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男孩仰望天上的圓月,繪染黑汙的雙頰,流露了擔憂。寒月孤獨地鑲在墨黑的壁紙裡,碩大的外貌,似乎印上少年憂鬱的臉龐。胸口的星圓霧茫茫,惦記著他人的身影,但少女的干擾,讓它不耐煩晃動。
「是不是騙我,繞半天怎還沒到。」
白華不耐煩,對前頭碎碎念。
「………」
他輕描淡寫的回應後頭的女孩。
「快了。」
「死小鬼……別一副不理睬的樣子……嗚哇……」
白華失禮的發話,被我用貓手塞回去。她粗暴地趕緊將異物從嘴裡拔出,猛吐口水,啪啪落地。
「好臭,弄得我滿嘴貓騷味,你該不會踩到土黃色的……可惡啊!看我把你剝層皮。」
她兩根手指夾住我後頸,拎在半空中。
「痛死了。」
兩條尾巴軟弱的垂擺。這呆瓜就不懂觀察情況嗎?
「嘻嘻。」
白華裂嘴壞壞地笑,把我當絨毛玩具,胡亂甩動。
「我的胃好痛,喂,放開。」
我拉破嗓門以表抗拒,但仍不停下來。我真的火大了,狠瞪回去。白華發現透過我雙眼看到自己的模樣變得狹窄,才鬆開我脖子。我安穩的四腳貼地。
「一直轉,妳自己不也會暈?」
「那倒還好。」
「我知道妳焦躁的心情,但有些事急不得。」
「你不擔心嗎?那小鬼的態度不理不睬,就算真的知道我們要找的人在哪,也不一定會帶我們去。」
「這點我知道。」
「知道還……哈哈哈。」
我掉到水坑裡,沒想到地面的積水比想像的深。貓的腿太短了,不過那女人更討厭,我被泥水濺滿身,有好笑到顧不得形象?不要對我抱著肚子大笑好嗎?
唉。我無奈的甩動毛皮,讓水花紛飛,繼續往前走。我問自己為何這般倒楣時,突然被人從後面抱起。白華安撫似的梳理我的貓毛,將我放在左肩。這傢伙心細起來,其實也滿可愛的。呿。
「說來聽聽吧。」
壓力抒發完,她終於肯靜下心。
「那小鬼星圓是亮白色,天界人,周圍環繞的星情色調偏暗,但不代表欺騙,反而另有所憂。」
「是嗎?只要不影響任務完成就好。」
白華雙手交抱,接受了。
「總之我們先跟著那小鬼。」
「………」
鬚毛微妙的抖動,我看向前方帶頭的小孩,他好像偷聽到了我們的對話,星圓輕輕晃動。
這裡是貴族街西南方的次級住宅區,當初規劃給管家或傭人住宿的地方。但現在景象,被兩年的時光劃開了隔閡──
破爛的房子殘餘著居住過的痕跡,但幸福的情感已消逝,被遺棄的孤冷深根盤據、侵略吞食。附近的河道堵塞,滿溢的溪水如人類無止的慾望、奢華、與丟棄的無情,膨脹無法裝填,侵蝕巷弄的每個角落──吸食的苔蘚生長歪曲,如潰爛的心。
披肩小弟卻毫不迷惘,踩著醜惡前進。
「我們大刺刺的逛街不會有事嗎?」
白華追上去,抓住他肩頭。
「附近的居民都去市民中心集合,幾乎沒什麼人。」
「集合,少騙了,我不記得貴族街的人有這麼團結。」
「時代變了,你們好像以前待過這,對環境一點都不畏縮。可是貴族街已經變很多,一年前召喚師『德旺一族』遷移此處,把這當作暫時的落腳。聽說是發生不明變故撤退過來。」
「說白了,是被打跑才躲到這。」
我慌忙堵住白華的大嘴。若話可當真,這裡是敵人的大本營,說話小心點。
「小黑貓,真苦了你。妳的夥伴是個大呆瓜。」
男孩說出我的心聲,但又小聲念念有詞。
「……要是我的主人能率直一點,該有多好。這幾天他仰望月亮的時間變多了,為什麼呢?」
