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The ANIYA
莉莉出門了，孩子們正安寧地熟睡。很好。我拉上窗簾，遮住那多餘的陽光，然後往沙發上一躺，雙手枕頭，盯著天花板發呆。
窗外是誰在笑呢？是她嗎？我想起來了，她今天的工作要為分店補貨，得開飛車多次來回。現在聽她那開心的笑聲，我想，工作一定非常順利吧。
那就好。
我打了一個哈欠，稍微挪動身子。這張可憐的沙發大概是承受不住兩米的龐然巨軀，彈簧都開始呻吟了。也好，過幾天，正好有理由帶莉莉去請人訂做一整套全新的家具。到時候，我打算帶上亞茵幫我們出主意，那個小公主的品味比任何什麼顧問設計師都還來得有價值。
然而，現在這個空檔時間，我卻找不到事情做。難怪他們能斬釘截鐵說上班在Euforia Bakery遠比休假還要好玩。於是，我只好繼續盯著天花板，想像那上頭貼滿莉莉的沙龍照。
笑聲逐漸小去，想必她已經啟程了吧。真好，這下就能放下心來，翻開美好記憶之頁。
我起身走到床前，替孩子們蓋上踢亂的棉被，並且輕吻他們每個人的小額頭。然後，我打開衣櫃，拿出一張多出的枕頭，拍乾淨後小心地放在床上，擺在孩子們旁邊。
這張印有可愛葉片圖案的小方枕是為某人所準備的，雖然，我明知她大概用不到……
❉ ❉ ❉
秋風吹來，卻不像漫畫裡般地掃來落葉。
我佇立在場中央，挺胸、負手，任由藍色的長髮飛揚。
直視前方，緩緩吐息。握拳，覺得渾身筋肉鼓脹，同時也緊繃，就像狂怒站立起的巨熊。我克制著體內如波滔班洶湧的力量與殺氣，使它們隨我呼吸而緩緩流瀉。
他們說，當時我身上蜿蜒的無數兇惡刺青，在胸口起伏下蠕動著，宛若攀藤的長蛇，伺機而動的危險。所以我回答他們，在那片屬於猛獸魔物的戰場上，必須將脫下人類的面具，武裝成魑魅魍魎，因為前者根本無立足之地。
那個地方，我打死也不會忘記。它沒有名字，只是個謎樣數字。然而那天，雲朵飄著，微風拂來又去，我佇立好久好久，面前卻只是一片空白。
「……誰來？」
不耐煩，我很不耐煩。但現在的我是埋伏的獅，不可亂動。儘管如此，汗水卻出賣了我，集結在我的下巴，約好一同滴落。感覺自己嘴唇拉起，露出下面緊咬的森森牙齒，我不怕顏面抽筋，卻無法接受不存在的對手。
誰來挑戰我！？我大吼。
結果她出現了。
我得承認，那實在是太誇張了。
一屢粉紅色的殘影閃過，降落在地上。我看到那個少女，十來歲吧，身體應該還沒發育完全，大大的藍色雙眼透漏的分明是好奇的光。她雙手緊握一張紫色的弓，一降落就先緊張地回頭檢查自己的翅膀，接著還翻弄袖口、領口和腰帶。我突然覺得在自己面前的不是對手，反倒更像一名脫線的模特兒，在眾目睽睽之下查看自己的衣服是否掀起走光。
「嘿嘿～」整理完畢，她給我一朵笑。
這絕對是在挑釁！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從氣勢暴漲的獅變成弓背豎毛的貓，而眼前是晃動的逗貓毛球。我想伸出爪狠狠撕開它，雙腳卻被用尊嚴鑄成的鐵釘固定在地上，動彈不得。
「……」
風吹來，撩起自己的頭髮，不斷搔刮在後頸。好癢。
「你好！」隔著二十步，她對我喊道，弓弦繃緊，強調著女孩的氣勢，「小安，你在這裡呀！」
小安……她叫我小安？定睛看去，觀察她細緻的捲髮辮、柔軟的薄唇、還有清澈的藍色雙眼……最後則是背上噗呼拍動的白羽翼。
霎時間，我虎軀一震。
