼美好。我好喜歡，因為你的語氣，纏繞著對世間的熱情。我好喜歡，你總是說……喜悅的事……。
我在白華空白的心裡，每日砌一面牆，每月造一棟樓，幾年後建構成偉大的都市，是幅繪彩七色斑斕，愉悅與歡樂，有妖精、有妖怪、有人類、有異獸，囊括所有夢想的伊甸園。
我為什麼這麼做，這只會使白華更想得到一雙眼。
「黑捲，假如我的視界跟你聯結，我就能看見你說的一切吧。啊，要是真的，我一定樂死了。」
「好，如果是這樣，我一定陪妳看個夠。」
我一定陪妳，看見世間的美麗，一定是……一定是……。
……醜陋的騙局。
「黑捲！」
有人呼喚，我回到現實。
「我果然還死不了……」
身子裏著的長大衣吸收衝擊，救了我。
「妳在這裡，表示又放棄機會了吧，妳這大騙子。」
我張開眼的第一句話，其實是在罵自己。
「手好痛。對不起，黑捲。我讓你受傷了。」
白華，妳老是傻傻的固執下去，損失的只是妳。妳會被利用，被拋棄，被背叛……不是別人，正是我。總有一天，我對墨羽族不再抱有期望。到時，你的祖先白宗，就是讓妳惹上麻煩的罪魁禍首。
「我不是說過，綁上緞帶封閉情緒，就能延緩長刀的侵蝕，妳竟然把它解開……」
妳的受傷就是固執換來的教訓。
「你斷了一條尾巴，我用緞帶當繃帶，纏緊傷口止血。我知道後果，但沒關係，我不想……斷開我們的連繫，我想從黑捲的視界再看多一些『畫』，就算只有幾秒也好，我想維持下去。」
她激動地說。
「因為真的好有趣，我們一起看見的點點滴滴，是我最珍惜的『畫』。一起趕路，一起用同雙眼睛欣賞夜景，一起發現新奇事物……我都很快樂。我還沒看夠，黑捲在我耳邊說著對方的『星光』變化，那是我想看也看不到，卻希望『窺見』的故事，我不想讓它消失啊！因為、因為……」
她吼出自己的心聲。
「那是過去在三家宅邸時，是雙手無法撫摸，不曾有過的『觸感』啊！」
無刃刀的力量，將她左臂侵蝕全黑，組織壞死。她剩右手能動，將我捧在襯衫前。我毛皮上沾染的泥巴，弄髒她的衣服。
「笨女孩……看見的只有那些嗎？妳不會厭惡嗎？不會厭煩嗎？人與人的交流定有捨棄與背叛，定有利用與利益，定有悲傷與痛苦。那是會弄髒『畫』的髒汙，妳怎麼守護也沒用，不知何時開始，不知何時攻擊，你的『畫』一定會弄髒。」
絕對！
白華空洞的眼光固定著──有條細長影子佇立在透白的瞳孔前，是一隻黑色的貓咪。髒兮兮，全身泥巴；臭醺醺，皮毛分岔，沒有快樂沒有笑容，憂鬱灰暗的面容。
女孩對著漆黑的貓說：
「黑捲，難道你不覺得一幅畫，如果只有白色，那什麼都沒有。但有了黑色的深淺暈染，才能讓事物多彩多變呀。」
「………」
這句話，仿如電擊，貫穿黑貓的全身。砰咚、砰咚，死了百年的心，又再度跳動。很深沉，很安穩，很有力量。
真不像那女孩說的話。
我們共用一雙眼睛，看著同樣的景色。我看見煩惱和憂愁，黑色與灰色，黯淡骯髒的顏色，但那女孩卻當成修飾美景的顏料。
……哈……哈，我真想對天咆嘯。活過兩世紀的我，竟然只是十多歲小女孩的禮服上，裝飾用的花邊。光是想像，就全身洩氣，像顆扁扁的皮球。
「能提個問題嗎？」我說。
「是什麼？」
「妳心底的那幅畫還沒完成吧？」
少女斷然回應：
「當然。」
聽完後，我微微地，淡淡的像人類般微笑。
──！
埋在心底的小火苗旺盛燃起，這是少女第一次感到溫暖。
雖是遲來的溫情，但流入情感，卻是真真實實。
白華有件事，我藏在心裡很久，其實在墨羽族歷代子孫裡，妳的能力是最接近祖先白宗的。對妳好奇、跟妳親近，是你們散發相似的氣息，吸引著我，不過現在都不同了，妳的獨特作風沒有人模仿得了。
妳就是妳。
雖然適切測驗就已發現，女孩能誘出無刃刀的威力「斬食」。當年侵蝕的手掌，居然不到兩天就恢復。
