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理站一盞燈火孤獨亮著。
但旁側的休息區仍籠罩著黑暗,無法迎受光的洗淨。
永和手提塑膠袋,進入護理站與休息區的光影交界,上下半身各自承受光的溫暖與影的寒冷。他在兩界慢行一段距離,準備完全脫離黑暗被光明包圍時,休息區獨坐許久的人影,出聲喚住了他:
「永和……」
聲音沙啞毫無氣力,還夾雜悲滄的嗚咽。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刻,宛若是醫院裡地縛靈的招喚。會是怎麼樣的幽靈呢?
影子緩緩搖晃過來,踏入光的世界──明光揭曉面貌:駱糖。她與以往明顯的不同,似乎剛哭過。
駱糖濕潤的雙眸凝視永和。她周邊的眼眶腫得紅通,臉頰仿如抹上胭脂正泛著紅潮,下垂的嘴角訴說其悲音的由來:
「永和,我的父親二度中風了……昨晚在手術室急救,今早醫生說順利渡過難關,雖意識尚未恢復,卻已能進加護病房探訪,可是、可是……我。」
駱糖說話呢喃不清,身子怯懦而縮起雙肩,她身穿非護士裝是普通便服,昔日朝氣也隨制服的卸下而褪去:
「我……我沒有進入探訪,我很害怕。其他病人還能承擔,這份工作本來就要有如此的堅強。但……是自己家人的話,我卻不能掌握平常心。因為、因為,祈禱父親清醒,看他插著呼吸管虛弱喘息的畫面,我已無法再承受第二次。我已經沒那個勇氣了。」
駱糖緊捏永和衣襟,彷彿寄望他能給她失去的力量:
「如果可以的話,明天中午的探訪時間,能陪我進去嗎?我一個人,真的很害怕……拜託。」
探視加護病房的親人,要有心裡準備,他將呈現一般人難接受的面貌,是將儲存在腦海裡他過往有活力的景色,全數轟散的絕望異象──從嘴深插咽喉的呼氣管,是協助他換氣的依靠,因為他虛軟得沒力收縮雙肺。一支透明管插入鼻腔,抽出堵塞的黃濁痰液,囤積到掛床邊的塑膠帶。手臂插著針頭,注入各式飲養劑,每瓶上千元不等,健保補助還要病人身體好恢復快才夠用。
而最重要的家人,卻無法開口喚出……熟悉的聲音。
「………」
永和低望駱糖水潤的瞳目,周圍被浸濕的細捲睫毛看得讓人心生憐憫,但少年無動於衷。若是平常,他會答應,可現在任何人都留不住、奪不去他與妹妹相處的時間。
──明天的中午,妹妹要送入開刀房。
加護病房開放探視的時間,是在那件事之後。雖沒相衝突,但永和選擇留在開刀房門口等候,儘管那只是給自己內心的安撫,認為守候在附近她能平安。儘管是答應妹妹要等她的約定,給她心靈一個期待,讓她撐過生命的難關。
──儘管,那只是拒絕幫忙,逃避的藉口。
永和冷冷說:
「對不起,妹妹等我帶晚餐回去,我到時再給答覆。」
永和輕輕推開駱糖的雙肩,繞過她行去。少年手提塑膠袋的摩擦聲,迴響在空闊的休息區,是錯覺嗎?此刻,聽來特別清晰。
窸窸窣窣。
駱糖抽吸鼻子,跪地遮面悄悄地哭泣。
◇
永和敲響303號病房的門板。
聽到房內的回應,他旋門把進入──
咚。
一位女孩撲入永和的胸懷。
風柔將雙手環抱永和的腰,小臉深埋進他的懷裡,遲遲不肯離去。仿如一隻受凍的雛鳥,急尋親人的呵護與溫暖:
「哥哥,為什麼你總是食言呢?明明答應要陪我一天的。」
「抱歉。」
永和輕撫風柔的頭髪,掌中的溫度滲透她凍僵的體內,融化她的不安、止停她顫抖的心靈。少年抬起頭,望向風柔身後床單上的棕色玩偶──颯太。
它東倒西歪的倒在被辱裡,毛絨身軀看似些許扭曲變形、凹皺,是因為風柔長時間緊抱它不離身。
永和心忖:或許,是那麼回事吧……我不在妳身邊,沒辦法達成與妳承諾的約定,讓妳感到孤獨,我很抱歉。妳寂寞又憂鬱,一整個下午無所依靠,有我親手製作的玩偶熊相伴,仍無法取代真正的親情溫暖:
「抱歉,我是做任何事都半吊子的人,在妳準備面臨生命的最大挑戰時,我卻沒在身旁……我真沒用。」
「不是那樣的。」
風柔抬起埋入永和胸口的臉蛋,動作極大的搖頭。她微微紅燙的雙頰間,一張小巧的嘴喃喃說:
「我不是在責怪哥哥。我只是……想撒嬌罷了。想多享有與你相處的每一刻,因為那能讓我暫忘面對『那件事』的恐懼。」
人們容易對不熟悉的事,恐慌、退縮,而某些人雖感畏懼,但只要依憑對他來說重要的東西,就能用發抖不止的雙腳踏出下一步,勇敢去挑戰。
