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 are all in the gutter, but some of us are looking at the stars.」
『我們都身在陰溝，卻仍有人仰望星空。』
－王爾德
〈仰望者〉
或許只要是會睡眠的生物，都會有這樣的時刻－－猛然醒來後，像是終於想起了遺忘許久的重要名字一般，呆呆地瞪著還未迎來黎明的幽暗。
嘉文知道自己忘了某件事，它重要到不快點想起來就不行。
但那是什麼事？
他想立刻起身活動四肢，或許這能讓堵塞的思緒，跟重又活絡起來的血管一樣，慢慢開始流動。當兵的時候，他如果心情很差地醒來，就會翻下床去，繞著軍演場跑上幾圈。跑完步，腦子跟手腳都熱了，心情也就會慢慢放鬆。
「哎、」
光顧著要起床，卻發現自己忘了希瓦娜還在懷裡睡著。意識到這點，他身子才撐起來不到一半，又躺了回去。感覺到他的動作，仍在熟睡的希瓦娜抓抓他，像隻滿足的貓一樣蜷縮起身子，散開的頭髮搔得人有些癢。嘉文小心地想在不會吵醒她的情況下起身，卻發現行動困難。而且希瓦娜不曉得夢到了什麼，一感覺到他離開的動作，便發出呼嚕聲，往他懷裡鑽。
「醒著嗎，希瓦娜？」他小聲問道：「希瓦娜？」
「嗯……」希瓦娜發出不開心的聲音，又蹭了一兩下。
這下可難辦了。嘉文習慣性地揉亂自己的頭髮。
平常都表現得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偏偏在這時候讓人抽不開身。撫摸著希瓦娜有些粗糙的紅色髮絲，他努力把頭往後撇，想找找附近有沒有東西能讓她抱著。
「有了。」
兩人睡前被他嫌擋路、隨手擱在床頭櫃上的小龍玩偶，正在看上去十分寂寥地上下飄動。有時希瓦娜會抱著那東西睡，如果能搆到它，讓希瓦娜抱著，他就能脫身了。
「可惡……」
儘管希瓦娜經常說「它只是隻娃娃」，但嘉文總覺得這只仿造召喚峽谷裡頭那隻（比龍形希瓦娜還大的）大傢伙所製造的玩偶，似乎擁有少許自主意識。它在希瓦娜懷裡總是乖乖的，偶爾噴點無傷大雅的火星；但只要在他附近，它就時常飛來飛去，不時往人臉上撞一下，惹得他總是一手抓起它，趁希瓦娜沒注意的時候，往房間另一端狠狠扔過去。嘉文很高興希瓦娜如此珍惜這個他在夏日慶典的遊戲上幫她贏來的東西，然而有時他真想把它偷偷丟進麻布袋裡頭，拿去捐給孤兒院。
出於種種因素，嘉文此刻對它一直飛離他指尖的行為毫不意外。
「給我、過來……你這愚蠢的、東西……！」
像是在說「抓得到就來啊」一樣，小龍玩偶噴出示威意味濃厚的火花，悠哉地又飛得更遠了一些。嘉文越伸手，它就飛得更遠－－只差一吋之類的事情，無論何時都讓人煩躁不已。他不想弄醒希瓦娜，只得試著在活動範圍內盡量伸長手。
「只差一點、再一點點－－呃啊！」
他刻意停頓一陣子，讓那隻不知道究竟有沒有腦袋這個構造的玩偶喪失戒心，並且突然直著身子想抓住它，卻因為沒抓好距離，而讓自己整個上半身跌出床外。多虧這個動作，他跟原先睡得正香的希瓦娜，這下都徹底醒了過來。
「……嘉文？」聽見巨大的碰撞聲，希瓦娜摸索一陣，隨即起身爬向床邊，探出頭看向倒掛著、模樣狼狽的他。「你在夢遊嗎？」
「我可沒有在做夢時倒立走路的習慣。」嘉文半自暴自棄地說，倒頭栽下床的他，此刻看見的世界完全是顛倒過來的。
「來，抓住我的手。」
把他拉回床上後，希瓦娜將被單披在身上，用手指幫他梳了梳有些長的瀏海，並且彷彿還在做夢似地、迷迷糊糊地露出微笑，也梳起自己微微糾結的紅色長髮。
「所以說你剛才究竟在做什麼？如果不是在夢遊的話。」
「我本來要起床去喝水。」他面不改色地胡謅道：「不過希瓦娜抓著我不放。我要起來，還像隻小狗一樣很可憐地嗚嗚叫。我沒辦法，只好拿妳的小龍娃娃讓妳抱。誰知道那隻該死－－我是說調皮的傢伙，就是不肯讓我碰它。」
「是嗎？」
希瓦娜伸出手，輕聲喊了句「過來、過來」。不久，那隻小龍玩偶還真的搖搖晃晃飛往她懷裡，乖得像隻真的娃娃。嘉文看著這個場景，不確定自己該感到錯愕還是挫折。
「牠很乖的，是嘉文對牠太兇了。」希瓦娜摸摸玩偶，又摸摸他的臉。「你有沒有哪裡會痛？剛才我嚇了一跳。」
「沒。」嘉文簡短地回答，對她關心自己的行為感到高興，又有點困窘。「睡吧。抱歉弄醒妳了。」
「不會。」希瓦娜搖搖頭，像是為了要安慰他所以微笑著。「謝謝你想幫我拿牠。你也睡吧，現在還很早。」
她扶他躺了下去，像照顧病人一樣輕輕摸他的額頭跟臉。他喜歡像這樣的感覺：她就在自己身旁，而自己能看著她睡去、抱著她醒來。不過，他卻不那麼喜歡被她安撫跟保護的感覺，這種生活，他以前早已過得夠多了。
「妳也睡吧，可別說待會要開始念床邊故事了。」連嘉文自己都能感覺到，他的口氣中有著罕見的彆扭。「別把我當三歲小孩一樣哄著。」
希瓦娜噗哧笑了，小龍玩偶跟著嘶嘶作聲、噴出細小的花火。「我不會把嘉文當成三歲小孩－－摔到床底下還沒哭，至少有七歲小孩的程度。」
「喂喂，」他翻起身來，將手撐在希瓦娜的身體兩側，威脅地（儘管他能感覺自己的笑意難以掩飾）看著難得調侃自己的希瓦娜。「妳就這麼喜歡－－走開、笨東西－－就這麼喜歡拿我開玩笑嗎？」小龍玩偶突然離開希瓦娜的懷抱，不開心地撞了幾下他的胳膊，被他一把抓住扔到床下。
「因為真的很好笑。」希瓦娜彷彿不怕被責備一樣，大膽地任由笑意在自己臉上蔓延。「掉到床底下、又跟我的娃娃計較個沒完的嘉文，真的很好笑－－對不起、哎，我道歉－－」
嘉文嘖了一聲開始搔她癢，讓希瓦娜縮起手臂掙扎起來。等到兩人都累了，被單也早就亂得只剩一半還在床上。他拉過不重卻相當保暖的被單，把自己跟希瓦娜都蓋得嚴實，摸摸她的臉。
「好了，睡吧。該笑的該玩的都結束了，嗯？」
「好。」
