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時間過了兩天。
一間木造房。
沉鬱的味道,混雜木檀香氣,充滿狹小的空間。窗外的涼風吹拂,撩起色澤偏黃的窗簾,使室內的空氣轉動。它滑過牆上的小掛畫,旋起桌面的棉絮,穿過油燈內的火光。
墨羽族是特別的種族,家族繼承者的訓練,有一套既定的流程。孩子在滿六足歲,要關在祖宅的後山受長輩的親自教導,直至滿十六歲,才開封出山,正式成為傳家寶的後備繼承人。所以,前代當家主會生下許多子嗣,來互相競爭。落選者,就承接教育下代的責任。
白華這孩子,是我從小看到大的,因為天生的特殊外貌,沒多久被背家族隔離。不,我想不是,是那把刀──貪食烏鴉。
墨羽族的子孫誕生的那刻,傳統習俗,需要做適切性測試。他們肥胖短小的手,要去觸碰吞食的長刀,觀察兩者之間的反應。白華那時,差點被吃掉手掌。
貪食烏鴉非常躁動,發狂般嘎嘎作響,要不是牠被聖使壓制,一定吞掉那羽翼未豐的嬰娃。
那之後,白華被拋棄似的打入冷宮。懂事後,目無法視的她喜歡待在小房間裡,靜靜的一個人玩著拼圖,是他的哥哥隨自己喜好送的。
白華,妳就是在被人捨棄,在孤獨的環境下長大。不,妳太單純,可能不覺得,但天真未鑿的妳卻……深深的。
我的心靜下來。
……白華,你們長相不同,但我卻從你身上看見過去的,白宗。
「咻──嗚。」
橙光擺盪,印照的黑影搖晃不定。風,沒停下腳步。它撥開白色瀏海,輕輕拍撫,柔和喚醒熟睡的女孩。
「………」
她睜開的雙眼空洞無神,又緩慢闔上。
白華躺在床上,身旁的木桌擺著油燈。光源溫暖灑在她年輕的側臉。
「與刺蝟戰鬥的傷好點了吧。妳的背受到嚴重挫傷,縫了幾針。雖有大衣保護,但妳太逞強了!」
我安慰中夾雜憤怒。
「………」
她沒有回話,靜默不語。規律的呼吸聲,讓時間流逝。老舊吊鐘滴答獨搖。我在床邊的高凳端坐,俯看她的臉龐。
「……我睡了多久?」
白華呢喃說。
「兩天。」
我搔抓鬍鬚。
她吞口水潤喉,又問:
「這是哪裡?」
「古蘭的主人,御守師鷺予的家。」
簡短的問答後,白華又陷入沉默。
「………」
「好好休息吧。」
我輕輕滑下凳子。
「我離開一下。」
碰咚!椅子翻倒。
白華滾下床,抓住我的尾巴。凌亂的毛毯半拖在地。
「我要去。」
雖目無法視,那雙白瞳,仍閃著強烈堅決。我就知道瞞不過她。
「唉,好吧。」
木板受到擠壓,咯吱作響。白華腳步放輕,躡手躡腳,爬上通往閣樓的階梯。沒有路燈,樓梯房昏暗帶點詭異,這不是刻意營造,是貴族街缺乏電力而造成的結果。夜深寧靜,耳裡響起的,是蟲鳴的常調;空氣清晰,多半是木頭與葉片的氣味,還混雜一股危險的氣息。
借住屋宅閣樓的,是兩天前被白華拋棄,我接來的小孩,李順銘。是位態度成熟,彬彬有禮的西裝小童。
房內橘光微亮。床櫃旁的銅製油燈,火光熒熒。
白華來到床邊,我從她肩頭滑上毯子,戳揉熟睡男孩的肚皮。
「啊,怎麼回事。」
李順銘受到驚動。他慌張坐起,拉扯毛毯遮住胸口,我則在上面滾。
「小鬼,把你隱瞞的都招出來。」
白華拎起他的領口,拉到面前。被質問的小弟,似乎搞不清楚狀況,睡衣不整,手背搓揉惺忪睡眼。
「別這樣。」
我尾巴捲住白華的手,她才放開小弟。