這不是前些天在廣場上送蛋糕給我小女兒的那個善良天使嗎！？她怎麼會來這裡！？不……能在我面前把女兒逗得那麼快樂的人不可能作為我的對手……是誰、是誰假扮妳？
「小安～！你有聽到嗎？」女孩高喊：「人家今天來跟你切磋喔！不過剛才你來的時候走好快，人家差一點跟丟呢，而……」
覺得耳際有些模糊，她的話化作鈴聲在那而叮噹響，好悅耳，好慘烈。騙不了自己了，真的是那個孩子。我不轉頭，可是眼神直掃觀眾席。那些看熱鬧的人一定會把我揍小女孩的過程拍下來，明天我就會榮登阿斯嘉特日報的頭版特版。
偏偏，這還不是一般的小女孩……她根本不是那種偽裝成蘿莉的小惡魔們，她可是……不之怎地，女兒出生時睡容浮現在腦海裡。
可惡啊……如果在這麼發呆下去的話，就變成我被她欺負了，那麼一來我還是得上頭條。必須把她嚇跑！想到這裡，我皺起嘴角和眉頭、口吐白氣、雙拳握的嘎吱作響，沉聲喝道：「小妞！」
「咦？」她愣了一下。那表情與其是被我嚇到，不如說是根本聽不懂「小妞」是什麼意思。
「小妞！妳確定要打嗎？這可不是孩子們的扮家家酒啊！」我低吼，顏面扭曲成連我自己都難以想像的可怖模樣。不過老天爺啊，你根本無法明白那有多彆扭！
我甚至還聽到觀眾席傳來開懷的笑聲和掌聲。
「噢噢。」她終於聽懂了。就看她左顧右盼，水靈的雙眼四處瞄。最後，女孩轉回來正面對著我，握緊她的弓，喊道：「薇塔是很認真的來切磋的喔！小安不可以拒絕～」
我想起來了，她名叫薇塔。好美麗的名字。
美麗到令人不忍想像她落敗時的痛苦。
於是我深呼吸，又吐氣，說：「是嗎……若真如此，那麼……就別怪我！小薇塔！」
我下定決心了。二十步，我要像子彈一般地衝到她面前，揮掌一拍，以渾身勁力運出掌風將她吹飛。只要把她吹出場外，我就算獲勝了，而她應該也沒什麼機會反駁。頂多事後多請她幾顆糖，捏捏她的臉安慰安慰也就罷了。小女孩嘛。
踏出一步，踏出第二步，腳底下一用力，啪地一聲我踩碎地面，往她的方向疾奔。她顯然是一驚，可也俐落地放開手上蓄滿的光箭。就聽得「嘶」的破空之聲傳來，我右腳踏地壓低，右側腰部瞬間收縮，上半身跟著稍微彎下閃過箭芒，下一秒再度踩地借力往前奮力一撐，整個過程的速度沒有絲毫減慢。
若我不閃開的話，那箭是朝我左肩射來。好準頭，可我不用想也明白，這小女孩如此的心態是沒有辦法上戰場的。她……實在太有禮貌了。
薇塔一驚，拍動翅膀往後急退，橫持長弓迅速一拉，發出第二支光箭。距離十步，這回是右肩。我大吼一聲，直接以氣勁震翻那光箭，雙腿筋高高鼓起，整個人往上高高跳起。微風瞬間轉變為狂風，居高臨下讓我能俯視這名小天使，她慌了。我在空中倒轉半圈，右臂完全解放，如鐵殞般壓下。
可在那一瞬間，我看到了。極限狀態的我的眼中，世界的腳步慢了好幾拍，萬物彷彿凝聚，原本狂亂的風此刻緩緩飄著。
女孩抬起頭凝望我。她的嘴唇應為驚嚇而張開、她的站姿因為反應不及而顯得凌亂，可那雙水藍色的眼睛，在一片渾沌中閃爍的藍瞳，直直飛進我心底。
她竟在與我對峙！
又是「咻」地一聲來了，我左肩外側一陣痠麻，第三支光箭扎在那兒，雖已消失可紅色的血滲透出來被風吹飛而去。啊……難道，她擊中我了嗎？就在我被她的凝視短暫動搖的瞬間？
高舉的右拳突然鬆開，大地與我越來越近。朝她落去，下幾秒鐘，我即將得手，巨大的掌風將會無情地吹翻她，帶她遠離這慘烈之地。
距離差不多三尺的那一刻，我最後一次看向她。我發現，她仍張著眼瞳，堅持與我對峙著。
「嗚……」