希瓦娜乖乖地閉上眼睛，又窩進他懷裡。回到這個稍早前的姿勢時，嘉文才驀然想起，自己方才醒來的原因。他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但直到四肢百骸因為玩鬧而暖和起來的此刻，他仍舊沒有回憶起來。
「對了，嘉文，」
希瓦娜突然像是想到什麼一樣地開口。
「聖誕節的時候，我想送你禮物，你有沒有想要的東西？」
「真虧妳居然會主動問我，說到想要的東西，」聽見「想要的東西」，嘉文便隨口開玩笑，說：「不用等到聖誕節，妳現在就可以給－－真疼，我還沒說完－－還有妳捏我哪裡啊？」
「捏能讓你馬上安靜的地方。」希瓦娜鼓著臉頰，眉頭皺得緊緊的。「如果你沒有特別想要的東西，我就照原本的計畫準備。」
「行，妳送我什麼都可以。只要是認真準備的，那就好了。」他用指節揉揉她的眉心，想讓緊皺的眉頭舒開來。「然後別老皺眉頭，會有皺紋。」
「嘉文也經常皺眉頭。」希瓦娜打了個呵欠，瞇眼說。她也伸出手，想學他的動作揉他的眉毛，但手還沒碰到他的臉，就睡著了。
嘉文微笑著嘆了口氣。實際上他什麼都不缺，但或許也就是因為如此，懷著一份真心準備的東西，於他而言比價格高昂的禮物要更加珍貴。希瓦娜先前沒有送過任何貴價品給他：手工粗糙的巧克力、牌子不夠高級的羽毛筆、質地不是最好的襯衫、有太多錯字的卡片……但每一樣他都很珍惜。
更重要的是，這是他們倆能一起度過的第一個聖誕節。嘉文一直期待能讓希瓦娜以賓客而非護衛的身份，享受德邦的聖誕舞會。況且有她在的話，他就不用再跟羅絲麗跳舞－－
他腦袋裡的電線突然啪地接上了。
怎麼會沒想到聖誕舞會呢？
他還記得去年自己回國參加舞會時，那裡的氣氛一如往常地教人厭煩，詢問王儲為何還沒婚娶的人更是前所未有地多。今年，他只要帶著希瓦娜回去，就肯定可以避開那些討人厭的問題，更別提他還能帶著她開舞。
－－不對。
嘉文懊惱地看向又開始呼嚕作聲的希瓦娜。
希瓦娜不會跳舞。
儘管室外寒風凜凜，販賣以比外頭氣溫還要更低的雪水所製造的酒飲的「北國凍飲」依然人潮熙攘。早早結束了比賽的嘉文跟蓋倫，佔去吧台位於火爐邊的好位置喝酒，後頭人來人往，談話聲稍顯嘈雜。或許是由於天氣逼得人沒法在外頭亂晃，原本碰頭後必定要有人走出酒吧的幾對冤家，這下都不得不按捺住動手的衝動，乖乖地坐著喝酒。
賈克斯橫著身子想把路燈帶進來，葛雷夫卻低聲喝斥他，說擱在外頭不會有人偷，別帶進來佔位置。聽見後，以反擊風暴跟跳斬這些能一打多的招式聞名的賈克斯，倒也摸摸鼻子，聽話把路燈留在酒吧外。
在這期間，同樣坐在櫃臺的鍊魂獄長，正在用附的叉子戳雞尾酒裡頭的橄欖，斜眼望向門外，對賈克斯說：「快點把門關上，很冷。」
「冷？」在瑟雷西旁邊的路西恩冷笑。「你感覺得到冷？風從你骨頭穿進穿出的，那聲音才讓我覺得冷。」
「還是你也想進來我的燈籠裡？靈魂擠在一起應該很溫暖。」
「過去壁爐那邊，讓我一槍把你打成兩百片當柴燒了更實在。」
「地是老子在掃的，統統給我安靜。」葛雷夫把凱莉茴香酒的罐子鎖好，砰地放回工作台上，並把調好的酒遞給路西恩。「你的Silver Bullet，坐下，喝完。」
嘉文滿能瞭解路西恩想就地把瑟雷西大卸八塊的心情，畢竟諾城也有不少人物，現在就在他後頭，教人深感芒刺在背。達瑞斯跟達瑞文坐在酒吧角落，喝完酒後正在丟飛鏢玩。伊莉絲的八隻長腿以精巧的角度擱在椅背上，絲毫不妨礙她跟弗拉迪米爾用血腥瑪麗相互敬酒的動作，勒布朗瞇著左眼，愜意地啜飲純淨得像是什麼都沒藏的Spritzer。卡特蓮娜抓著一杯天蠍雞尾酒，屁股下的木椅往後翹起，只靠兩隻椅腳支撐；好運姊在她對面端著藍色珊瑚礁，舌頭輕點杯中的櫻桃。
蓋倫喝著火燒酒，眼神不時往後飄。
嘉文正後方坐著來商量年終表演的殺五社成員，他們全都極其敬業（與嚇人）地穿了表演服裝，要不是有索娜頂著即使皺緊眉頭都可愛的表情，在摳黑色指甲油塗歪的部份，整體畫面看上去簡直頗為駭人。
「我－－」
卡爾瑟斯才剛要開口，約瑞科就摀住他的嘴巴，逕自幫團員點酒。「一杯Carol跟一杯Corpse Reviver。」索娜舉起帶有鉚釘護腕的右手，約瑞科便補上一句：「再一杯Sonora。」
「一杯伏特加。」魔鬥凱薩說。
「再一杯伏特加。」歐拉夫鼓棒轉了幾圈，指向葛雷夫。
「順便給我一杯Tovarisch。」蓋倫旁邊的逆命用撲克牌輕托帽沿。
「老子什麼都會調，」葛雷夫惡狠狠地瞪了逆命一眼，隨即拿出托盤，嘟囔著冬天就是這點討厭，開始往搖酒器裡倒酒。「就是不會調Tovarisch。」
逆命無可奈何地笑笑，模樣比起因為要求被拒而挫敗，更像是面對自家不聽話的貓貓狗狗時，會有的一種「哎，不然怎辦呢」的放縱態度。嘉文一口喝掉自己剩下的Coronation，同蓋倫繼續剛才的話題。
「你今年還是會回來參加聖誕舞會吧？」
「哎，不管怎樣都得去看看，不然我父親肯定會寫信來教訓人。」蓋倫抓亂自己的棕髮，又回頭看了一下卡特蓮娜的方向。「說到見信如見人的功力，他還真是數一數二。」
「那好。」嘉文咂咂嘴，苦橙酒的味道還沒退去。「你看到希瓦娜的時候可別太驚訝。」
「你真的要帶她回去了？」蓋倫訝異地說：「陛下上次不是很不高興嗎？你離開以後，陛下也很快就走了，所有人都議論紛紛的。」
「他不高興，我就一輩子不用結婚了嗎？」嘉文用拳頭支著下頜，瞪向好友的表情彷彿在看自己的父親。「我算很給他面子了。」
「行行，用不著用那種表情瞪著我看。」蓋倫舉手，作出投降的姿勢。「只要陛下不會下令當場把希瓦娜抓起來，我就沒意見。」
嘉文怒道：「抓起來做什麼！」
「誰知道，反正德邦法典－－不知道第幾版來著－－厚成那副德性，裡面肯定有一條法律可以治不受歡迎的王妃候選－－好我不說、我不說，把我的領子放開啊混帳！」
為了避免嘉文的動作把酒杯給掃到桌下，葛雷夫啐了一聲就把空杯收走，說了句：「敢在這裡打架的話，我就把下面的槍拿出來教訓你們。」
「現在才幾點，別說這種會讓淑女臉紅的話。」逆命笑嘻嘻地指著葛雷夫身後的空杯。「來杯馬丁尼。」
