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塔莉‧哈里斯
Natalie‧Harris
在人們眼中，總是薄霧彌漫的墓園是死亡、悲傷以及離別的象徵。儘管有人經常將它與超自然的事物扯上關係，但只要你曾在大白天拜訪墓園，就會知道那裏其實不怎麼嚇人，反倒是個寧靜平和的地方。最重要的是──至少你還活著站在這裡。
是的，墳墓並不可怕。
在納塔莉看見眼前的墓碑前，她敢發誓自己也是這樣想的。
她並不害怕墓園佇立的墳墓，但這個清楚刻著名字的石碑，卻足以讓她失去力氣趺坐在墓前，一時沒反應過來，只能瞪圓了雙眼。
納塔莉‧哈里斯
2104 – 2121
願逝者安息──
遇上自己的墓碑絕對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就算這是個惡趣味的玩笑，也足以讓她感到毛骨悚然。
納塔莉稍稍冷靜下來，無助地打量四周，才驚覺自己不知何時來到了這片山坡。這裡到處長滿了從沒見過的野花，還有一些粗壯的樹木環繞著整片山坡。那些大概是老橡樹，它們看起來跟父親種在後園的樹有點相似。
一切看上去充滿自然氣息，但天空卻是陰沉的鴿灰色，讓周遭的一切都顯得灰暗起來。納塔莉頓時有種感覺──整個世界正在褪色。
而且，這裡只有她一個人。
納塔莉抱緊自己的膝蓋坐在墓前，將頭埋進手臂裏，避免自己忍不住去看那個詭異的墳墓。
她已經死了嗎？還是在做夢？
納塔莉深吸口氣，決定讓自己先鎮定下來，然後試圖回想起來到這裡之前的一切。她記得在熬過漫長的課堂後，自己與露莎一起去買了幾件新衣服……接著在傍晚回到家裏。由於父親必須在研究所加班，她只好打電話叫了披薩當晚餐。之後……她為史莫克套上了新的頸圈，帶牠出門散步。
最後，她的記憶只剩下兩團刺眼的光芒，以及極為尖銳的剎車聲。納塔莉抱著頭，極力回想接下來的事情，希望確定自己在那之後是平安回到家裏，而不是……被埋在那個墓碑之下。
但她什麼都想不起來。
納塔莉掩著臉，眼淚開始不受控地滴落。她緊咬著唇，讓自己不至於崩潰大哭，泣不成聲。
她沒想過自己就這樣死了──她只有十七歲，仍有很多事情要做──她不想死！
但事實卻是如此，一輛失控的汽車迎面撞上了她，她甚至來不及感到疼痛。
納塔莉抬起頭，任由眼淚不斷滑落。她盯著自己的墓碑，然後驚訝地用指尖輕輕劃過刻在下方的一小段文字。
願我摰愛的女兒永遠幸福快樂。
這肯定是父親留給她的話……她剛才怎麼會沒注意到？
納塔莉終於忍不住趴在墓前大聲痛哭，用手一次又一次掃過那段文字。直到眼淚哭乾，聲音也變得聲啞，她無力地撐著膝蓋站起來。
她明白，再怎麼傷心，還是必須接受自己已經死去的事實……
是的，納塔莉已經死了，再也回不去了。但她怎麼還在？或許是因為在學校常接觸科學理論，她從小就不相信超自然的事物，更沒想過死後會到天堂或地獄的事情。但周遭的一切卻如此真實，不論是拂過草原的微風，還是墓碑冰冷的觸感……一切都讓她有種自己仍然活著的錯覺。
但她可以確定，這裡不是原來的世界。因為在她居住的城市裏，不可能有這麼接近大自然的地方。平常最疼她的父親，更不可能把她的墓碑隨便丟在山上。
「汪──」突然，有什麼奇怪的聲音從遠處傳來。這是她除了風聲以外，第一次聽到其他聲音。
納塔莉轉頭望向聲音方向，只見一團黑影正往她的位置急速移動。隨著對方愈來愈近，她漸漸看清黑影的真面目──那是一隻黑色的黃金獵犬，頸上戴著深藍色的頸圈。
她絕對不會認錯，那是史莫克！那隻從小到大陪伴她的好伙伴，她怎麼可能會認錯？