男孩星圓訴說著,他的留戀。主人帶人不壞、主人總喜歡注視夜晚的月亮,但一有心事,她傾訴的對象仍是天邊的銀光。你年紀還小,雖然不清楚你是何時開始隨侍主人,但漫漫無常的歲月裡,多嘗試和他對談,你們的心一定是相通的。
可是,我就不一樣,就算問了,白宗也閉口不提,無情的要我親自體會,他要我多看這天地,並說出想法,卻從沒點頭過。白宗,到底是為什麼要我活著呢?我對人還能有什麼留戀。
「唉唉。」
男孩嘆口長氣。白華卻臂彎夾住他的頭壓在胸口,拳頭猛鑽天頂。
「話變多了嘛,我以為你是自閉的傢伙。怎麼,說話呀自閉男。」
「放開……」
男孩如鯉魚掙扎,脖子一縮,強硬擺脫箝制。
「才不是什麼自閉,我有名字,叫古蘭。」
剛脫身的孩童快速搓揉頭髮,雙臉脹紅的像顆大蘋果。
「怪名字。」
「什麼!」
吐槽真快。古蘭雖表露不悅,卻很快轉換心境。
「懶得跟妳瞎扯。真是一點都不害臊的女人。」
白華扣上大衣內襯衫的鈕扣,剛才一陣騷動,鬆掉幾顆。
「我要加快腳步,跟不上算你們倒楣,反正損失的不是我。笨女人。」
男孩不給少女反駁的機會,轉身就跑。
白華咬牙切齒。
「臭─小─鬼!你死定了。」
簡直是氣炸了,握緊拳頭,大腳猛剁地。
「還不快追。」
我話才說完,古蘭小弟轉個彎,披肩飄逸甩開的景象消失在眼界。
「我知道啦,吵死了。」
白華抓住我的貓皮。
「黑捲,吸口氣。」
「為什麼?」
她用動作告訴我答案。
「等等等,哇啊。」
白華纖細的手臂,實際上有鋼腕的怪力,我像可憐的棒球,被用力扔向天空。上頭的空氣好冷,但輕飄飄的感覺更令人生畏。那笨蛋到底想幹嘛?
堅硬的物體撞擊地面,白華踏破石地,留下完整的鞋印。縱身跳躍,上了屋宅的牆壁,身軀與地平行,近乎反自然原理的在牆上奔馳。我明白妳瞬間爆發力不錯,但再不快點,我就要摔成肉泥。
夜風抓拔,白髮游動如波浪,滾滾搖擺。明月的光輝,將白色的秀髮化成游蛇,閃亮地扣入心坎裡。白華瞬間爬到二樓高,手扶遮陽棚鐵杆,順勢往下拉,力道強猛,如噴射的大砲,身穿長大衣的女孩一下就上了樓頂。
「呆瓜,快接住我。」
反其道而行的拋擲,在力量互相抵消的瞬間,終歸的下場,就是無助的向下跌落。地心引力的拉扯同萬物一樣,公平的作用在我身上。死定了,貓的本能可救我一命嗎?
「接住了、接住了。活到兩百歲還這麼沒用。」
白華單手將我撈起,捧置胸口,緊緊抱住,在頂樓地面前滾,緩和衝擊。再起身跑動、跳躍,飛過樓與樓的間縫,在民宅屋頂移動。
「妳有看過貓在天空飛嗎?」
「我見過尾巴捲起樹幹,樹林間盪來盪去的動物。」
「又不是猴子。」
「原來那叫猴子。」
她認真思考我和猴子的差異,接著,別有涵意的微笑。好討厭的笑容。
「剛才把你丟高高,應該有找到那小鬼吧。」
「嗯。」
「好好盯緊他,抓到他以後我一定要揍他。」
是是。麻煩的傢伙,但工作就是工作。
古蘭的腿力不差,從高處往下俯瞰,他的奔跑沒有任何不協調,肌肉反應相當理想,能夠媲美上個月在市中心比賽奪冠的慢跑選手,甚至更勝於他。我們在上頭是一直線的運動,古蘭小弟在下面的巷道,根據其彎曲的方向,順延前進,當然是我們佔優勢。
土黃色披肩翻飛亂動,他如馬拉松選手,頭也不回,專心跑步,星圓穩定的將能源光在體內細微如散狀的「星道」中運送,為起伏的膝頭、擺動的雙手,灌入動力。