「我直接把『命運』拿出來轟掉你的頭，你大概就知道我不是在開玩笑了，啊？」葛雷夫狠瞪逆命一眼，端著托盤走出吧台。
蓋倫拉著被嘉文扯鬆的領口喘氣，同時不諒解地看著嘉文。「反正希瓦娜不擔任你的護衛之後，也不完全算是蒂瑪西亞人了，陛下看她不順眼的話，本來就有可能會要人把她抓起來。」
「是啊，卡特蓮娜如果真的被你給拐到手，跟你回去的時候大概會更精彩。」嘉文嘲諷地比向正在嚼連皮柳橙片的卡特蓮娜。
「我應該不會帶她回去，呃……我現在還沒考慮這問題。」蓋倫像是現在才記起自己跟那個紅髮美女的差別所在，表情瞬間變得十分尷尬。「對了，希瓦娜會跳社交舞嗎？」
「不會。」嘉文為難地承認。「我最近打算教她。」
為了教希瓦娜最基本的社交舞，他已經想辦法透過杰西訂了一台科魔法留聲機，大約明後兩天就會送來。
「不錯啊，她跳那種少女團體的舞看起來挺有模有樣的，社交舞應該不會太有障礙吧。」
「拜託，你最好不曉得召喚師操縱我們跳舞的時候，我們根本不用想怎麼擺動手腳。」
「差不多啦。」
又有一個人冒著呼嘯的寒風走進酒吧，但他沒有拉下兜帽，只是看似毫不在乎地聳肩，抖落肩頭的雪花。嘉文探頭往外看，真糟糕，出門前還沒開始下雪的。
卡特蓮娜起身直直走向那個人，伸出手，五指向上。「請我喝酒。」
「給我一個理由。」宛如在下水道中迴盪許久而顯得斑駁的聲音，從兜帽底下低沉但清晰地傳入旁人耳中。
「來比賽誰比較瞭解我父親。你如果輸了就請我喝。」
「輪流提問。」塔隆倒是意外迅速地接受了這看似不正經的提案。
「一言為定。」
好運姊挪開椅子，翹起腳欣賞面對彼此坐下的兩名刀客。
聽見卡特蓮娜剛才的話，蓋倫恍然大悟似地轉向嘉文，說：「……欸，嘉文，你覺得如果我現在請全部的人喝火燒酒，卡特蓮娜會不會對我有好印象啊？」
「你的薪水就是那樣用掉的嗎！」嘉文忍不住低聲吼道，突然開始後悔批准幫蓋倫加薪的公文。
「呃，也沒有幾次，大概兩個禮拜一次吧。」
「大概。但更有可能的情況是，她會認為你錢太多，然後騎到你身上叫你把錢包交出來。」嘉文嘆了口氣，用手做了個洗臉的動作。「別給人以為我們德邦都是凱子來著行嗎？」
「－－哈！你不曉得我父親最喜歡什麼圖案的袖釦對吧？莎拉，幫我再記一分！」卡特蓮娜用拳頭重重敲了一下桌面，姿態優越地叫道。
「三比零。」好運姊挑挑柳眉，豐潤的嘴角似有似無勾著一抹弧。
這看誰對卡特蓮娜父親比較瞭解的比賽，塔隆以只取一分的慘敗告終，他來吧台加點三杯特調雞尾酒的時候，殺氣重到簡直可以把人震開。嘉文看看牆上的時鐘，又要了杯Coronation。今天希瓦娜跟拉克絲去逛戰爭學院附近新開的超市，然後回拉克絲家做晚飯。待會他罕有地要去跟那個吵鬧的金髮女孩一塊用餐，不過這對蓋倫來說大概不是什麼新奇的體驗。
「用這把，」卡特蓮娜拋給塔隆一把匕首，把他的手抓來按在桌上，又從很詭異的部位抽出另一把匕首。「我釘一百下，如果沒釘到你的手，你就再請我一杯。」
「卡特蓮娜平常不帶錢包的是不是？」嘉文低聲問對卡特蓮娜格外注意的蓋倫。
「我想是。」
蓋倫話聲未落，比子彈連發還快的釘刀聲猛地響起。卡特蓮娜的手快到幾乎看不見殘影，而聽任自己的左手被壓在桌面上、讓那股勁風橫掃的塔隆，顯然早已習慣了遊走在這種危險邊緣，從背後看上去一點顫抖都沒有。
「一百。」卡特蓮娜釘完，將匕首拋轉兩圈便插回肩甲裡。「換你。」
卡特蓮娜坐下，將自己的左手也壓在桌面上。塔隆站起身，拿起旁邊的匕首，瞄準了她拇指與食指間的縫隙，揚手。在這之前，蓋倫像是很想上前去確保她的安全，便接連越過殺五社與伊莉絲兩桌，結果被伊莉絲背後的腿給戳了一下，整個人一歪，撞上塔隆。
「哈！再一杯，這次給我來杯加汽水的！」
儘管手指因為被鋒利的刀刃戳中而開始噴血，卡特蓮娜卻哈哈大笑，往吧台的方向又喊了個酒名，很明顯沒生蓋倫的氣。被迫請第四杯酒的塔隆則砰一聲把匕首釘在桌上，跟隻受辱的黑狼一般瞪向蓋倫。
蓋倫再次做出投降手勢。「呃，抱歉。那是意外。」
「道歉如果有用，就不會有這麼多人被滅口了。」
怪了。嘉文想。後面那句在德邦的說法是「就不會有這麼多人進法院了」－－附帶一提，在皮城的說法似乎是「就不會有這麼多人蹲拘留所了」。
「有什麼好生氣的。反正他常請我喝酒，讓他出錢不就得了。」卡特蓮娜把四杯色彩絢麗的雞尾酒全並排在自己面前，椅腳又翹了起來。
塔隆一甩劍刃披風，走到嘉文旁邊跟葛雷夫要了一整瓶酒，丟下一句「錢算那個蒂瑪西亞男人的」就走了，前面那四杯酒的錢自然也沒付。嘉文扶著額頭，從皮夾裡拿出兩張新鈔幫蓋倫付帳。
趁著蓋倫還沒走回來之前，嘉文湊向逆命，又拿出三張鈔票。
「我問你。」
逆命接下新鈔，五指一開一合，鈔票就像進了虛空那樣消失，之後才回答：「洗耳恭聽。」
「我看看，哎呀，哥跟嘉文都要來，我可得買多一點……」
「肉吧，可以買多點。」
「聽就知道你們肯定常吃，那可不行。我要多買點蔬菜。哪，你們吃不吃起司？」
「那個會弄得黏黏的，上次清理了很久。嘉文說再也不弄起司了。」
「啊，是嘛，我該想到他比起做，還是吃要更在行一些。」
拉克絲站在寫有「第三走道：有機食品」的掛牌底下，對著購物清單沉吟。希瓦娜並不完全認得上頭寫的所有食材，只知道拉克絲要買蕃茄、洋蔥、牛肉等等，以及教她織圍巾需要用到的工具與毛線。希瓦娜自己想買些給小希小文的飼料，以及一些新碗碟。
離聖誕節還有一個半月左右，拉克絲就興沖沖地拉著她問「要送嘉文什麼」，聽她說要送一件新襯衫跟領帶，拉克絲立刻用超大的動作否決這個提案，說：「不行啦，聖誕節耶！妳知道這個節日在蒂瑪西亞有多重要嗎？－－答案是超級重要！」
「但是，嘉文什麼都不缺－－」
「所以更需要妳用心準備一份禮物給他呀。雖然我對他其它部份沒什麼信心，但至少他一定會準備禮物送妳的。」
想想拉克絲說得也有道理，於是希瓦娜從善如流地接受了手製圍巾的提案。因此，她們今天才會一同來這家新開的超市購物，順便逛逛街。以前自己住的時候，她經常在聯盟的餐廳吃晚餐；跟嘉文住之後，各類雜貨都是委託專人送來－－出於種種因素，希瓦娜並沒有採買食材的經驗。