納塔莉張開雙手，讓史莫克一頭栽進了她的懷抱。史莫克就像以往一樣，興奮地舔她的臉頰。她高興地揉著牠的頭。過了一會，她才意識到一個讓人悲傷的事實。
「噢！不……」納塔莉發出一聲哀號，「你不應該在這裡的……我以為你能逃開的。」
史莫克不斷搖擺著尾巴。顯然地，牠並不明白納塔莉的意思。
納塔莉心痛地咬著唇，拍了拍牠的頭頂：「我們一起走吧。」
她環視著這個陌生的地方，然後向右方踏出了腳步，史莫克則乖巧地跟在旁邊。
這裡真的是死後的世界嗎？納塔莉絲毫沒有頭緒。但她知道，要搞清楚這裡是什麼地方，唯一能做的就是邁出步伐。況且，現在身邊有小伙伴的陪伴，她不再感到不安。至少，她不再是獨自一人。
※ ※ ※
納塔莉緊貼著那些龐大的老橡樹，沿著山坡的外圈保持步伐。她不敢在方向混亂的情況下試圖穿越那些森林，要是在裏頭迷路，很可能會餓死在那裡……她可不想在森林再死一次。
大概走了數分鐘，納塔莉才發現，原來這裡除了她的墳墓外，還佇立著其他墓碑。每個石碑相隔一小段距離，從這裡看去，它們幾乎佈滿了整片綠地。她嘗試湊近去檢查最近的幾個墓碑，發現有些刻著其他人的名字，有些則是完全空白。她搞不清楚那些空白石碑的意義，說到底，是誰把它們建在這裡？
納塔莉決定把這些問題拋到腦後，在思考這些之前，她必須找到離開這裡的路。
就在此時，她注意到腳旁的史莫克似乎嗅聞到什麼。牠揚起鼻尖，左看右看，然後開始往前方加快腳步。由於史莫克的頸上已經沒了牽繩，她只好追上牠，以免跟小伙伴走散。
史莫克在一條通往樹林深處的小岔路前停了下來。牠並沒有魯莽地衝進去，而是回頭等著自己的主人。而納塔莉則氣喘呼呼的來到史莫克身邊，她立即注意到小路旁邊的一個小木牌。
不知道是誰把這個殘舊的木牌插在泥土裏，雖然它有些破舊，但上頭的字仍然清晰可見。
歡迎來到遺忘者的家──
雖然納塔莉對此一頭霧水，但她總算知道這裡還有其他人在，她不是孤獨一人！而且，她亦發現吸引史莫克的到底是什麼了──蔬菜濃湯的香氣，從小路裏頭傳來。
「史莫克，你太棒了！」
她給了小伙伴一個大大的擁抱，然後沿著小路走進了森林。隨著香氣愈來愈濃烈，一片被橡樹林圍繞的地方逐漸出現在她的眼前。
十多間結構簡單的小木屋分散建在整片草地，有人從屋內走出，雙手還捧著一大堆柴枝。這裡就像是小時候在繪本上見到的村莊！
納塔莉觀察了一會，很快就發現了味道的源頭。在村莊中央的一片空地，有人搭建了一個營火堆，上方懸掛著一個冒著白煙的大鍋，而幾個人則圍坐在火堆旁邊。她敢打賭，裏面肯定盛滿了熱騰騰的濃湯。
片刻，其中一個大口灌著熱湯的人似乎注意到在入口駐足而立的納塔莉，冷不防朝她揮了揮手，讓她尷尬的後退了一步。下一秒，納塔莉看見其中三人突然站起，向她跑過來，非常熱情的把她圍在中央。
「嗨！新來的女孩。」一個高大的棕髮男孩笑著說。
另一個臉上長著雀班的小女孩則主動向她伸出手，露出燦爛的笑容：「你好，我是安妮。」
「羅德。」最後一個皮膚黝黑的中年男人也朝她微笑。
「噢……你們好──我叫納塔莉。」她呆滯地握著小女孩的手。
「我是尼克。」棕髮男孩用手指著自己，然後拍了拍納塔莉的肩：「嘿……」
「你是怎樣死的？」尼克一臉好奇盯著她，「我是因為航空意外來到這裡的。」
安妮踮起腳尖，把右手舉得很高：「我是因為很嚴重、很嚴重的病喔！」
「一宗槍擊案。」羅德不以為然地聳聳肩。
納塔莉瞪大眼睛，顯然對他們突如其來的問題十分錯愕。這裡的人，在自我介紹以後竟然是討論自己的死法？這真是太難以置信了。難道他們不會感到難過嗎？