古蘭不擔心我們是否有跟上,星圓中我看不到一絲猶豫、一點都沒有,打從心底相信我們不會違背他話語。但我也不覺得他是壞人。
「妳看,有廣場,裡頭有火光和上竄的黑煙。」
我對白華說。
「那小鬼放慢了步調。」
來到窄巷盡頭的古蘭停下腳步,回頭左顧右盼,尋找我們的蹤影。
「臭小鬼,死定了。」
白華爬上老舊的天線,躍起、向前空翻,往男孩的頭頂下墜。
「吃我一記飛踢。」
對那女人的吼叫有反應,目標抬頭上看,但來不及跑開,背部挨了一腳。
「竟然從上面,啊,我的……」
古蘭向前撲倒在地,痛得壓住受傷的背。白華不管三七二十一,拉他起身。
「騙子,我有減輕力道,應該還站得起來。」
男孩卻彎腰抬不了頭,很痛苦的模樣。我離開寶座,繞到小孩的面前,讓頭低低的他與我四目交會。
「我們的目的是前方那座體育館吧。」
「……好痛……嗯,沒錯。」
他痛得一隻眼睛張不開。
前方廣闊的停車場深暗如大海,海中有數條受傷的魚,是三五成群衣服破爛的遊民。他們將報紙堆裝進鐵桶裡燃燒,圍聚聊天,舒緩空空的心,從眼前的火堆中汲取絲絲的溫暖。但他們的後頭,有座碗型的雕堡──巨大透天體育館,沒有玻璃的窗框如空洞的雙眼,冷漠俯視
底下的窮困。
──所以,引導人就在那裡?
我們往體育館行去。
「放開我、叫妳放開我,聽到沒。」
「別害臊,等你休息好到能動,可能要明天了。」白華拉著男孩的手。
「我對兇巴巴的老太婆一點興趣也沒有。」古蘭厭惡地說。
「什麼,有種再說一遍。」
「別鬧了,有人往這邊招手。」我趴在主人肩上。
體育館門口旁有一位守門員,米色布條綑綁住臉,露出兩個眼洞,窺探我們這邊。
「什麼?」
白華太妹似的表情,抬臉看前方,擺出「要找碴是嗎?可以啊,我來陪你玩玩」,肢體動作跩得很。
「你們原地等我。」
意外的,古蘭積極往對方那跑去。
「他們好像在談論我們,不知道是什麼。」
我對白華說出心中的疑慮,貓爪勾住皮衣,回到老位置。古蘭第一時間到對方那兒時,蒙面男豎起兩指,多出來的手上翻做乞討的動作,意思是付錢就可以進去體育館。那裡面好像有舉辦活動,是什麼難以判斷,我能嗅到館內散發人類的氣息,且很多,是在聚會。中間夾帶異獸的味道,裡面應該有召喚師。
藏面男子與古蘭交談投合,星圓轉動的頻率近乎同調,兩人像是互相接受對方開出的條件。頭包布男伸手比向我們,明顯地相中白華,小弟弟也回望於此,又調頭對男子頷首示意。
沒多久,古蘭揮手,要我們跟著他。
「走吧。」
白華乖順的聽話。
體育館建地頗大,如海面突起的要塞,光是繞行館外走一圈就要不少時間。古蘭將我們帶到體育館後門的入口,感覺有蒙面男的大門是普通人進出地,側門則像運動選手入場的特別專用門。
門旁有人待守,古蘭拿出剛才聊天時從對方那得到的紙條。
我們順利的進入體育館,待命的守門人不知為何專心的打量我和白華一遍。
「來來,就快到了。」
原因不明,古蘭臉上掛上了喜悅的色彩,引領我們在迷宮般的走道右轉左轉。那傢伙對這地方挺熟悉。我皺起眉間再次確認,披肩男孩的星圓顏色沒有絲毫猶豫,反而興奮地發光。
「還沒到喔。」
白華的藍色星圓倒是霧濛濛,煩躁到不行。我同樣感到不舒服,巷道內吹拂的微風,夾帶異獸的體味、濃厚的人類汗味,還有浮動的心。
「到了。」
「前面是死路啊,少騙人。啊,我們要找的人該不會是旁邊的老頭。」