超市有很多架子，依照種類、品牌齊整地陳列著各式商品。希瓦娜兩手提著購物籃，陪拉克絲站在生鮮食品區前面挑選肉類。看看時間，英雄們差不多都下工了，因此很多人都直接穿著比賽時的衣服直接過來。馬爾札哈穿著冬裝，身上散發出的寒氣比生鮮食品櫃的冷氣還冷，毛茸茸的小虛靈繞著他轉。
希瓦娜站在他旁邊，能聽見面罩底下傳來低沉的聲音，對身邊的小虛靈說：「好孩子，希望這裡能找到伊卡西亞出品的培根……未來之眼已經預見了它的誕生。」
「哇噢，妳看，希瓦娜，」拉克絲遞來一個往包裝外冒著寒氣的東西。「是普羅冬季限量雪餅！我真不敢相信它居然有六種口味。可惜這個只能給普羅吃，不曉得有沒有給人吃的……」
「這裡有賣普羅冬季限量雪餅嗎？太好了，我們那裡都買不到呢，親愛的。」
「喔，是啊。妳要買嗎？」
罕有地少了幾分能一次射出五根箭矢的冷豔氣勢，艾希抱著泰達米爾的胳臂，似乎因為終於能買到普羅雪餅而感到開心，而泰達米爾也跟著看艾希手上的雪餅。她從架上拿起幾種不同口味的雪餅比較著，身邊的泰達米爾則毫不在意地拿著購物籃，裡面已經裝了許多顯然是給女性使用的物品。
艾希沉吟。「嗯，我覺得買綜合包好了……親愛的，你有幫我拿門口盒子裡的折價券嗎？」
「……呃，妳有叫我拿嗎？」泰達米爾顯得頗為心虛。
「你又來了！」
「下次妳也帶嘉文來跟他們較勁嘛。」拉克絲突然踮起腳尖，在希瓦娜耳邊促狹地說：「要說到讓人眼睛發疼，你們可也是很有潛力的哦。」
「妳在說什麼。」她拍了拉克絲的額頭一下。「我不會像那樣抱著嘉文的手臂，那樣很難走路。」
「可以呀，整個人靠在他身上也能走路。」拉克絲揉著額頭，笑嘻嘻地說：「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看來妳買完了，那我們去買其他的吧。」
希瓦娜受不了拉克絲的調侃，逕自拿著滿籃子的肉往前走，拉克絲也哎呀哎呀地說著，一邊小跑步跟上。遇到拿著潤滑油迎面而來的奧莉安娜時，拉克絲忽然開心地尖叫，張開雙臂跑向穿著冬裝、外型的金屬感大大減少的奧莉安娜身邊。
「啊啊啊啊啊！是普羅球球！」
拉克絲蹲下，抱住自己被黑長襪包裹的膝蓋，並仰頭看向戴著毛帽的奧莉安娜。
「我可以抱它一下嗎？可以嗎？」
「為什麼向我提出擁抱球球的要求？」奧莉安娜的頭歪了四十五度，機械性地問，同時伸手扶了一下帽子。
「因為它很可愛呀，妳看，它現在可是普羅的樣子！」拉克絲捧著臉頰。「可以嗎？讓我抱它一下，拜託。」
「同意。妳可以擁抱球球三十秒，計時開始。」奧莉安娜禮貌地回答：「所以，人類會擁抱『可愛』的東西。那麼希瓦娜，妳也想擁抱球球嗎？」
「不了，謝謝。」希瓦娜搖頭。
「妳為什麼不想擁抱球球？」奧莉安娜彷彿對這答案感到相當意外，機械感濃厚的嗓音中又多了幾分冷冽。「球球不可愛嗎？」
「不不，球球當然是非常可愛的，只是希瓦娜最喜歡抱的東西當然只有一個，妳不要太在意。」拉克絲用臉蹭著普羅外型的球球，球球也發出輕快的滴哩滴哩聲。
「希瓦娜最喜歡擁抱的東西是什麼？」奧莉安娜追根究底地問，並對拉克絲說：「三十秒到了，請放開球球。」
「希瓦娜最喜歡擁抱的當然是－－」拉克絲一起身就想回答，但希瓦娜單手抓住了她的頭頂，讓她發出呼痛聲。「啊啊啊啊好痛，對不起對不起！希瓦娜什麼都不喜歡抱，是我記錯了！」
「正確，希瓦娜什麼都不喜歡抱。」
奧莉安娜似乎紀錄了什麼錯誤的資訊，但希瓦娜並不在乎這點，兀自推著拉克絲直直往販賣蔬菜跟各種醬料的走道去。路上，她們又遇到穿著藍色外套、捧了滿懷零食的安妮，玩具熊泰貝爾則好好地端坐在零食盒的頂端。阿姆姆跟在她的後面，也面有難色地拿著幾根巧克力條跟拐杖糖。
「我沒有錢可以買零食……」
「那又怎樣？安妮從來不帶錢買零食，待會把你那些拿來，安妮幫你買。」
「啊，我們到了。」
拉克絲探頭看看某條走道，旋即對希瓦娜揚了揚手上的購物清單。
「快點！」
對已經習慣用配送來的雜貨烹飪的希瓦娜而言，分辨不同牌子的起司跟橄欖油，無疑比在當打野手時，判斷何時該去哪路截擊還要更困難。隨意從架上拿下一個叫不出名字的起司，問拉克絲這是不是她要的種類時，希瓦娜毫不意外自己立刻就得到「錯，這種太鹹」的回答。拉克絲苦惱地用拇指抵住嘴唇，靈活的藍眼睛轉來轉去。
「……借過。」一隻小麥色的手從拉克絲和希瓦娜中間探往架上，毫無失誤地取下一款被拉克絲評價「太甜」的起司。「謝謝。」
「哦，嗨，很少看到妳呢。」
拉克絲揚眉，對雷玟露出大大的笑容。看見雷玟也拿著一張購物清單，她直接湊過去看，也不擔心這種舉動會不會冒犯人家。希瓦娜側過視線，也偷偷看了那張清單。奇怪的是，那張清單只列出十數項物品，並不像拉克絲的一樣複雜（還畫了圖），而且右上角釘著一張手寫字體歪扭的小紙片。清單本身的字體細長有力，雖然不像批公文批慣了的嘉文一樣字體端正，卻也顯得十分性格。至於清單右上角的紙片，希瓦娜敢說她自己的字都要比它好看得多。
「奶油、牛奶、西洋芹、洋蔥、番茄……」拉克絲探頭看著雷玟手上的採買清單。「哇哦，冬天還吃沙拉嗎？還是要做奶醬什錦蔬菜湯？不對，有燻雞肉的話，也可以做……啊對，可以做燻雞沙拉佐洋蔥白醬吧？」
「不是。」雷玟咕噥著說：「要做奶油焗烤飯。」
「－－啊？」
大概是沒辦法想像雷玟用湯匙舀起焗烤飯，跟個小孩子一樣表情滿足地大口品嚐的樣子，拉克絲不小心發出困惑的聲音。但顯然是出於禮貌跟一些其他原因，她很快咳了兩聲，像是在假裝自己一點都不驚訝。
「不是全部切碎了作成沙拉嗎？牛奶拿來喝掉。」希瓦娜有點不懂把牛奶作成醬汁的邏輯。「那樣也很好吃。」
拉克絲古怪地咳了一聲。「我說，牛奶也可以入菜的。況且，冬天吃涼拌再喝牛奶也太傷胃了吧，希瓦娜。」