但四十代當家主是穩健派，尋求安定、沉穩的力量，他不需要爆發性，卻躁動難阻的蠻力，才由第二位適切的哥哥繼承。
貪食烏鴉──無刃長刀，你不想被馴服吧，但兩百年後又出現一位能完全駕馭你的人。這感覺就像白宗又復活，再次將你握在手中，令人不悅。別擔心，這次的主人，可是很愛護所擁有的東西。
精神的歸處是思念湖，存在「黑虛」；生物存活的世界，就是「白實」。白華先天失明，卻比歷代任何一位繼承人，更能運用「神賜者」血統，控制「白實」的能力。萬物皆由光組成，小點凝成大點，再聚更大的光，經過無數循環，形成光球。組合不斷，就成實體。人是如此，萬物皆是。若能掌握光，控制實，將獲得世界之力。
天生失明者，沒有視覺概念，能借觸摸了解事物的組成。白華從小就喜愛拼圖，明白此道理。但她無視覺，不知何謂界線，是不定的未爆彈。
所以，我讓這女孩，看清自己的界限。
「黑捲，這是什麼？」
白華將我放下，我看著她。她體內充滿光點，整齊密集，胸前有顆特別亮的圓球，是星圓。本為逆轉，現在順轉，發出雪白光芒。墨羽族的證明，藍色的核，雪白的圓邊。
「武器好輕，無刃刀拿起來的感覺跟以往不同。左手可以動了，而且在發光，右手也是，全身都是。為什麼這樣？難道這把刀聽我的話了，為什麼？」
刀劃過空氣，裙襬飛揚。白華訝異的轉動身體，用我的雙眼，展示給自己看。
「『觀星眼』，一雙看見萬物光點的眼睛。」
我凝視她說：
「奇蹟發生兩次，那就不是奇蹟。你覺得是什麼呢？那就是，命中註定。白華，這次我想跟你分享充滿星星的視界。」
根源，那是一片匯聚所有星星的湖畔。知識來自那裡，生命來自那裡……至於思念，就是將它們連結的細線。因此，他們手牽著手，跳著整齊劃一的舞蹈，將是群星的海浪，轟烈的盛會。
白華，妳的「星圓」在思念湖，很渺小，但我能找到那美麗的光火。
長刀飄落的花瓣，漸漸變淡，黑轉粉紅，再退成白，如羽毛般。白華的左手也是，腐敗停止，侵入的冥力被淨化，轉成能量，還她雪白的肌膚。神賜者能力，掌控「光」，將萬物納為己用。
我爬上主人左肩，搖搖留下的幸運尾巴。
「別顧著驚嘆。烏托帝在看著。」
我抬頭望去。陰影遮蓋，是茂密葉叢。群聚的紫光中，有個特大紫光球摻在其中。烏托帝在那，樹的頂端。光的形狀和構成，是在微笑。
「白華，看見了嗎？」
「不太清楚，我的視界全是光，像大海浩大磅礡，好美。如置身宇宙星辰中，被光芒圍繞。快要溺死了。」
我貓掌向前指。
「仔細看，就是那個，特大的紫光。雖大但不刺眼，微亮卻快滅掉。」
「是那個嗎？」
裸腳踩泥土，白華歪著頭。烏托帝的生命快消失，不是白華所致，初次見面就有異樣。
「那傢伙想給我們最後考驗。不管是什麼，憑現在的妳，絕對沒問題。」
我深吸一口氣：
「讓我們把冥王和他的野心一併擊潰，替這幅畫染繪最後一道星彩。」
「那當然！」
白華爽快回應。
烏托帝在樹頂尖端，倚靠月亮，遠看如芝麻。他單腳獨立，手往高舉，如捧起身後的圓月，傲視底下的眾生。狂風灌入谷地，上萬葉片磨擦，嘩啦嘩啦，在密閉谷中迴盪共鳴。月亮逐漸融化，逐漸變小，烏托帝將虛月能量吸收，融入紫光黑球，在掌心凝聚，螺旋轉動、膨脹擴張，將天井遮蔽──冥彈，虛月。威力不到四成，他在勉強，將生命逼向極限。
真正月亮露臉。月光穿透紫球，將幽谷鍍上冥暗色調。
「妳兩手握刀。」
「像這樣？」
強風將白華秀髮弄亂。她側身、雙手持刀架在前方，瞄準樹頂。
「注意光點流動。冥獸力從木柄傳入手臂，到妳的星圓，淨化後回流刀身，就像氣聚。看清楚，這是妳的力量。」
白華衣衫、裙裾劇烈擺動。長刀開始發亮，刺眼閃耀。
「妳能控制無刃刀，在心中想像一個物體，從刀中凝聚，在刀尖射出。」