「怎麼回事,為什麼你們在這裡?」
李順銘就像被好友背叛,從身後捅一刀,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
「跟著我們目的是什麼?胸洞現象與你有什麼關聯?」
我語氣平和,問著已經有答案的問題,因為我希望他坦白。
「怎麼這麼問,我不懂……我想跟你們一起,找出殺爺爺的兇手……」
「別隱瞞,我知道你不是李順銘本人。」
黑尾細長,伸縮快速,一下子就勒緊小孩的脖子。
「臭黑捲。」
白華覺得不公平。
「妳不會拿捏分寸。」我說。
「……嘻嘻嘻,沒辦法了嗎?」
怪異笑聲室內回響,李順銘揚起嘴角。
──不太對。
「退開。」
白華急往後跳,退到樓梯口。我站在她面前,四肢扎根架起護衛。那個小鬼,果然不是人類,是偽造品。他把壓抑的力量,一口氣釋放,擴散到周遭。我全身上下的細胞,充分感受到不協調。好沉,整個閣樓,被異樣氣團吞噬。
「真有趣,我沒看錯你們。哪時發現的?」
「我拒絕回答。想聽就做筆交易,用問題交換。」
累積的經驗,給了我安定。
「交易是指雙方有相同條件下,才能達成。你們有與我旗鼓相當的實力?」
李順銘神情自若。性格轉變,讓之前給人的印象崩毀。
「黑捲,他是什麼東西……」
白華兩手交抱,不安抓著雙肩。
「……好危險。」
她打從心底,對這股異常的魄力感到害怕,身體直打顫。白華個性率直,有話就說,不善隱藏內心的情緒。
「看來,要點手段才行呢,就像你們對我的那樣。」
睡衣小弟斜著身體,靠著床櫃交叉雙臂,似乎有所盤算。
突然,一個閃神──
「好痛。嗚……放開我。」
不到眨眼間,男孩如鬼魅捷迅,踮著腳尖壓住我背脊。身體好重,我的肚子貼在木頭的地面,四腳無法支撐。
「唉呀,小兔子。妳好像很害怕喔。」
怎麼回事,是假貨李順銘的聲音,他想對白華做什麼。軀體被踩著固定,我勉強轉頭,斜視後方。
「好滑嫩的臉頰,咦,妳看不到我吧。眼神沒有對焦喔。」
男孩拉高尾調,語氣混和挑釁與危險。他食指頂著白華的臉,輕輕往上推,如玩弄著可口的雪糕。白髮少女膽怯無力,僵硬不動──那孩童是冥界生物,胸中的冥力球恆星般威力龐大。若沒有經驗,第一次見面就會被高漲的能量,震懾威壓、完全制抑。
如同現在的白華。
「笨蛋,別發呆啊。」
我用力吼叫。
「好吵的貓。」
李順銘加重腳力,我的脊椎感到強烈刺痛。
「嗚。」
「你想對黑捲做什麼!」
聽見我的哀嚎,白華動了,解除硬質狀。她握緊拳頭,大力揮動,卻沒打中。小孩動作靈敏,穿梭迅快。待我找到目標,他已經靠坐窗框,單腳跨著,側身享受清風。
蒼月高掛,染白他的左臉。
紫色的瞳孔,散發妖異色澤。李順銘小弟的瞳色已經改變,詭譎邪惡,冰冷冷的凝睇我們。眼目銳利彷彿是針,穿透萬物的心。若有欺瞞,他一眼就能看穿。
「好危險,那拳頭很有力,有咻地風聲。」
李順銘故作輕鬆口氣。
我被抱起來。
「不准傷害我的夥伴!」
白華大聲喝斥,深怕失去似,將我緊緊壓在胸前。她不再顫抖,星圓劇烈閃耀,憤怒沖散她的恐懼。
「好好,我不再玩那隻貓。相反的,回答我問題。」
李順銘目光落在我身上,頭歪一邊,笑咪咪的。
我判定再隱瞞會有危險,老實說:
「我看到的,用我這雙眼睛。在競技場,刺蝟突然發作時,有紫色的輪廓圍住牠的星圓,跟你想刻意遮蔽的力量是一樣的。」
「原來如此。」
李順銘摩擦下巴,思索一會。
「沒想到真的是『根源者』,那雙眼睛是『觀星眼』,對吧。」
他深不可測。
小弟弟星圓不再是逆轉,回歸順行。藍界的藍色核心消失,取代的是暗黑的紫色,詭異穩定的發光,一波一波,釋放威懾的震動。但有些怪異……
「黑捲,他是什麼。」
白華聲音低弱,本能告訴她,眼前的異類不好惹。
「紫色星圓,冥界人。可是,那種等級的力量,恐怕是皇室的貴族。」
怎會遇上這種傢伙。
「不錯,回答的很正確。不單是貴族,還是現任的冥王。我叫烏托帝。」
小弟弟打從心底保持微笑。
「像你這樣的大人物,為什麼要親臨藍界?」
我小心提問,避免觸怒對方。
「小妹妹的助手很有經驗,再看身上的武裝,是墨羽族的沒錯吧。」
「是又如何?」
白華不以為意。
「只有墨羽的三家有貓輔助,但兩年前家族遭滅,沒想到有殘存者。而且,還是不完全的繼承人。妳不會使用刀的力量吧。聖使芙蕾雅七聖器,能封印我祖先巴托帝的情緒結晶──『芙蕾雅的無刃長刀』是封著『貪食烏鴉』,但從沒看妳真的操控過牠。」
李順銘喜洋洋地說。
「妳現在光是揮動就很吃力。但有一點我很納悶,身為『神賜者』血緣的墨羽族,不是能掌握外來能量的轉換嗎?妳無法用刀的能量,則先學會『根源的連接』,就好比學不成走路,卻先會跑,跳了一大階。」
白華聽不下去。
「小妹妹來、小妹妹去,我聽不懂。外表明明比我小。煩死了。想殺我們的話,就快點動手。不然,有什麼意圖!」
她將我放在肩膀,抓起身後的長木條,預備作戰。我感到意外,李順銘竟然知道那些事。如他所言,白華無法將長刀完全發揮,若與他開打,相當不利。
李順銘紫色的星圓,平穩旋轉,沒受挑撥。
「我的目的在遇見你們時,就已達成。冥界力有兩種能力,『變化』與『注入』。現在的我,並不是真正的樣貌。問問妳身邊的貓吧,他會解釋的。」
李順銘老實的回應。
一股強風從窗外襲來,將閣樓裡靜止的空氣,無情沖散。
「但有件事我蠻掛心……」
冒牌小孩欲言又止。
「算了,今晚就這樣,有空再找你們。」
語畢,他後仰翻落窗外。
「臭小鬼,到底想要什麼。」
白華追上去,探出窗口。我雙眼追尋目標──一片水泥空地,角落有花圃,中央種植松樹。
葉片沙沙作響。
人已無蹤。
離開閣樓時,我們遇到御守師鷺予。
「時候到了,跟我來,我將為你們指引該走的路。」
她似乎明白了一切,展開的微笑安穩我們的心。
她帶領我們走下階梯,抵達一樓。樓梯口左側,是樸素的客廳,木製長桌鋪著塑膠墊,竹編的籐椅有三人座、兩人、單人,圍繞著條桌擺放,看來以前這是個溫馨的家庭。大門是褐色的,上頭有美麗紋飾;門旁的牆面,掛有大大小小的繡畫。
正統御守師刺繡功夫都很了得,因為成年禮要繡出與異界某個生物心靈相通的袋子,才算通過考驗。那是必須將「心」也跟著繡入布袋,才能找出另一個與自己心意相通的夥伴。
同樣是使用異獸,召喚師與御守師不同,前者是將異獸關入特製異空間;後者是需要時,再將牠從原生異界呼喚過來,但較耗費體力,行動與能力多受限,可是異獸卻擁有自由。
御守師呼喚的異獸,要消耗主人的精力,才能發揮本身的能力。所以古蘭遇到危險時,才急著找主人幫忙。