「不過，我們前天就是那樣吃的。」希瓦娜回想著晚餐的內容，一邊微微歪著頭跟拉克絲說：「嘉文把東西切碎了全拌進碗裡，然後說：『該死，我忘了弄白醬。』因為已經很晚了，沒時間弄剩下的東西，就只好把牛奶裝進杯子裡喝掉－－我覺得那樣也很好吃。」
在拉克絲來得及對嘉文的廚藝（跟腦筋）發表任何意見前，雷玟忽然一挑眉毛，狐疑地吐出一句：「……妳跟嘉文四世住在一塊？」
希瓦娜渾身一震，這才發現自己不小心說溜了嘴，但立刻否認反而會欲蓋彌彰，索性囁嚅著承認：「……嗯。」
聞言，雷玟輕輕一笑，好像也沒想表示什麼。看見她這種了然於心、好像什麼都知道了的表情，希瓦娜覺得更不好意思，索性轉身假裝研究起司，希望臉上的龍鱗可以快點退掉。真糟糕，剛才努力制止拉克絲到處說這件事，結果反而是自己不小心說了。
拉克絲又插話：「對了，妳既然要買這麼多，怎麼不在餐廳吃就好了？這樣比較省錢呢。」
「不全是我自己要吃的。」雷玟輕描淡寫地回應。
「是這樣啊？」拉克絲口吻中滿是玩味，也不再追問，又補了一句。「對了，門口那裡有兔兔拖鞋的特價，買一送一。妳會不會買呀？」
雷玟沉默了一會，說：「兔子拖鞋？」
「有白黑兩種哦。」拉克絲輕快地回應：「我買了白兔拖鞋，超級溫暖。妳也可以考慮看看，把腳弄得暖和比較不會著涼。」
「清單上還有很多東西，現在沒時間買那個。」
雷玟生硬地說完這句話便快步離開，希瓦娜這才覺得放鬆了下來。拉克絲拍拍她的手，調侃道：「讓她知道妳跟嘉文同居也沒關係啦，因為她也不是自己一個人住嘛。」
「那她是跟誰－－」
「哎呀，這種事情，當事人沒有同意，我是不會隨便說的。」拉克絲走到她身後，推著她往下一條走道走去。「好－－啦，時間快用完了，我們得儘快把剩下的東西買齊哦。」
拉克絲一面解釋著待會要做的料理，一面簡單教她怎麼辨識好的蔬果，很快備齊了需要的所有材料。離開超市前，希瓦娜看見雷玟提著又裝了不少東西的購物籃，站在貼有「買一送一！」的兔兔拖鞋展示架前逡巡，似乎十分猶豫。但在知道雷玟是否買了拖鞋前，希瓦娜就被拉著走進冬天的寒風中。拉克絲緊抱著希瓦娜的手臂，要希瓦娜快點催動龍血讓身子發熱，好讓她能稍微取暖。
而在水滴淌流的感覺出現在皮膚上時，希瓦娜才仰起頭，發現下起了雪。片片晶瑩掉落在身上，旋即被溫熱的皮膚給融化，滲入衣物中。希瓦娜低下頭。儘管自己能夠融化雪，每逢雪花飄落的日子，她卻總感到寒冷不已。
希瓦娜抬頭，時間還不夠晚，灰色的天空中，仍沒有出現龍爪座的蹤影。她的生日就要到了，唯有生日是非得回去南方草原度過不可的。不管嘉文有沒有時間跟她回去，她都要去那裡才行。
父親一直都在那裡，孤單地等著她吧。
拉克絲發揮極佳的手藝，讓所有人都吃得非常盡興。蓋倫一邊大嚼馬鈴薯一邊稱讚妹妹的手藝，但當嘉文喝了口羅宋湯，訕笑說「對啊，可以嫁人了」的時候，蓋倫馬上就像不想把妹妹讓給別人似地，把整鍋馬鈴薯燉肉都吃光，然後被拉克絲責備道：「哥！你這樣太沒禮貌了！」
希瓦娜似乎負責了全部的刀工，因為蔬菜的外型實在不能說很美觀，不過這反而讓人有種正在家裡吃飯的安全感。一進到拉克絲家，看見正在用手背抹額角的希瓦娜，嘉文差點以為自己進的是自己家。吃飯時，他轉過頭，看見希瓦娜脖子上殘留著少許奶油，他便拿起餐巾幫她擦掉。
「怎麼了嗎？」
「妳的脖子上有奶油。」他笑笑。「辛苦了，會累嗎？」
「不會，大部分都是拉克絲做的。」
「不過菜是妳切的吧？」
「你怎麼知道？」
「只有妳會堅持把胡蘿蔔切成梯形。」
聽見這句不知是嘲諷還是玩笑的評語，希瓦娜不好意思地笑了。
飯後，拉克絲拿著遊戲書籍說要玩英雄人名接龍、瓦羅然大富翁之類的遊戲，嘉文也少見地跟著玩了一會，而不像平常會做的那樣自動不參加。英雄人名接龍的處罰原本是要親在場的人一下，但蓋倫總會識相地把自己的份讓給他－－他倒是不用費心把拉克絲該親他的份讓給蓋倫，因為她從來沒輸過。
「雪好像停了呢。」拉克絲跪在沙發上，看向窗外。「嘉文，你們要不要趁現在回去呀？待會又下起雪的話可不是好玩的，積雪有點深哦。」
「也好。」嘉文起身，爽快地接受這個提案。「希瓦娜，我們回去吧？」
其實問這句話有點多餘，因為在嘉文起身的時候，希瓦娜就跟著拿起自己的小外套，準備和他一起回去。
雪停了以後，外頭依舊相當寒冷。他們沐浴在魔法點起的夜燈投落的光芒裡，往回住處的路上走著。應該是因為天氣的緣故，路上沒有什麼行人，即使有，也大多是拉緊兜帽的召喚師或立起風衣領子的聯盟職員，幾乎沒人注意到穿著私服的他們。積雪幾乎沒到腳踝，還不至於難以行走，因此他沒有主動抱起希瓦娜，就讓她微微提起長裙裙擺，以免妨礙走路。
「……啾！」
「嗯？」
嘉文停下腳步，還以為自己聽到了什麼小動物的叫聲。一時腦袋沒轉過來，不知道那是希瓦娜發出來的聲音。想明白後，他才轉頭看向顯然很不好意思的希瓦娜。
「剛才是妳？」
「嗯。」希瓦娜有些侷促地點頭。「奇怪，以前不會這樣的。」
思考了一會，嘉文認真地點頭。仔細想想，希瓦娜的體質很好，對外物的抵抗力（風雨霜雪跟刀割劍砍都是）極為優秀，所以他很少聽她說身體不舒服。
是不是維持人形久了，身體就變得比較虛弱了呢？
他認真地考慮起這個問題。
「那我們走吧。」希瓦娜拉拉他的袖子。
忽然，一陣風吹過來，希瓦娜鬢邊的髮絲被吹得翻飛不停。
「哈啾！」
嘉文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看著用袖口摀住嘴巴的希瓦娜。雖然因為天氣涼了所以穿上長袖連身裙，但說到底畢竟還是裙子，有風吹過的話，多少會覺得冷吧？
一邊這樣想的時候，他拉開大衣把希瓦娜罩在了裡邊。這件大衣的剪裁以瀟灑為重，所以非常寬，尤其是下擺的部份，將比他矮了十幾公分的希瓦娜給罩住是綽綽有餘。
「這樣有沒有暖和些了？」他隔著大衣的布料攬住希瓦娜，低下頭問。
「嘉文，這樣很難走路。」希瓦娜說，但還是緊靠著他。
「再不濟我把大衣給妳穿？」
「你會感冒的。」
