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放下了相機,對她說:「早。」
那個男人是她很熟悉的臉。在金色的朝陽裡,柔和了他的輪廓。
林茵回以了笑容,「早安。」
不久前,她才想到了他。想到了他們共同的旅行。她很確信,這個男人是她在這陌生的阿斯嘉特裡面,唯一熟悉的人了。
唯一一個,來自共同屬於的世界。僅他還能證明,她曾經生活在那個世界的聯繫。只有眼前的荒木哀了。
還穿著他們碰面時的那一件黑色的風衣。帶著迷途的氣息,闖入異地的陌生人明顯有著與此地格格不入的氣息。卻是她僅能放心下來的氣息。
隻身一人的惶恐,也被這男人的存在給撫平了。終於是安心了一點了。
她湊上前去,笑著開口。
「你覺得怎麼樣呢?」關於這個城市、關於現在身處在這裡、關於一切的困惑與新奇、關於我和你。
林茵所能倚仗的只有腦袋裡面,平白多出的四年記憶而已。但也因此,比荒木哀還要更快的進入了狀況。
把所有的不安深深鎖進了心底,表現出來的又是她平常的模樣。
「好……奇怪。」荒木哀茫然地回應。
他說的是日文。但她聽得懂。在這裡,語言的藩籬忽然之間剝落。即使使用的是不同語種,然而辭意卻已經可以不受限制的傳遞。
「林茵船員,船長我不幸的在尋求真理的道路上迷路了,妳可以替我指個方向嗎?」
果然是她熟悉的那一個人。船長、船員的稱號,是他們在小王子旅行的時候,互相用來代稱對方的用語。
林茵的目光柔和。隨即又堆起了滿滿的笑容。
「荒木船長,我們現在降落在一個名為阿斯嘉特的星球之上。偏離了小王子的航線軌道,跳過了蟲洞。」她說的好似真有其事似地,「船長要不要把航線改成探索或許也流落阿斯嘉特的小王子呢?」
「或許真理,在旅途中就會自然地浮現了呢?」
朝著面前的男人伸出了手。一如,他們初次見面,在台北誠品書架前的那一夜,她伸手邀請。
荒木哀握上了她的手。
溫度是真實的。不是虛假的,不會像是泡沫一樣一戳就破,林茵更加安心了一點點。
她簡單地與荒木哀說明了現在所身處的地方,關於阿斯加特、關於她自己。還有那突然多出來的記憶,這才是她為何可以融入阿斯嘉特的原因。
然後,他問:「我們,回得去嗎?」
林茵的笑容一僵,無奈地輕嘆了一口氣。她刻意不想去思考的問題,被對方給硬生生地扯到了面前。
一直到了這裡,她才發現,她最愛的還是屬於自己的世界。她有滿園子的玫瑰、滿圖書館的文學、還有很多很多的旅行沒去過。
任何一項未達成的夢想,都再再地提醒她,阿斯嘉特不屬於她;她也不屬於阿斯嘉特。
可是她連怎麼過來的都沒有半點頭緒,又怎麼能夠告訴對方,我們回不回得去呢?
欺騙他說「一定可以回去、我們絕對回得去」這樣的話,她說不出口。
那樣會讓對方因為自己而燃起了明亮的希望,然後再因為現實殘酷地打碎成絕望。
可是又不想讓對方因為自己的遲疑而感到不安。她是荒木哀在這裡的安心感之一。尤其她表現出了對於阿斯嘉特的熟悉。那就不該表現出任何的怯懦。
正當她猶豫著該怎麼回覆的時候,荒木哀已經一臉正經地接了下一句:「如果妳要用大鐮刀收割靈魂的話,請輕一點,我怕痛。」
林茵一愣,隨即開心地笑了起來。
「如果我要收割你的靈魂,你願意把靈魂給我嗎?」
她笑咪咪地問。似乎還有隱藏點別的意思。
「看妳捕獲之後的用途。」荒木哀聳了聳肩。
「捕獲的話……」林茵認真地思考了一下。「讓你為我寫故事吧?我記得你是作家不是嗎?」一臉認真的表情就彷彿下一秒真的會拿起漆黑的巨鐮,收割掉眼前男人的生命。
但是表情只維持了幾秒,她就自己噗哧一聲地笑破功了。
他們尋了間店吃早餐。畢竟現在也才剛剛天光大亮而已。
那是一間非常可愛的小小餐廳。叫做「熊的孩子都在跳舞。」裡面的店員跟廚師都是可愛的泰迪熊。
滿足了所有女孩子對於可愛玩偶的幻想。充滿了浪漫的氣息,雖然男性可能不會喜歡這種非常女孩子氣氛的餐廳。
他們就坐那裡,能夠看見窗外的位置。中間的桌子放著一份鬆餅與一份馬卡龍。女孩子最愛的小甜點。
偶爾零碎地交談幾句,就算有了空白的沉默,也不覺得太尷尬。
再怎麼輕鬆的氛圍,然而現實就是他們身處在其他的世界裡。就算拿了再多的東西去掩蓋,也無法遮住自己的眼睛欺騙他們還在熟知的世界裡。
只要撇過頭就能看見活著會走路的泰迪熊,看窗外就能夠看見來來往往成雙的雙生面孔。
她恍然想起了還有這一件事情沒有跟荒木哀講過。
「外頭那些來來往往的那些看來像是雙生子的行人,其實並不是。」她將震撼的事實擺在了荒木哀的面前,「那些是一模一樣的『自己』。」
這是林茵幾經思考之後得出的答案。
「從今天開始的。我的『記憶』中,直到昨天為止,都沒有出現任何一模一樣的人,直到今天一早。」
「當我醒過來的時候,」林茵一頓,忽然不知道該用甚麼樣的情緒去描述這一件事情,索性不帶任何感情:「我發現了身邊有另外一個『我自己』。」
要如何才能冷靜面對有另外一個自己出現的事實,林茵自認沒有人可以這麼冷靜的做到。不歇斯底里、恐懼、驚慌已經耗費了她太多的力氣。
還要再富有任何正向的情感就太強人所難了。純粹當作一種第三人稱角度去描述事實,顯然容易多了。
從記憶、行為、世界的任何面相去看待都能夠推導出一個更加合理的推論:「那個自己才是原生於這個世界的。」
只有這一個原因可以解釋這一切發生的經過。他們不過是外來者而已。甚至更負面的結論是,他們是被虛構出來的存在。這也不無可能。誰能證明,他們真的活著?
「我在猜想,那是屬於這個原生世界的『我』。」
她望著對面的男人,不知道該說是出自甚麼樣的心理,期待著對方給予回應。
如果,現在的我們能夠看見的彼此、觸摸的體溫、規律的心跳、聽見的話語都是虛假的。
那麼還有甚麼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