烏托帝丟出掌上的巨大紫球──
「就是現在，朝天劈砍。」
「……等等，我還沒準備好。突然要我想像，腦袋一片空白。」
我貓掌蓋住白華頭頂。
「相信自己，一定在妳心裡。是深刻著色，細心勾染的一福畫。」
葉子、細枝、粗枝、樹幹，被燃燒消逝。紫球接近，從上空下落，想把谷內燒成空無，不留殘渣。
「黑捲，要是失敗了，我會揍你。」
白華認真說，緊握木柄。
「都死了，哪可能。」
「……不管，我就是要揍你。」
「放鬆揮刀吧。」
白華雙肩下沉，吸口氣。白羽飄落，空中留下刀影──
「那是如妳的秀髮，輕飄雪白，羽翮柔順的鳳凰。」
巨大紫球，鑲入大地凹坑。推擠、毀壞，硬擠出容身的場所，但它不知道坑內已有主人。
「去吧──！」
白華大喊，舉刀刺入龐大球體，傾全力將能量注入。
霹啪，紫球圓滑的表殼龜裂。有隻鳥破繭而出，探頭環顧世界。是隻全身長滿白色羽毛的巨鳥。牠展開雙翅，拍動空氣撼搖大地，不遲疑、一鼓作氣振翅高飛。在黑色的夜空翱翔，俯瞰深暗的樹林，遠望綿延的山脈。同時，用龐大的影子，鋪蓋大地，彰示自己的存在
牠翹首長鳴，往圓月飛去。鳳凰晶亮羽翮飄落，遺留淡淡軌跡，劃過天際，如消失的銀河。
「知道痛了吧……你這玩弄我和黑捲的混蛋！」
白華坐在泥地，用我雙眼望著天空。大樹、紫球、白鳳凰、虛月都消失的視界，留下的是一幅滿布星星與孤傲蒼月，真實的夜空。
「……好美，能與你一起看見真好，黑捲。」
白華虛軟，疲勞一瞬間湧入全身。她側身躺在泥中，均勻吸氣，呼呼大睡。
「真是幸福的女孩。」
寶來樹有三分之二被削去，若俯瞰，僅殘留切面平順的莖幹，與爪子般緊抓泥地的根。
我前腳在樹根旁挖土，找到木鞘。尾巴抬起白華左臂，嘴咬著鞘──
白宗，要厭惡人類的我活下去，找尋價值與意義，過了兩百年還是沒找到，但我遇上了白華。
叩，刀收回鞘。
我想再多點耐心，尋找近乎無解的答案，有拗執晚輩陪伴的話。
「看來這招，一天只能用一次。配合刀內冥獸力轉為己用，的確有難度。沒想到她能完成墨羽族最理想的駕御方法。白宗繼你之後，又一位讓我看見鳳凰的人。真是的，兩百年又短暫又漫長。」
我滿意地微笑，回望後方。
「別躲了。」
「……果然藏不住，不愧是觀星眼。」
烏托帝現身。他紳士般抱著昏睡的蓮。是男孩救了狐狸，使她不受波及。
「我知道你打從開始就在訓練白華，幫她發揮潛力，也讓我和她的『根源連接』更完全，使白華能完整發揮自身的力量。不過，你的目的我大概猜得到。」
「因為想拜託一件事。我組織一群能抵抗冥力的人，希望你們能加入。」
烏托帝誠懇說。
「喔，是嗎？那你要苦惱了，節目不精采白華沒興趣。」
淅瀝淅瀝，壁縫有水源流出。谷內再度回復生氣，過幾天，將形成天然的盆地。兩股力量相撞，改變地貌。
「所以……」
我套句白華的話。
「要幫忙，就付錢。」
「我會的。狐狸就拜託了，雖不擅長，我已將冥力取出，現在很健康。」
烏托帝將蓮放在白華身邊，就如煙霧飄散離去，是他的冥力「變化」。
「難捉摸的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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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可以說戰鬥就在這裡告一個段落了，但這只是個開始──目前想營造這樣的殘留感，不知感覺如何，現在就先保持這樣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