「好主意。」他打著壞主意似地說：「如果我感冒了，希瓦娜，妳得好好照顧我，哪裡也不能去，我才會復原得快。」
「……還是這樣就好了。」
大衣裡頭的溫度似乎變高很多，低下頭一看，希瓦娜紅著臉。早知道剛才就直接把大衣脫下來了。一邊在心裡大嘆可惜，嘉文又把她摟得更緊了些，繼續前進。下雪的日子真好，他想。能像這樣摟著她走在路上的日子真好。
不意抬頭一看，希瓦娜曾指給他看過的龍爪座，正在漆黑冰冷的夜空中，閃爍著指引一般的光芒。在大衣中依偎著他的希瓦娜不曉得這件事，他也沒想告訴她。她一定知道吧。即使不抬頭看也知道，那個她珍愛的星座正在閃耀光輝。
「來吧。一、二、三……」
「等等－－」
「哎、」
「糟糕，對不起，會不會痛？」
一聽見嘉文的呼痛聲，希瓦娜把腳從他的上頭移開，好像想立刻蹲下看是不是瘀青了。
他緊握她的手，將她攬住。「別把我當三歲小孩，踩到腳有什麼大不了的。來，左手給我。」
科魔法留聲機中，輕快優美的三拍子曲調自顧自歌唱，絲毫不因為希瓦娜再次踩到他的腳而有分秒停頓。儘管被叮囑過「不要一直看下面」，希瓦娜仍因為擔心踩到他，而不時低頭檢視腳步是否正確。這種行為會產生兩種結果：踩到他，或撞到他的胸口。
大概到了會憑空出現心肌梗塞症狀的臨界點，嘉文才暫時放棄教導希瓦娜跳社交舞的行為。他在沙發上仰著頭，伸手揉著胸口－－希瓦娜一直擔心他的腳，但真正面臨危機的，其實是他的心臟－－希瓦娜在旁邊露出行不通的表情，稍顯沮喪地抱著有流蘇的抱枕。
離蒂瑪西亞的聖誕舞會只剩一個半月，果然該更早開始教她跳舞才對。比起埋怨戀人在跳舞毫無天份這件事，嘉文更在意自己設想不足的失策。在希瓦娜哭著說下次一定會跟自己回去後，他便格外期待今年的聖誕舞會。不只是因為終於不必再擔心頭上是否會突然出現槲寄生，也不是只能靠著喝蛋酒（又喝不醉）來逃避跟小姐聊天（或許那些都是原因之一）。但最重要的是，希瓦娜的生日在聖誕節後兩天，他能在帶她回國的時候，送她一個完美的禮物。
想著她身穿禮服跟自己在水晶燈底下起舞的模樣，真別提有多教人開心了。
「嘉文，是不是很痛？你的臉都揪在一塊了。」希瓦娜忽然伸手碰他似乎揚得有些過高的嘴角。「我去拿藥給你擦好嗎？」
「別別。」他收起笑容，粗魯地按按自己的胸膛。「不必，不疼。今天就先學到這吧。步法都記起來了嗎？」
「記得。先往前踏，再往後踏，然後……嗯……」希瓦娜皺眉，似乎又忘了。「好奇怪，剛才我一直念著的。」
傳統上來說，聖誕舞會必須由王室成員開舞。希瓦娜擔任他的護衛已久，對這點自然熟習於心。只是，他提醒她這件事的時候，她仍顯得有些猶豫，許久後才擠出一句：「我不會跳舞。」
聞言，嘉文笑了，她當然不會跳舞，那雙腳的用途是奔跑作戰，而不是踏著流暢的步伐在舞池中飛揚裙擺。希瓦娜不會的東西很多，例如跳舞、例如讀寫、例如接吻，這些他剛好都會－－好吧，或許最後一項是他天賦異稟－－自然願意教導她。
決定要教希瓦娜跳舞時，嘉文原以為，他不只可以教會希瓦娜基本的社交舞，甚至能讓她學怎麼旋轉。但實際教學開始後，腳上微微的腫疼感不時提醒他，希瓦娜的父母可能沒有生給她協調肢體的天分。由於不明白什麼時候該轉圈或前踏，嘉文索性編了幾個「一前二後三轉」之類的蹩腳口訣，然而或許它們真的不可靠，希瓦娜儘管總是一邊念口訣一邊練習，仍然會在起舞後沒多久驚呼一聲，並將自己的腳從他的腳背上挪開。
嘉文想著一些無所謂的事情，同時起身去關掉科魔法留聲機。從沙發後面看上去，希瓦娜抱著枕頭縮緊雙腳，就像犯了大錯的孩子。這使他有些不忍。如果他是個普通人，那麼他們該為聖誕節煩惱的，也不過就是該送對方什麼禮物、該怎麼裝飾家裡－－每當看見希瓦娜為他的事情煩惱，他就有些愧疚。
得想想該怎麼讓她開心起來。
「不好意思，我想你弄錯了。我們應該沒有訂樹。」
希瓦娜不解地看著送貨員旁邊比一個人還高的樅樹。
「確實送貨地點是這裡，收件人上寫著嘉文四世啊。請妳快點幫他簽收，聖誕節到了，我有很多貨要送。」
面前的快遞員敲了敲左腕上的錶，疲倦地回答。
這個人固定替嘉文送日常雜貨或特別訂製品（例如她的裙子），看見他氣喘吁吁拖著一棵樹走過庭院來到門廊，著實讓希瓦娜大感意外。她原先想解釋他們對樹沒有需求，但又拗不過對方，只好幫忙簽收，順便收下了他身邊的兩個大箱子，跟一只體積小上很多的木頭盒子。
送走快遞員後，希瓦娜用一隻手端著兩個箱子、一隻手拖著樅樹，不曉得該怎麼處理它們，只好都先擺到客廳。回到玄關取那個比較小的木頭盒子時，她想到還沒餵小希小文，便從大魚缸旁邊拿起飼料盒子，往裡頭加了一些飼料。
紅金二色的小魚，在缸中歡快地伴著彼此游來游去。單是看著牠們，就能使人心中油然升起難以言喻的幸福感。有時她覺得當魚真好，成天只需要吃、睡跟游泳。當人可要辛苦多了。父親剛離開時，她意外遇上嘉文，跟他一塊行動，自然必須一直保持人形，甚至連心態都得做出不少調整。還不習慣時，她常常看著冬日的白色天空發呆，直到嘉文有事叫她。
「－－我老在想，」嘉文悄無聲息地從後面環抱住她的腰，用一種相當鄙視那些小東西的口氣說：「這兩條魚成天這樣游來游去，究竟哪裡好看了。」
「牠們就是什麼也不想地游來游去才好看。」她往後靠了一下，笑著說：「客廳裡有一棵樹、兩個大箱子。你知道那是做什麼用的嗎？」
「知道，那是我買的。還有別的嗎？」
「還有那個。」她指向鞋櫃上頭的木頭盒子。「那是什麼？」
「秘密。」
「不能告訴我嗎？」
「親我一下我就告訴妳－－行，我開玩笑的。」
見她馬上從他懷中掙脫，嘉文侷促地抓抓頭髮，去把那只木頭盒子收進懷裡。兩人去了客廳後，他也沒特別說明什麼，便從旁邊桌上摸來一把鑲著黑玉的拆信刀，俐落地劃開兩個箱子的封條。希瓦娜從他肩上探頭去看，發現裡頭是很多閃閃發亮的裝飾品：金蔥彩帶、塗了金屬漆的塑膠球、可愛的小塑像等等。在那些東西上面有一顆星星。希瓦娜只對星星特別感興趣，蹲在箱子旁邊，把它拿出來看。
「這些是做什麼用的？」
