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怎麼了?我不是怨恨人類嗎?卻老是幫助身邊的人。說來,我真是自虐。在絕望的那晚,我結束了生命,同時也在絕望的那晚,獲得另一段生活。
那段生活,要我找尋活下去的目的。至今兩百年後,仍沒有答案,那雙觀星眼,使我更看清世人的醜陋。
我是怨恨人類,討厭這世界,對世間絕情,才決定結束生命的嗎?還是因為我企圖改變一切,最後突勞無獲,感到無能才了結生命?我不懂?
說不定,我只希望一個能聽我說話的人,聽我吶喊的人。說不定,我還對人世殘留一點希望。
我,不明白自己。
◇
天空陰沉,下著雨。
淅瀝淅瀝落在屋瓦上,交織流連,編成小溪在屋簷流下。這座佔地廣大的武士宅邸,離主屋不遠處,有個特別的別館,靜靜坐落在庭園的一角。
雖是蕭條小房,僅有鋪床、衣櫃,和拉上布簾的窗戶。但一個穿著單衣的女孩,卻點綴著屋內的生氣。
她孤獨玩著拼圖。
「………」
很專注,完全沒發現我進房。天花板黃燈垂吊,替女孩的雙肩細著一絲溫暖。
「妳知道自己在拼什麼嗎?」
我低沉聲響,無情打亂祥和與寧靜。
「誰?誰在那裡。是哥哥嗎?不,到底是誰?」
女孩驚慌地停止拼圖,但沒有張望,因為她看不見。
「白主人已離去,是四十代當家主通知我請他離開。主人會被責罵,他完成任務後,又在外頭逗留。」
「那你有什麼事?」女孩問。
「我好奇,主人為什麼要替妳買拼圖而特地繞路。明知會惹父親生氣。」
「不准說哥哥的壞話!」
女孩激動站起,弄翻腿上的圖畫。紙片碰撞,散落一地,被翻掉的板子蓋住。
「啊,我的拼圖。花了兩天時間,就快完成的說。」
她慌亂地趴在草蓆上撿拾,蒐集凌亂的拼圖碎片。專心細數總數,生怕漏了。
「怪女孩。」
我刻意說。
「要你管,我就是這樣。拼圖是我的一切。你快滾蛋,別煩我。」
望著那白色長髮,緊皺的眉頭。我開口:
「拼圖?我不相信。是主人要妳拼,妳才做。如此而已。」
我說完後離去。
◇
「是你嗎?」
女孩指尖在膝前的紙片堆摸索,將細選的圖塊,放在紙板的適當位置。
「對,才第二次來訪,就能認得我的腳步聲。」
「你的步伐跟一般人不同,很輕、幾乎沒重量。小孩子?不,是什麼呢?」
女孩彎腰,纖細的手伸出袖子。她拖著長袖,想要觸摸看不見的人。食指快碰到時,我前腳抽離。
「別做無聊的事。」
「小氣。」
女孩身子縮回屋內中央,整理衣裳端坐,繼續拼圖。如雕刻細膩、優雅靜坐的娃娃。
「上次的圖拼呢?」
我試探問。
「我收進盒子裡了,放在衣櫃下的抽屜。」
她邊說邊拼。
指心般大的拼圖零件,每幅圖約一萬片,且形狀多變,拼組過程就容易遺失。可是,她似乎沒發生過。我拉開抽屜,裡面堆滿盒子,隨挑隨看,觀賞幾十幅圖畫,完美沒有遺缺。
「是這幅,上次弄翻的拼圖。是隻漂亮的小狗。」
「原來……是狗。」
女孩口中碎碎念,拾起一片圖塊。模樣有些洩氣。
我賞識完後,將作品歸位。接著在女孩身邊遊走,看她精巧的拼組細活。
「狗是花多久完成?」
「兩小時。」
「之前不是兩天才拼出九成?」
「摸過的東西我不會忘記,重組很快。」
我感到訝異。先天視力殘缺者,聽覺和觸覺都異常靈敏,但她觸覺記憶卻超越常人。拼圖塊繁多細小,邊緣接近平滑,萬片堆積,再分差異,真的很難。如果她是繼承人……不,傳家寶一碰到她就特別躁動。
女孩拿著圖塊,發呆許久。
「不知要放哪?我可以告訴妳。」
「不要。」
她搖頭,明顯拒絕。
我匍匐在一旁靜靜等待。
落日西沒,夕暉滑下了窗簾,圖畫也有了模樣。
「拼了什麼?」女孩問。
我笑了出來。
「有什麼好笑。」
女孩不悅。
「是貓。」
「貓?哥哥有說過,我們家有隻小黑貓。原來我拼的是牠啊。」
女孩將兩手壓在圖畫上。
「好想摸摸……」
「為什麼?」
「因為不就在身邊嗎?我從小就目無法視,但我好奇,手指觸摸到的是什麼。經由接觸我可以想像它的形狀,這就像驚奇的探險。好有趣。」
「有機會,我抓來給妳。」
「謝謝你。」
女孩打從心底高興而笑。
◇
「妳在憂愁嗎?」
「拼圖不見一片,我找不到。」
確實,她大腿上的拼圖板,少了一塊。
「平常將拼圖堆在膝前,就是怕不見。這幅圖總共有三十二萬七千六百七十一塊,是拼過最難的。但卻少了最後一塊。」
「幫妳找找。」
我東張西望,房間不大,但圖塊小,就像海底撈針。
「不用了,應該找不到。」
女孩難過得雙唇緊抿。
「啊。」我說。
「什麼?」
「在妳臉上。」
「哪裡?」
「別動。」
女孩身軀僵硬,半起半坐固定。
「在右邊的臉頰。」
「幫我拿好嗎。」
「妳等一下。」
我走到她右側,後腳墊起上身拉直背脊,伸出利爪夾起圖塊。
「謝謝,請直接放在上面。」
白髮女孩兩手端起拼圖版,置於我頭頂,假想前方有人。
「可以?」
「為了感謝你。」
「好吧,妳先放下,拿太高了。」
「這樣?」
「差不多。」
「好矮喔,不會是矮人族吧。」
「我本來就這樣。」
我靠近拼圖版,準備放上──
「嗚,妳做什麼?」
女孩趁我不注意,緊摟住我。摔落聲響起,拼圖版碰撞草蓆,排好圖塊噴散四方。
「好軟喔,真特別。果然不是人,難道?家裡那隻貓是你。哇喔,一定是。原來貓會說話。」
她臉頰磨搓我鬍鬚,當柔毛玩具兩手緊抱,令人呼吸困難。
「竟然假裝弄丟拼圖,使我接近。」
「被發現了。」
「真服妳。」
我嘆氣。
「啊,剛才拼的東西是什麼,能跟我說嗎?」
「怎說呢,圖片都亂了。放我下來,我認真看。」
「快說、快說。」
女孩將我鬆開,我坐在那幅不完整的畫前,找線索、思考。
「羽毛跟妳的頭髮一樣是白色,應該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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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是黑捲受重創後,回憶起以前和白華相處的經過,也可以說是人生的走馬燈正閃閃發亮地跑著......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