「我……我不幸遇上車禍了。」納塔莉有點結巴地說。
雖然從剛才起她已經接受已經死亡的事實，但從自己嘴裏說出來還是感到有些奇怪。
「納塔莉──」安妮高興地張開雙手。「歡迎來到遺忘者的家。」
「遺忘者？」納塔莉疑惑地問：「所以，墓地那塊木牌也是你們做的？」
「你是指那塊殘舊的木牌嗎……製作的人，很久以前已經被『侵蝕』消失了。」尼克回答。
「什麼？」她一臉不解。「那是什麼意思？」
說到這裡，安妮忽然垂下肩膀，苦惱地望向營火處，小聲道：「這裡的每個人都會成為遺忘者，然後漸漸消失。昨天，湯米也不見了。」
「湯米……跟她很要好。」尼克嘆了口氣，隨即將視線移向不停晃著尾巴的史莫克。
「牠是你的寵物嗎？真神奇，這是我第一次在這裏看到動物。」
「是的……牠當時跟我在一起。」納塔莉彎身拍了拍史莫克。
「我還是不明白。剛才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
尼克看著羅德牽著安妮回到營火處的背影，也向前踏出了腳步。「在這裡待上一會，你就會知道了……在這之前，要不要先來碗蔬菜濃湯？我敢說，你喝過後肯定會愛上的。」
※ ※ ※
「喂，這次換你了！」坐在納塔莉旁邊的人向對面的男人大喊。
「哎呀……先讓我想想。」鬍子濃密的大叔搔著下巴，「好吧，我曾經慫恿女兒把黏合劑混進妻子的染髮劑。我猜我的妻子到現在還以為自己當時買到劣質產品。」
鬍子大叔這番說話，成功惹來一陣大笑聲。
納塔莉忍著笑意，輕啜了一口熱湯，繼續觀看他們圍在營火堆旁玩的遊戲，他們正向大家分享死前的秘密。
「這算不上什麼大秘密，我曾經跟老婆的妹妹……嗯，就是……你們知道的。哈哈！」
當這句說話從另一個男人口中說出，她注意到尼克一邊壞笑，一邊用手掩蓋住安妮的耳朵。而其他人，則傳來比剛才更大的驚呼聲。
在這裡的人，看上去都很融洽快樂。如果不是經歷過剛才的事情，納塔莉或許會認為自己只是在參加一個營火聚會。當然，是大家還活著的時候……而且，她絕對會使用全網系統的擬真火堆，而不是這種危險的火焰。
「嘿，尼克。」她叫喚坐在身旁的男孩，「你現在餓嗎？」
「不餓，為什麼這樣問？」他將一顆紅通通的果實丟進口裏。
「我們已經死了，卻還在吃這些果實……還有那鍋濃湯。」納塔莉把玩著手中那顆食物，「事實上……我到現在一點也不覺得餓。應該說，我們明明不會再感到飢餓了，但大家看上去還是很高興。」
「這是因為大家也知道剩餘的時間不多。」突然，羅德開口插話。不知何時，他就站在兩人的身後。
「當生活基本的需求都不再需要，我們還能靠什麼支撐下去呢？」
「所以，每個人都像普通人一樣繼續生活。時間到了，『侵蝕』自然會帶走你的一切。」這時候，羅德的語氣帶著一絲無奈。
還有他的表情……明明只是過了幾小時而已，他看上去比第一次見面時缺乏精神。這讓納塔莉莫名感到不安。她回頭看著羅德遠去的背影，希望那只是她精神過於繃緊而產生的錯覺。
但她很快就會知道羅德話裏的意義了。
※ ※ ※
第二天早上，納塔莉幾乎是最早起床的一個。事實上，面對突如其來的轉變，她根本睡不著……尤其是睡在粗糙的木製床上。她不知道其他人是怎樣習慣過來的。要知道，她昨晚還無意識地想從口袋裏掏出智能手機呢！真是蠢斃了。
納塔莉輕手輕腳推開門，並示意身後的史莫克跟上。在天仍未亮的時候，她回到了昨天的山坡，坐在自己的墳墓前發起呆來。
她開始想家了。
儘管父親常常忙於工作，但納塔莉知道，父親還是很愛她的。他肯定會為她的死傷心很久、很久……可能好一段時間都不能振作起來。
「對不、起……納……莉。」