嘉文盤腿坐在地上，剛才為了拆紙箱而捲起袖子，使他看來有些居家。他把東西全拿出來檢視，一邊說：「聖誕節嘛，總要稍微慶祝一下。妳也看過吧？聖誕舞會的會場裡頭，每年都會有一棵好幾公尺高的聖誕樹。」
「啊。」
聽他這麼一說，她才想起來。因為印象中的聖誕樹就是那棵幾公尺高的大東西，猛然看到好幾分之一的縮小版，她居然就沒有概念了。轉過頭去，她很快就把那棵差點被退還的樅樹，跟以前見過的聖誕樹聯想起來。
「我想起來了。」
「想起來了，嗯？」嘉文微笑，朝她舉起一個小鹿形狀的掛飾。「我們來好好裝飾它吧。妳裝飾那邊，我裝飾另外一邊，來比誰掛得好看。」
希瓦娜原以為自己不是人類，對聖誕節也不算非常熟悉，按理說裝飾聖誕樹的能力應該會比嘉文遜色。然而，在完成自己那一半的裝飾，並跟嘉文的那一半比較過後，就連她都能問心無愧地說，她那一半肯定比嘉文的要好看很多。
「嗯……看來裝飾聖誕樹這種技能沒有年資加成。」嘉文搓著下巴，以某種近似於考察的認真口吻說：「我記得看別人這樣掛挺不錯的。」
原本應該有著自然弧度的金蔥彩帶，在嘉文手下就像好幾條被魔法誤擊而融在一塊的毛毛蟲，悲慘地糾結成相當怪異的模樣。此外，他也拿了太多小掛飾，讓他那半邊的樅樹枝椏顯得過於擁擠。
希瓦娜站在他身邊，誠實地說：「幸好城堡裡頭的聖誕樹不是你負責裝飾。」
「話可不能這樣說，我就不相信希瓦娜能比我還懂怎麼裝飾聖誕－－」嘉文不服氣地走到她負責的那半邊，似乎想找出幾個能反擊的地方，卻在一分鐘以後灰溜溜地回來了。「看來妳還滿有天份的。」
希瓦娜噗哧笑了，伸手環住他的腰際，仰頭說：「沒關係，我喜歡它這樣子。這是我們兩個的樹。」
「對了，還沒有掛星星。」像是為了掩飾不好意思的表情，嘉文摸摸她的頭，轉身拿起箱底的金色星星，說：「希瓦娜要掛星星嗎？」
她接過稍微有點重量的金屬星星，想起這個東西應該是要置放在樹的頂端。但是，這棵樹即使沒有好幾公尺高，她也碰不到樹頂。
「我太矮了，讓你放吧。」
「身高不是問題，小心了。」
「哎！」
嘉文衝她促狹地笑一笑，隨即將她輕鬆地扛上肩膀。希瓦娜一下子被舉得高高的，差點往後摔倒。穩住身子後，她發現自己比樹頂還高，放置金屬星星的基座也伸手可及。
「怎麼樣，很厲害吧？」
「你嚇了我一跳。」口氣雖然有些埋怨的味道，但希瓦娜卻是微笑著的。「等我一會，很快就好了。」
她小心地放上星星，因為感覺太奇妙，便又拿起星星，再放上去一次。原來裝飾聖誕樹時，最讓人開心的是放星星這件事。她低頭說了聲「我放好了」，以為嘉文會把自己小心地放下去。
「好，小心了。」
「嗯？－－哎！」
嘉文把希瓦娜輕輕拋了起來，並穩穩地把下落的她接在懷中，對著顯然有點驚嚇的她露出「不錯吧」的笑容。希瓦娜本想生氣，卻發現自己其實想笑，便輕輕笑起來。
「裝飾好了以後，得把禮物擺在聖誕樹底下。」嘉文把她放下來，去找那個還擱在一旁的小木頭盒子。「明天早上再看。」
希瓦娜看著嘉文大剌剌地把完全沒有包裝的盒子放在聖誕樹底下。「不用包裝嗎？」
嘉文像是對這個問題感到相當意外。抓抓頭說：「呃，要包裝也是可以，但反正都會拆掉。如果妳想要我包裝它，我會找東西把它包起來。」
「不用也沒關係，只是拉克絲說，我一定要把我的包裝好。」
希瓦娜說完就跑去自己的房間，把紅色紙盒（外頭打了鑲金邊的白色緞帶）拿給嘉文看。她還記得拉克絲義正詞嚴地說，選一個跟禮物的色彩能搭配的外包裝，也是贈禮中相當重要的一環。
「妳有準備禮物給我。」嘉文訝異地說，臉上很快浮起笑容。「那就跟我的放在一起吧。」
「可能不是那麼高級或精緻的東西，不過是我認真做的。」希瓦娜看著自己的禮物盒。「希望你喜歡它。我想它會很有－－」
話還沒說完，他便俯身親了一下她的額頭。「謝謝。」
「你都還不知道你喜不喜歡我的禮物。」
「妳會喜歡我的禮物嗎？雖然妳還沒有看到它。」嘉文比了比那個缺少包裝的盒子。
「一定會。」她立刻回答。嘉文總是送她一些特別的東西。
「那我也會喜歡妳的禮物。」
雖然並不是聖誕節、也不是什麼特別具有意義的日子，他們還是在隔天一起拆對方送的禮物。早餐吃完後，輪到希瓦娜收拾，洗好碗回到客廳，她看見嘉文不停搖晃她的紅盒子，像在猜測內容物，不禁笑了出來。
「那樣子很難猜的。」
「我承認。」嘉文無奈地笑笑，把兩只盒子擺在桌上。「我先拆妳的可以嗎？」
希瓦娜點點頭，看著嘉文修長的手指拉開緞帶，拿起禮物盒的蓋子。不知道為什麼，心臟突然快速地跳動著。她很少送嘉文禮物，大多時候是收下他送的東西。每次跟嘉文說，她會因為這種不平衡的關係而覺得歉疚，嘉文便會親她一下，說：「我喜歡讓希瓦娜欠我東西。」
「－－這顏色真不錯。」嘉文滿意地看著手中的墨綠色圍巾，立刻有模有樣地把它圍了上去。「感覺就像希瓦娜抱著我脖子一樣。」
希瓦娜難為情地笑了，雖然這條圍巾確實每條線都被她摸過。「你說得好誇張。」
「妳看這樣有沒有歪掉？」嘉文到她旁邊坐下，然後問道。
希瓦娜伸手幫他拉了拉圍巾，搖頭。「沒有，你圍得很好。」
「妳看，」他忽然把她抱得緊緊的，能感覺到柔軟的圍巾蹭著她的臉頰。「這樣子抱在一塊多舒服，很暖和吧？」
他們相擁著往後靠在沙發上。嘉文問她是不是花了很長時間編織，希瓦娜點點頭，很意外他居然知道那是她織的。不過嘉文說：「因為外頭賣的圍巾尾巴絕對不會長得這麼，呃……具有獨特性。」希瓦娜這才告訴他，拉克絲原本提議要幫她收尾，但她想自己來，又多花了兩天，才把它歪歪扭扭地織成。最近待在拉克絲家的時間，她幾乎都在織圍巾，還省去了幾場比賽的時間，只為了再多織一些。
「明年我會織得更好的。」希瓦娜認真地說。
嘉文楞住一會，隨即吻了她的額頭，接著是臉頰、耳朵、下頜、脖子，圍巾搔得她好癢。「－－我會期待。說好了，明年也要織圍巾給我。希瓦娜可不能說謊騙人。」