「古蘭被我收進布袋了,回到自己的故鄉。」
鷺予拎著繫住繩子的布袋,大方抬高給我們看。
「我們到了,就是這間。」
鷺予握住手把,旋開進入。
那是一間特殊的場所。
內部幾乎沒有東西,只有一張木椅,它擺在房裡的正中央。椅子前方鋪了塊白色的布料,約兩米長、一米寬,應該有特殊用途。屋內的地面是塌塌米,踩起來軟硬適中。
天花板有窗戶,能看到月亮。皦白的亮光,被窗框圍成一個長方形,從上頭灑在那塊白布上。這時間點,布料完全被光鋪蓋。
「請到那張椅子上坐,兩位一起。」
白華將我放在併攏的大腿,端正地坐好。
「請稍等。」
鷺予的音律柔和,讓心都放鬆下來。她拿起掛在脖子的布袋,是綠色的,並解開細繩──袋口光芒透現,有東西飛出。
是兩隻蝴蝶,散發柔亮的綠光,翩翩飛舞,灑著細小鱗粉,在行經的路線,留下兩道鮮綠的垂簾。
「這是祖母留下的御守袋,跟我合得來,我能指揮牠們。牠們叫:『歐菲斯的精靈』。很可愛吧。」
飛舞的綠蝶,室內繞一圈,在鷺予的掌心停下。她勾勾指頭逗玩一會,又放她們在房間舞動、環繞。
「我們家族,跟歐菲斯天使挺有緣呢。」
鷺予柔柔微笑。或許吧,就像墨羽族與芙蕾雅天使,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好漂亮,黑捲那可以摸嗎?」
白華被蝴蝶的美麗吸引,強轉我的頭去追尋。
「準備好了嗎?要開始了。」
鷺予動動食指,蝴蝶接收指令,聽話的在白髮少女四周悠遊。
「別亂動喔,她們在『採緣』。」
大約有一分鐘,牠們才離開我們。降低飛行高度,在白華鞋尖前的布料上打轉。成對的蝴蝶甜甜蜜蜜,如結愛的情侶暗相契合,一個向左畫圓,一個向右繞圈,拍打翅膀潑灑鱗粉。有時輕點白布,有時和伴侶身形交錯,忙碌繪製一幅夢幻的圖畫。
白華被蝴蝶深深吸引,忍不住伸手抓取,我用尾巴打下。
「好啦,我知道。討厭。」
「對,不能碰喔。『採緣』並不是預測未來,是將近幾天的『緣』聚集,繪製成圖畫,讓我們能用肉眼看到,明白緣份的引線在何處。」
鷺予優雅遮掩笑容,長髮輕微抖動。
「好了,回來吧。」
兩隻蝴蝶搖擺飛舞,進入袋內。鷺予將袋口束緊,掛回脖子。
「我來看看畫了什麼。」
鷺予走進布畫,彎腰端詳,顰眉思索,揣摩畫中含義。
「我明白了。」
她捏起布料兩角,拉平慢慢捲收,做成筒形抱在胸前。
「是什麼?」
白華急問。
「如同你們需要『緣』指引方向,我也是靠它找到你們。在說明的『緣』之前,要先答應我的委託。因為只有你們能找回我與奶奶一起賞月、一段最美的回憶。」
鷺予笑容誠懇,難以拒絕。
白華一定會說;
「可以,但要付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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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迷上了巫師3,覺得狩魔獵人大叔好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