納塔莉的肩膀猛然一震。剛才，她好像聽到有誰呼喚了她的名字。
她迅速爬起來四處張望。然而，這裡只有她一人。
「我、親……兒。」
又來了！她發誓自己真的聽到了，有誰正在說話。儘管聽上去很近，但聲音卻微細得像一陣雜音，她完全聽不清內容。
納塔莉冷靜下來，試著仔細聆聽，但剛才的怪聲已經不再出現了。片刻，她不禁懷疑那只是因為自己太專注思考，才會產生的心理作用。
不然，她怎麼可能會以為自己聽到父親的聲音呢？
畢竟，她實在太想念父親……以及家裏的一切了。
納塔莉吸了吸鼻子，強忍著眼中的淚意，望著毫無反應趴在身旁的史莫克說：「你的聽覺絕對比我強多了。所以，那肯定是我的心理作用……」
她拍走手心的泥土，不捨地瞄了眼自己的墓碑，便帶著史莫克往回走。天色漸漸變亮，大家差不多也該醒來了。她來到這裡不久，還有很多事情想了解呢。
就在那塊破爛的木牌出現在視線盡頭時，納塔莉注意到不遠處有一道身影。他就站在山坡的一個墓碑前，一動也不動。她好奇的放慢腳步往那邊走去，走近才發現對方原來就是羅德，那個昨天說自己死於槍擊案的男人。
「早上好，羅德。」納塔莉站在他的右邊，主動向他打了個招呼。「你起得真早。」
過了好幾秒，羅德緩緩轉過頭來，臉上帶著一絲困惑：「嗯……我昨晚，幾乎睡不著。」
「你還好嗎？昨天，你看上去心情很糟。」
「我不知道。」他盯著墓碑，喃喃地說：「我大概是……太累了。」
「你應該試著回去睡一下。」納塔莉無奈地聳起肩：「不過，我晚上也沒辦法睡好。或許是第一天，有太多事情還沒適應過來……」
「的確，我也花了好一段時間才能接受……」
「對了，」羅德微笑伸出手：「你叫什麼名字？」
納塔莉一時沒反應過來，差點以為是自己聽錯。他們昨天不是已經見過面了嗎？
「呃……我是納塔莉，納塔莉‧哈里斯。」她勉強露出笑容，試圖讓自己的動作顯得比較自然。
「我是羅德。但你看上去早就知道了，我們有見過面嗎？」他表情十分認真，絕對不是在開玩笑。「還是說，你已經認識安妮了？」
「是、是的，我和她昨天見過面。」她看了眼羅德的墳墓，然後補充道：「還有尼克。」
羅德聽罷點了點頭，沒有再多問其他問題。兩人在返回遺忘者的家的路上，聊了一些瑣碎的事情。納塔莉忍著衝動，沒有把疑問說出來。畢竟，他們才見過一兩次面……而且，他還記得安妮跟尼克的事。
※ ※ ※
「連羅德也……」隔天中午，當納塔莉跟尼克閒聊時提到羅德的事情，他臉色凝重地回答。「安妮知道了肯定會很傷心。」
在這邊的世界，人們實在沒什麼可以做。除了到處走走，圍著火堆聊天，就是回到房裏睡午覺。而他們，則選擇坐在大橡樹下休息，而安妮則和羅德一起到森林附近散步。
「他開始被侵蝕了……在這裡，他們被喚作遺忘者。首先，會從最近的事情開始，一點一滴遺忘。最後，剩下的就只有其他人對遺忘者的記憶。」
尼克向後倒在草地上，長長嘆了口氣：「說真的，這實在太詭異了……當你連自己都忘記的時候，還能變成怎樣呢？」
「如果是我……大概會一直拼命試圖回想起來。」納塔莉回答。
在經歷死亡之前，她從來不會去思考這種假設的事情。但當一切成為真實，她卻不敢去想接下來的事情。
「我也一樣。我覺得，消失並不怎麼可怕。」尼克笑了笑，「我的意思是，我們本該消失的。但失去記憶，肯定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納塔莉雙手撐著臉頰，半開玩笑地說：「嘿，當你被侵蝕的時候，我會試著提醒你的。到時候，你最好相信我說的話。」
「哈，說定了。」