我後悔了，就在掌風的前緣徹底壓制住她，逼得她閉上美目的時候。我好想繼續凝望她的執著，好想繼續擁有她的倔強。
於是，在關鍵的那一瞬間，我放棄了自己那愚蠢的生猛。故不上可能受內傷的危險，硬生生的把勁氣往別的方向一揮，奮力地收回拍出的掌，同時也伸長雙腳，使它們提早踏落在地上，免得我的身軀直接撞擊薇塔。
砰！
好久沒有這麼倉促的呼吸了啊……
我站著，快速調息。幸好，當狂風驟雨平息下來時，只有滴汗水打到她身上。我見到薇塔縮著，以翅膀和舉起的手臂護住頭，她的堅強不見了，被我破壞了，現在縮在我身下的，是一個祈求保護的女孩。
靜默了幾秒鐘，我抬起大手，輕輕撫摸她的頭髮。
「薇塔，結束了。」
女孩身子一顫，緩緩放下手，抬起頭。她睜開眼睛小心翼翼的瞧我一眼，窺看左右，接著，又回到我臉上。她的表情充滿了疑問。
「我不打妳了。妳實在好厲害，居然可以對上我，我一開始就不想打了。」我說。
明顯是在欺騙呢。然而說完後，心中一種奇妙的感覺突然告訴我，這句話未必是在自欺欺人。她的那雙眼睛……
「唔嗯……」她雙手緊緊握著弓，抬頭仰望我，緊張地道：「真、真的嗎？那人家算是跟小安平……咿！」話沒說完的她突然驚呼。
「啊哈哈哈──這沒事，我好癢，一點也不會痛喔。」我晃晃左肩，那有點崩裂的袖口上還沾有血跡。不過，當我對上她不安的眼神的時候，突然想起另一件事，於是馬上改口：「我的意思是說薇塔妳這箭非常紮實，很好，我很滿意！」
實在是很彆扭。怕她們受驚難過，又怕傷了她們的自尊，莉莉說的沒錯，女人的心，實在好難懂。
幸好，薇塔根本沒有意識到異常之處，她似乎是真心的為我噴血這件事感到愧疚。看著她那副忐忑的樣子，我只好再度摸上她的頭。
「薇塔，妳說的沒錯，今天我們兩個打平手了。」
她的眼睛，逼停我原本要吹飛她的絕招。所以，我們打成平手。
「真的嗎！？」
「哈哈──沒錯！」我大笑道：「對不起啊，剛才嚇到妳啦！」
「嘿嘿……」她也笑了，笑聲聽起來跟無憂無慮的嬰兒一樣。
我記得，當時觀眾席上似乎傳來噓聲。堂堂鬼人，居然真的與小女孩兒玩扮家家酒。
可是我不在意，因為他們根本沒有看到當時她的那雙眼睛。我一點也不屑與他們分享，那種敲心的感動，只有我一人懂就好了……嗯，還有她的男朋友阿羲也要懂，差點忘了。
那天離開鬥技場後，我請女孩吃一頓號稱戰艦級的海陸雙拼火鍋。雖然大部分的食物都還是得靠我自己吞下去，可女孩卻堅持要回請，硬是塞給我一張她工作的麵包店的會員卡。
我何曾想到，當我半推半就接過卡片的時候，能有幸在見到一次她那執著之美瞳？我又何以想像得到，這張薄薄的紙卡，會成為我的家庭通向幸福的黃金門票？
手指夾著當天用手機拍下來的雙人合照，我發現自己竟然會眼角濕潤。……這實在是太沒天理了，作為一個真正的男人，淚，既不是在幽靜死寂的黑森林裡，也不是在殺氣滾滾的浴血戰場，竟會是在我躺在這張安逸的沙發床上……不小心獻了出來。
就跟照片上她純真的笑容一樣不講道理。
算了，計較那麼多做什麼呢？在這兒，至少在這棟建築裡，我不是過去的我，而是孩子的父親。沒錯，這樣就夠了。
我是安德烈斯，住在Euforia Bakery。薇塔是我的乾女兒，你最好不要動她。
至於那張小枕頭，是給她安寧的睡在我心裡的時候用的。
（完）
- 註：Aniya，在賽那法西的語言中，意指女兒。
- 特別感謝：旅者（EndLess66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