風柔就是那類型的人──只需像現在環抱著哥哥,就算與死神拼搏,掙奪寶貴的生命,即使內心害怕,她仍舉起武器戰鬥到最後一刻,不服輸。
可是,一想到失敗,她將永遠失去與哥哥相處的機會,就不捨的抱得永和更緊了:
「我不想分開。」
風柔是個任性的女孩。
永和低頭凝望她頭頂的髮旋,寬慰的說:
「傻傢伙,那是當然的。」
聽完哥哥輕柔的話語,風柔依偎進他的懷裡,悄悄滿足而笑。
永和看不見妹妹表情,但從她傳來的體溫感受了對方的心意──這下少年篤定了一件事。
──與紅庚父親的約定、拒絕駱糖的請求,全是正確的選擇。
他,沒做錯。
◇
進入深夜。
窗外傳來風穿梭樹葉的沙沙聲。
303號病房熄燈時間已過,因病友少了一位,僅剩靠窗的病床檯燈是亮著,房內呈顯漸次或暗或明的灰階世界。
永和坐在床邊的椅子,用剪刀沿規劃好的虛線裁切布料。他準備再縫製一隻玩偶熊,送給另一位「妹妹」。
風止捧著一本書,輕靠立起的枕頭閱讀,無表情的神態雖如平時,書本的紙頁卻久久未被翻弄──她在困擾一件事,而那件事似乎與哥哥有關,因為,雖動作不明顯,她移開書本望向永和的次數,確實多了。
那並不像她的個性,所以既使是微妙的躊躇表現,永和仍察覺到。
他停下手邊的工作,望著風止:
「想事情嗎?是在想關於義民的信和我與紅庚的發展吧,那個已經……」
永和將這兩天發生的過程依序描述……去過褒忠亭、認識紅庚的故鄉、親戚,還有,他們遭遇山難,搶救乳牛卻因未及時而喪失機會……令人遺憾的體驗。
但,不管多麼精彩、失落,那也是最後一次被紅庚強迫外出了。
因為,今天他與紅庚父親做了約定,兩人關係必須斷絕。
「我們,不再見面。」
永和仰望天花板說:
「義民訊息的忠告,遺忘它吧。所以,別擔心了。」
「不。」
風止毫無抑揚的發音,打斷他。
「不是那樣的。」
無表情臉蛋卻示意堅決:
「………」
她欲脫口說明,卻在舌尖猶豫……永和看得微覺稀罕,風止說話總如機器直白表答,今晚卻表露如人類的遲疑與是否要說出口的選擇間掙扎。
「昨天提的夢嗎?」
「………」
風止輕輕頷首,無聲的反應比以往冰冷回答:「是」,像是多添了份情感。
她開口說那段夢:
──那是風止的第一個夢。
與永和相同,關於光球的夢,但他們不同的,是風止看見隱藏的「後續」──
震開裂縫吹進的強風,拆散了緋紅的光球與依偎在身下的翡翠綠球。衰老的紅球無力向前滑動,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年幼的綠球離得越來越遠。
綠球快從眼前消失的一刻,自己另個已成年的孩子──水藍光球,接手它不能完成的守護,給予綠球能量,讓綠球依然安穩成長。
見此,紅球心安了,它儘全力閃放最後一絲光芒,與兩個光球告別──與兩位孩子說謝謝:你們的一切,圓滿了我的一生。
藍球照顧起綠球,把之前成長時從紅球那得到,而撥了一些保存的能源,當成綠球的生長營養──那是非常珍貴的養份,藍球犧牲自己完全的成熟,使其部分空缺,只為能幫助綠球無憂無慮的長大。
它不知道,自己內藏的某個重要東西,與保存的紅球能量,一起送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很久很久,綠球不斷闊大,已快同藍球相當。可是同樣的,藍球誤送去的「某重要東西」,也慢慢顯露。
終於,在那事件後,破殼而出。
「如果紅球是『你』和風柔的母親,藍球是『你』,綠球是風柔。而裂縫,是紅球生命裡遇上的災難,『你』的母親因病死去。綠球與藍球貼服在一起,是因『你』之後照料風柔。至於,綠球體內收到的『某個重要東西。』它是……。」
風止雙目對準永和,反射檯燈光的水潤明亮瞳底,似是透露一則訊息。
「它,可能就是我誕生的原因之一。」
「………」
永和皺起眉宇,疑惑她為何那樣說。
「妳想表達的……。」
「記得我誕生的那晚嗎?是因風柔頭部遭撞擊,還有你被鞭打到身體及精神快崩潰的瞬間。當晚你父親喊著見到母親,是因你照顧妹妹的方式有些媽媽的影子。風柔時常與你相處,那份感覺不知不覺滲入心底,於我的誕生而表顯。」
風止初次說那麼多話,永和雖感詫異,卻繼續聆聽。
「不只如此,我的誕生還混入另個『某個重要東西。』。『某個重要東西。』是那晚你精神達極限,使原本保護風柔的你,反過來希望她能取代你保護自己,而隨之從風柔內心喚醒的。」