最後，納塔莉和尼克決定先將羅德的事情向小安妮保密。在這裡，他們兩人認識的時間最長，羅德總是像個父親般照顧著安妮。最重要的是，他們能相處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所以，當安妮幾天後帶著紅腫的眼睛來找納塔莉時，她並不感到吃驚。她真的很同情這孩子的遭遇……畢竟，「侵蝕」很快就會再次帶走對安妮來說很重要的人。
納塔莉只能輕撫著安妮的背，讓她在自己的懷裏小聲啜泣。從這邊，她正好看到剛從木屋走出來的羅德。他垂著肩膀，步伐十分緩慢，眼睛沒有焦點直盯著前方。然而，最讓納塔莉感到震驚的是，羅德的存在開始變得模糊透明了。她甚至能看見陽光穿透了他的身體！她現在總算明白羅德話裏的意思了──「侵蝕」會讓你成為一具空殼，什麼也不剩。
在這裡，除了新加入的納塔莉以外，大家似乎對這種情況早就見怪不怪了。「侵蝕」並不只是發生在一個人身上。現在，「遺忘者的家」裏已經有好幾人出現這種狀況了。
「他什麼時候會消失呢？就在剛才，他說他不認識我，也不知道安妮這個名字……」安妮不停擦拭著臉上的淚珠，「不久，我也會變成這樣嗎……明明有很多重要的事情想要記住。」
「安妮，你相信有天堂嗎？」
「嗯。」她重重地點了頭。
「說不定在侵蝕之後，我們都能在真正的天堂裏再次見面。」納塔莉輕拍著安妮的頭頂，微笑道：「這裡不會是天堂，因為大家都沒有得到幸福。」
儘管納塔莉並不相信天堂地獄的說法，但在她的認知裏，天堂是個誰都會感到快樂的地方。對她來說，這個世界反倒更像地獄……或者說，是一個牢籠。
「不、你……這樣……做。」
「我……創、的人……」
納塔莉倒抽一口涼氣，詫異地看向安妮：「你、你有聽到什麼聲音嗎？」
「聲音……什麼聲音？」她皺著眉，顯然不明白納塔莉的意思。
「不，沒什麼。」她揉了揉微微發痛的太陽穴。
「別擔心，安妮。我相信你和湯米、羅德，肯定有機會再見面的。」
「嗯……我會試著再找他說說話。」安妮深吸了口氣，用力擦乾了臉上的淚痕。
「對了……納塔莉。」安妮將視線轉向了在她腳邊的史莫克。
「牠真可愛，是你養的寵物嗎？牠叫什麼名字？」
※ ※ ※
兩天後，他們三人親眼看著羅德的身影徹底從眼前消失了。
雖然這是早就預料到的事情，但納塔莉還是不由得感到悲傷……一個她才認識不久的朋友，就這樣不留一點痕跡離開了。但是，她和尼克並沒有時間繼續去想羅德的事情。因為，他們還得面對一個很嚴重的問題。
「尼克，」安妮拽著尼克的衣服，咧嘴笑道：「你有看見羅德嗎？他在那裡？」
「嘿，安妮……很抱歉，我不知道他在那。」尼克刻意避開了她的眼神，「也許他到外面散步了。」
「是嗎……」安妮失落地撅起嘴巴。「好吧，我到外面找找看吧。」
看著小女孩漸漸遠去的背影，納塔莉握緊了手心，語氣悲傷的道：「尼克，我感到很難受……我們什麼都做不了。」
「她很快也會忘記我了。」尼克背靠在旁邊的石頭上，無力地撐著額頭。
「而我，不久之後也會忘記你。」
「嗯，我知道。」納塔莉垂下眼簾，「這樣的話，我在這裡就沒有認識的朋友了。」
她迷茫地看向「遺忘者的家」的入口。在小路那邊，似乎又來了幾個沒看過的人。他們就像她剛來到的時候一樣──臉上充滿了不知所措。
「尼克……我很高興認識你們。」
「我也是。」
當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安妮的狀況也變得愈來愈糟了。她變得常常歇斯底里地在小屋內抓狂大哭，而且會因為周遭的一切而感到極度不安。她已經忘記了這裡的所有人，甚至連自己來到「遺忘者的家」的事也忘得一乾二淨。對她來說，這裡已經是個陌生的地方，任何事物都不可信。