希瓦娜很意外，自己居然這麼輕易地開始設想起未來。換作以往的她，一定會先想到明年一月、二月、三月……而不會直接想到十二月。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也慢慢多了那麼些樂觀呢？
嘉文的禮物是一個木匣子，打開後，裡面有一對作工精巧的小人偶。嘉文提醒後，她才仔細去看，發現那是模仿他們的樣子做的。代表她的人偶盤著優雅的髮髻，頭上簪著一朵白花，嘉文的人偶則是留著瀏海後梳的髮型，牽著她的手，低頭微笑。盒子一打開，那對人偶便因為底下旋轉的圓盤而翩翩起舞，悠揚的樂音美得教人屏息。嘉文說，這個匣子施了魔法，只要盒蓋開著，它們便會不斷不斷地舞蹈。
盒蓋的裡邊鑲了鏡子，在鏡中，小人兒也在跳舞。從鏡子剩餘的部份，希瓦娜望見了自己看得入神的臉。
「它們真漂亮。」她痴痴地望著旋轉不停的小人偶，輕聲說：「如果我也能轉得那麼漂亮就好了。」
「再來練習吧，嗯？」似乎是由於室內比較溫暖，嘉文拿下圍巾，解開了襯衫最上方的釦子。「妳的小人偶跳得很漂亮，妳一定也能像那樣跳。」
儘管有些不安，希瓦娜仍舊本著知道自己必須練習、才能出席聖誕舞會的心情，乖乖地起身挪開桌子，並去幫嘉文打開科魔法留聲機，聽慣了的三拍子舞曲逐漸響起。
準備起舞時，希瓦娜看著自己的腳，默默念著口訣。因為是嘉文教自己的，因此她每次都認真地默念，不敢或忘。然而，平常聽任她低頭的嘉文，這次卻把手從她腰上移開，托起她的下頜。
「別看妳的腳、別把頭低下去。」他將她拉近自己，低聲說：「看著我。」
「可是我怕又踩到你的腳……」
「我們兩個的人偶也是一直看著彼此的吧？」深沈的棕色眼睛注視著她。「就試看看吧，看著我。用感覺去跳，就算跳失敗了也沒關係。不管我們跳得怎麼樣，我都想要希瓦娜看著我。」
他的手不知何時牽起了她的。當他朝她靠近一步，她便後退一步；她前進一步，他便離開一步，好似兩人正在遊戲。就這樣前踏後踏好久，他往前踏了兩步，舉起她的手，輕推了她的腰一下。希瓦娜發現，什麼都不想地挪動身體，似乎比認真想著「必須跳好」還要更輕鬆。每次兩人面對彼此，她都能看見他含著笑容的臉，而且笑意一次比一次更深。有時嘉文會作弄似地讓希瓦娜一直轉圈，讓她暈乎乎地往後靠在他身上，等她回復過來，又讓她繼續起舞。
最後，她終於受不了了，笑著說：「讓我休息一下吧，我頭暈。」便往後倒在沙發上。
嘉文沒有關掉留聲機，只是在她身邊坐下，用手拂開她額際的髮絲。
「希瓦娜其實可以跳得很好嘛。」
「那是因為什麼都沒有想。」
「會不會跳到一半換舞伴也不會注意到？」
「會換舞伴嗎？」希瓦娜半睜開眼睛，小聲問。
「誰敢跟我搶舞伴？真要來的話，先決鬥。」
聽起來就像胡鬧，希瓦娜不禁笑了。不久，嘉文伸手摸起她的耳朵，像是在捉弄她。
「哎，別搔我癢了，別搔我－－」
「不，妳頭髮裡好像有東西。」嘉文認真地說，俯身檢視她的髮間，手指忽然勾出什麼。「啊，我找到了。」
「你找到了什麼？」希瓦娜撐起身子。
「這個。」
水晶燈奢華但低調的光芒底下，一枚戒指正在發亮。那枚戒指有著銀色爪座，上頭鑲著一顆小巧的紅寶石。
「我頭髮裡怎麼會有那種東西？」希瓦娜把辮子攏來身前，緊張地檢視著頭髮的隙縫。「還有嗎？」
嘉文顯然沒有預料到這個反應，過了幾秒，才大笑著緊抱住她。「受不了，妳知道我花了多少錢才學會變魔術的嗎？結果妳居然當真了，真的是完全拿妳沒轍，希瓦娜怎麼會這麼傻啊－－真不敢相信，我真的要跟這麼可愛的人在一起一輩子嗎？」
「所以那不是從我頭髮裡找到的嗎？」靠在嘉文胸前，希瓦娜楞楞地說：「那是從哪裡來的呢？」
「當然是我準備的。」他撫摸著她的頭髮。「當作禮物。」
「可是我已經沒有禮物送你了，這樣很不公平。」
「妳不是要陪我回國去嗎？那就是禮物。如果覺得這樣還不夠的話，就把戒指戴上，然後把妳整個人送給我。在人類的世界裡，至少在我的國家，如果要締結這樣的契約，就必須要交換戒指。」
「什麼樣的契約？」
「兩個人發誓只屬於彼此，無論如何都不背叛的契約。」
不管說出多少讓人羞赧的話，嘉文自己的心跳都絕不會加快，希瓦娜傾聽那樣沉穩的心跳聲，說：「我早就已經向你承諾過那樣的契約了。」
「那不一樣，當初妳許下這樣的契約是出於感激、為了報恩，」他附在她耳畔，一字一句地說：「但現在，我也會對妳許下這個約定，而妳會出於另外一種感情答應我。」
那兩個字以非常緩慢的速度，吻上希瓦娜的耳膜。一瞬間，她的聽覺像突然關閉似地，周遭陷入一片凝滯的寂靜，全世界彷彿只剩下自己的心跳聲，劇烈地怦然作響。臉頰又開始發燙，但在嘉文面前，她絕對不會讓龍鱗浮出來，雖然他會親吻幾片龍鱗，很憐愛似地笑著。為了遮掩自己紅透的臉，她抓了個抱枕蓋住自己，全身都縮得小小的，彷彿回到了幼年，回到了第一次見到父親時，第一次知道「這頭龍是我的爸爸，爸爸絕對不會拋棄我」的那個幸福的瞬間。
然後，聽覺慢慢地回復了。嘉文的呼吸聲、他撫摸她髮絲的摩擦聲、小人偶舞蹈時的音樂聲、科魔法留聲機裡的三拍舞曲……
還有，雪再次落下的聲音。
希瓦娜爬起身，用可以勒死野兔的力道環住嘉文的脖子，克制著眼淚。她不停點頭，好像不立刻同意的話，這個契約就將失效一樣；好像不這麼用力地同意的話，自己的心意就將被懷疑一樣。
「好、好、好－－我答應你，你不可以騙我。我們說好了。」
嘉文的手一次次滑過她的背，像是在等待什麼，然後，他也慢慢地抱住她，力道比她要更大，卻很快便稍微放鬆了。
「我才怕妳騙我。說好了明年還要給我織圍巾，我等著的。」
桌上的小人偶仍在起舞。從開著的盒蓋內側的鏡子裡，能看見小人偶，也能看見跟小人偶模樣如出一轍的戀人，在裝飾得不是很美觀的聖誕樹旁邊，擁抱彼此、隨著優美的三拍子舞曲旋轉舞蹈，像會整夜不停那般。
像要直到永遠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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