風止如玻璃珠的眼睛,正視永和。
「………」
她緩慢舉起手臂,伸向他,以掌抵住他的胸口。
掌心的冰冷穿透衣服,使少年的心跳加快。那舉動太突然了。
「妳是要……」
說到一半,永和止住了口。風止的專注神情,讓他不得打擾。
風止保持那姿勢一陣子,又緩緩收回手臂──收回了那份緊張感後,她微微蠕動雙唇:
「是歸還的時候了,不,請一定要接住,絕不能遺漏。」
一句莫明的話,下句點。
風止重回書本的香氣裡,而那是今夜的最後一句話。
直到風止熟睡後,永和手機收到一封簡訊,他才找到,她透露的含義。
受到不少事情影響,永和發現紅庚的手機仍在身上,它自昨天以來就沒換回去,之後唯一次的見面,卻是吵架而失去機會。
永和滑動螢幕解鎖。紅庚一再提醒不準亂動,但兩人已決別,以及寄件者是:義民。
還特別標注:給溫永和的信。
……它真是無所不在。
信內容寫道:
「你失敗了。因為你沒有成為王紅庚的『存在』,但你和王石峰的約定,讓未來稍有變化:風柔手術成功得到了健康,你們無債務追討,可是你們仍得到……」
永和看不習慣智慧型手機的字幕排版,但他知道可用兩根手指輕壓、拖拉放大畫面──兩字逐漸膨脹而宜辨識,第一個字是:「不」,第二個字使永和愕然震驚。二字合成一詞是:
「不幸。」
「………」
永和撫著上唇審思:為什麼仍是不幸,為什麼!
少年回覆簡訊,極快地用指尖尋找注音符號,可惜因不熟練頻頻壓錯按鈕。費翻功夫後,他輸入:
「我得到了錢,得到送妹妹治療的機會,為什麼是不幸?我從一開始就是期許她有健康身體啊!」
永和知道義民那傢伙從不回答他的話,他只是想發洩不快。
家人被批評,沒有人打從心底不生氣的。
誰知,永和的預料失策。
義民回答了,且是在訊息發出後,無延遲間隔收到他的信:
「你的妹妹不是只有一位,是風柔與風止兩個精神體。風止的誕生,不只是頭部遭撞擊和你痛苦喘息的意志喚醒,還有一點,是那淤積在腦部的血塊。現在把血塊清除……」
永和念出那四個字:「她將消失。」
「你比誰都明白風止對你來說是什麼。你跟紅庚表示過,妹妹們是你的攀附。假如攀著風柔,你學會包容與溫柔,那風止呢?她可是因獲得你某部分的缺漏而生,她說歸還,你能承接住並展露那回收的特點嗎?」
王紅庚正是注意到那特點,才接近你,試圖追到、捕獲它。她常誤解你,是故意在測試你,她個性不易親近陌生,會不停測試、考驗對方,來驗證她的感覺。但,你在她內心仍是特別的。
「因此,你展現特點給紅庚看,她學會,讓你成為紅庚的存在,由她幫你妹妹開刀,不但能消除血塊,風止精神將留存。其他醫生就沒法辦到。王紅庚手術異於一般的精密、完美,她就是有這方面的天賦。現在,別離紅庚後,你已無那種機會。最後與她相見,你表現出對她而言是『背叛自己的人』,此後,你在她心目裡的『特別』已消逝。」
請查查她手機的內容,第一次邀約她出來時我曾提過知曉她秘密,那秘密就鎖在裡面,而秘密裡又藏一個與你有關的秘密,我幫你解鎖、整理,請耐心看。
永和瀏覽紅庚手機,看了她的相簿、影片等等,發現她盜用醫院內的每個攝影機,觀察院內大大小小的事物,長達一段日子──永和腦中浮現紅庚抱著雙膝孤坐椅子,盯著電腦螢幕讓瞳底閃爍畫面的孤獨身影──於某日後,她的鏡頭固定在一位少年與他住院的家人身上,還寫了一份觀察日記。
永和查看日記裡頭,取幾個重點段落:
「少年叫溫永和,性格非一般,有一位舉止頗怪的妹妹……他第一次邀約我時,竟然因為幫院內迷路老人指路而遲到。世上真有那樣「天然」的好人嗎……妹妹是他的拖油瓶,既便照顧她辛苦,仍有餘力照料需要幫助的人。會那樣堅持,除了包容與關愛,是不是還擁有什麼?」
王紅庚決定找到它,那ㄧ定是她掙脫「生活」的關鍵,她要重獲新生。
永和靜默閱讀每個點滴記錄。
一小時過後,他轉頭凝睇妹妹。
「呼呼。」
妹妹安穩的熟睡著。
那張睡臉是誰的?風柔?風止?
不、不……別猜了。
以後他不用煩惱。風止消失,就只剩風柔了呀,根本連思考的熱量都省去,該高興才對。
但,永和淚水卻不停滑落。
他必須花更多能量去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