「安妮……」尼克輕聲試圖叫喚她，「你會好起來的。」
安妮緊抱著自己的膝蓋，背靠著牆，將自己蜷縮成一團，就像一隻受傷的小動物。她搖搖頭，不安地瞪著我們：「你是誰？我並不認識你。走開。」
「我們曾經是你的朋友。」
安妮聽罷，緊皺著眉：「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走開！」
納塔莉與尼克無奈地相視了一眼，只好轉身離開小屋。他們不想再刺激她了……在最後這段時間，他們只希望安妮能輕鬆一點離開。
深夜，當所有人都入睡以後，安妮崩潰的哭喊聲卻吵醒了同住一間小屋的兩人。納塔莉驚醒後馬上爬起來，第一個跑進安妮的房間。她看見安妮側身臥在床上縮著身體，雙手掩著臉放聲大哭。
她放輕腳步走向安妮的床邊，輕聲問：「你還好嗎？」
安妮猛然搖著頭，斷斷續續地回答：「一點也不好……我、我想不起自己的名字……」
「看著我，」納塔莉蹲下身，捧著安妮的臉頰，堅定地說：「你的名字是安妮‧懷特。」
「我……沒有印象。」
「安妮，這是你的名字。即使你遺忘了，但我們都記得。」她摸了摸安妮的瀏海，「現在去睡吧，我的小伙伴會在這裡陪著你。」
她示意史莫克跳上安妮的床，「史莫克……待在這裡，好嗎？」
史莫克抖抖耳朵，眨著圓滾滾的眼睛，但似乎沒有想離開的意思。
「謝謝你。」
安妮看見毛茸茸的史莫克，警戒心確實放下了不少。她伸手去摸摸史莫克的頭。也許在這種時候，動物比人類更能讓人依靠。
納塔莉輕輕掩上了門，轉身離開，向門外的尼克露出了一抹苦澀的微笑。「我們也回去睡吧。」
納塔莉衷心希望，安妮的情況在睡上一覺以後會漸漸改善過來。
然而，當清晨來臨，納塔莉卻因為史莫克不斷舔她的臉而醒了過來。在那一瞬間，不安的想法在她的心裏浮現，她馬上搖醒旁邊的尼克，一起走進安妮的房間。
是的，就跟她想的一樣。
除了從外面灑進來的陽光外，那裡空無一物。木製的床架上，並沒有安妮的身影。
什麼都沒有。
※ ※ ※
納塔莉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她抱著史莫克坐在山坡的一棵大橡樹下，靜靜地看著「遺忘者的家」的方向。
自從尼克在前幾天也消失不見以後，她真的覺得自己失去在這裡的一切依靠了。這幾天，她無能為力，只能默默看著自己的朋友因遺忘記憶而失去理智，最後漸漸消散而去。儘管納塔莉遵守了與尼克的承諾，每天不厭其煩地重覆提醒著他的記憶，一切卻絲毫沒有改變。
最終，她放棄了，放棄去作無謂的努力。在尼克完全消失的那一刻，她只能留下最後一句話。
「尼克‧斯考特，很高興認識你。」
納塔莉歪著頭，看著史莫克露出了苦笑：「現在，只剩下我們兩個了。你說我們誰會先從這裡消失呢？」
史莫克搖著尾巴，汪了一聲，彷彿回應了她的問題。
「納塔……莉、靈……在裏面。」
那些不停纏繞著納塔莉的怪聲再次在腦裏響起。而且，愈發清晰。她已經不再為此感到驚訝了，天知道這到底是從那裡傳來的聲音呢？說不定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覺。因為她的精神愈來愈差，所以那些怪聲才會變得清晰而已。
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覺──至少納塔莉是這樣想的。
但不能否認，她確實對那些說話存有好奇心。在這個世界裏，她能做的除了是跟史莫克說話，就是試圖去聆聽那些聲音。