白華的話我認同一半,前方是死路,旁邊有扇門,裡面微光吐出。我們進入了一個狹窄、石頭砌成的房間。房內角落有木桌,桌面坑坑疤疤,卻有人正在使用。白髮蒼蒼,留著長鬍子,約六十歲的老人,忙著編寫攤開平放的白紙。
「這些應該夠了吧。」
「嗯。」
老頭子望著古蘭手中的皮包。
「那是我的錢。」
白華大聲嚷嚷。
「妳給我的,反正也沒多少。」
古蘭不帶躊躇說。
「你這傢伙。」
我拍了她的頭。
「看就對了。」
老頭子不在意,接過皮包,細看外表衡量價值,再拔開瞄了瞄,拿走數量不多的紙鈔就將包包扔到旁邊的垃圾桶。
「我的……」
白華張大的嘴還沒出聲,我的尾巴就纏住它。痛死了,妳不爽也別咬我。
「好了,進去吧。」
蒼蒼白髮的老人拿筆的手揮揮,示意我們走進前面長方形的小方框,那是特別架設的空間,功能有點像百貨公司的貨梯。
「好吧。」
白華似乎氣消無事,苦的卻是我尾巴。
「喔,對了對了,妳是除異師吧,沒有紀錄是新手,不過竟然有除異師來熱場,今年的比賽一定很精彩。好好加油,小妹妹。」
「………」
她沒有理會老頭子的話,我則心想「什麼東西?」一走進指定的小空間,古蘭替我們拉上鐵門。「咦?」男孩的星圓閃現奇異的光澤。
「快出去。」我揚聲警告。
「什麼啊?怪了那小鬼怎麼沒進來。」
白華上前抓住鐵架。
「臭小鬼果然騙了我們,到底要把我們帶到哪裡去?」
小孩發出嘖嘖怪音。
「剛才那隻貓給我錢,拿去當參賽費剛剛好。我需要你們替我賺些外快,好替主人貼補家用。」
金屬的聲音響起,齒輪帶轉鐵製的鏈條,電梯緩緩上升。我們的視角越來越高,透過鐵門可看見的景物由上往下壓縮,就像即將闔上的棺材板。太不吉利了吧。
白華伏身,利用逐漸被壓扁的空隙,隔鐵架對另一邊的人叫罵。
「大騙子,死小鬼,我要出來打扁你。」
「我沒有騙妳啊,但要我帶路這種事,沒這麼便宜。那先這樣了,努力點吧,觀眾在期望妳呢。我還要去辦點事,等結束後再來找妳。」
男孩回過身,把披肩往後撥,無情離去。
「還敢回來啊,你明明是騙子。喂,等一下,我馬上就破壞這爛電梯爬出來。」
唯一的光源蓋上,電梯上升有一層樓高。
白華起身掐住我的脖子。
「都是你害的,相信你的星圓又星圓的怪理論,才被一個小鬼騙得團團轉。」
「什麼,他真的沒顯現欺騙的顏色,而且妳不也同意要跟著他走。」
完全的黑暗空間,貓眼亮起來。
「總之先破壞這裡,看我的厲害。」
我預想她準備幫牆壁打洞,慌忙制止。
「笨蛋,要是隨便亂敲,整個垮掉我們就被困住了。」
「那該怎辦,討厭,都是你害的,你要賠償、賠償。」
白華繼續掐我脖子。快要窒息時,電梯突然搖動,停住,目的地抵達。刺眼的光線從底下細縫竄出,那女人身後的石牆緩緩上升。
開啟的門後方,透漏出來的不只有耀眼的燈光,還給我們聽覺的感受,譁然的吵鬧聲,異獸鳴啼的詭異聲,地面鼓動的振盪聲。
「好吵,怎麼回事。」
白華踏出電梯。
與小鬼對罵的小家子氣房間不同,展現在我眼裡,是存活兩百年至今,難得一見的豪華陣仗。雞皮疙瘩冒起,我吞一大坨口水。
是海,人類聚集上萬,構築成的五顏六色的星海,在我的眼界亂動、扭動、抖動,掀起滔滔巨浪,震撼內心。
我發現白華不自覺地微笑。
「黑捲,我們是不是來到很有意思的地方了。」
觀眾熱烈地歡聲雷動,決鬥的舞台即將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