納塔莉真的覺得自己很無聊，無聊到要去聆聽自己的幻覺。但在這裡，她還能做什麼去消磨時間呢？
「這樣、可……毀……系統。」
現在，她已經習慣來到這棵大橡樹下休息。從這裡，她能看見「遺忘者的家」，看著一些她從未見過的人築起營火，像他們曾經做過的那樣，高興地圍著聊天。另一個原因是，這裡足夠寧靜，讓她去仔細傾聽那些聲音。
她到底待在這裡多久了呢？一星期？一個月？
每一天，她都能看到有人被侵蝕，然後消失。接著，是一些陌生的人從小路那邊走過來，然後組成了新的「營火圈」。
納塔莉有一種感覺，她被這個世界遺棄了。
整個世界都在運轉，出現、侵蝕、消失──一切都有一個循環。
但自從尼克消失以後，已經過了很久很久了。直到現在，她和史莫克仍然待在這裡。
他們，就像一顆卡在這個世界裏的齒輪，不能前進，也沒有退路。
※ ※ ※
「警告──B區023容器的信息系統發生錯誤。」在偌大的空間內，機械式的電子音伴隨著閃爍的紅光突然響起。「警告──請維護人員迅速前往。」
「喂，換你了。」一個身穿白衣的研究人員揚了揚手，繼續專注於眼前密麻麻的電子螢幕。「這裡離B區很遠，我還要整理數據。」
「別開玩笑了，我還得處理儲存皿的溶液庫存。」另一個站在螺旋狀階梯上，監控著圓狀系統的女人回答。
「不用了，你們繼續工作。」
忽然，一道從上方傳來的沙啞嗓音打斷了兩人的爭吵。兩名研究人員一同露出驚訝的表情，看著身穿實驗袍的中年男人，沿著階級從上層緩步走下來。他的身後，還跟隨著一個捧著文件的黑髮男人。
「哈、哈里斯博士。」研究人員向他點頭示意，「很抱歉，我們現在就去檢查。」
哈里斯博士露出微笑，「不必了，我正好有事要到A區一趟。」
兩人呆滯地應了一句，馬上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而哈里斯與他的助手則來到了研究室底層，步上了通往底部的升降鷹架。他取出通行證輕觸了控制台，金屬鷹架開始往深處緩慢移動。
「博士，A區一切正常。」雙手捧著厚重文件的亞倫忍不住說道：「你不該……」
「亞倫，我知道。」哈里斯閉上眼，「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片刻，他們離開了升降架，穿過好幾條環形的白色走廊，來到了通往B區的金屬電子門。但哈里斯博士卻轉身往右邊的走廊走去，沒有稍作停留。
「哈里斯博士！」亞倫氣急敗壞的追上博士的腳步，看著他打開了A區的大門。
A區的佈局與剛才的區域相差不大，中間佇立著一個三層高的中央系統，延伸出數十條管線連接到其他小型容器。
「你不應該進入這裡，太過接近她的靈魂可能會引起系統上的問題。」
顯然的，助手的說話似乎沒有多大效用。哈里斯拖著疲倦的步伐，來到了其中一個容器前方。
「亞倫，我真希望能毀掉這個系統。」他將手貼向玻璃，露出痛苦的神情。
「老天！」亞倫聽罷倒抽了口涼氣，「博士，你是靈魂學的專家。你知道這個系統對人類社會有多麼重要。」
亞倫放下了手上的文件，「而且，系統的控制權屬於政府，你辦不到的。」
「它是我的團隊創造的，你怎麼會認為我辦不到？」哈里斯苦笑，「別這樣看著我……作為一個科學家，我沒有毀掉這個系統已經是最大的讓步了。」
「博士，這是自私的行為。當時，第一批靈魂可是你親手送進去的。」
「亞倫，你家裏有孩子嗎？」哈里斯問。
「是的，有一個兒子。」
「那麼，當你兒子的靈魂將要作為整個社會的能源時，你就不會這樣說了。」哈里斯自嘲地笑道：「每個人都是自私的。當成為父母以後，更是如此。」
「……你應該早知道會變成這樣的。」
「我知道，但我不知道會來得這麼快……」哈里斯悲傷地扶著額頭，「納塔莉，她才十七歲而已……她的人生不該如此。」
「博士，你已經將寵物的靈魂放了進去，又把她的能源次序調至最低。你已經做得夠多了。」亞倫嚴肅的說道：「你正冒著整個能源系統崩潰的風險。」
「亞倫，你能先去修復B區的系統嗎？」哈里斯沉默了一會，繼續說：「我想最後一次……在這裡獨自待一會。」
亞倫重重嘆了口氣，捧起那堆實驗報告，沉默地轉身離開。作為他的助手，他是最了解哈里斯博士心情的人。這三個月來，他幾乎放棄了他所有的工作……直到最近才開始重新振作起來……亞倫希望，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了，繼續下去，對誰都是一種傷害。
待電子門關上以後，哈里斯從大衣口袋裏取出一枚小型芯片。他將芯片放進中央的圓柱系統上的一個插槽。過了一會，一個半透明的系統控制板浮現在空中。他熟練地將各種指令輸入到中央系統，同時，透過芯片裏的蠕蟲，誰都不會注意到他的動作。
最後一次，他瞞著保安系統、瞞著所有人，將A區域的控制能力連接到她的靈魂。
「納塔莉，我希望你能幸福快樂……」
※ ※ ※
這裡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獄，只是一個不斷消耗著靈魂的地方。
今天，她再次來到那片山坡。不少刻在墓碑上的字，已經變成她從沒見過的名字。自從她的朋友消失以後，她再也找不回刻著他們名字的墓碑了。
透過不斷將聽到的零碎內容組合起來，納塔莉知道了這個世界的意義，但她卻意外地不感到詫異。或許，在心裏的一部份，她早就知道會是這種結果了。
當納塔莉知道一切以後，最先在腦中浮現的，卻是與父親的其中一段回憶。
那時候，年幼的她因為與朋友觀看了一部恐怖電影，所以一直到深夜也未能入睡。她抱著恐懼搖醒了父親。
「納塔莉，幽靈鬼怪並沒有什麼可怕。它們只是一種能量的表現形式。」當時，父親是這樣回答。
「嘿，作為科學家的女兒，可不能害怕這種東西啊。」
是的，她的記憶裏，因為父親的工作關係，早就充滿這些虛幻的理論了。還有什麼值得震驚呢？
納塔莉帶著史莫克，回到了那棵老橡樹下。只是，今天似乎有些特別。有人比她更早來到這個地方。
那是一個陌生的小女孩。她就坐在大石頭的旁邊，小聲地啜泣。納塔莉猜，她大概是因為突然來到「遺忘者的家」而感到不安。
納塔莉走到女孩的身旁盤腿坐下來，「嘿，你怎麼了？」
小女孩擦拭著泛紅的眼眶，卻只是搖了搖頭。
「你喜歡花嗎？」納塔莉問。
這次，小女孩怯怯地點了點頭。
「不要哭了，來……閉上眼睛。」她捧著女孩的小臉輕聲道。
儘管女孩覺得疑惑，但還是乖乖地閉上眼睛。直到她聽見納塔莉的聲音，才緩緩張開雙眼。她倒抽一口氣，興奮得站了起來打量著四周。
在短短一瞬間，小女孩的身邊變成了一片花海。整片山坡綻放了漂亮奇特的鮮花。而頭上的那棵嚇人的老橡樹，卻變成了花瓣不斷飄落的櫻樹。
「天哪……你肯定是位天使！」女孩望向納塔莉驚嘆道。「我叫艾琳，你呢？」
納塔莉臉上泛起微笑，揉了揉史莫克的頭。
「納塔莉‧哈里斯。而牠，是我的小伙伴史莫克。」
創作內容
[達人專欄] 遺忘者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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