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艾爾隆可說是被押著去參加集會的。
他不知道這些藥劑師為什麼如此大費周章地確保他待在現場,他們將艾爾隆安排在士兵隊伍旁邊,正好是他們可以監控的距離。只要他稍有動作,或是做出看似要離席的行為,藥劑師們就會面露兇色地阻止他。
你們不如讓我真的當個死人算了。艾爾隆不耐煩地想著,但當希瓦娜斯隨羅思走上演說臺後,他望著那綽約的風姿,煩悶的情緒不自覺地消失了。
當在瘟疫之地時,他不否認自己偶爾會在孤寂的夜晚想起這個女人,回想她與自己臨別前說過的話,以及她如果有其他選擇,是否能讓一切重新來過。
現在的希瓦娜斯穿著能夠靈活活動的皮甲,眉毛隨著她的情緒輕輕皺起,就連踏在雪地上的腳步聲也是輕盈無聲,有如一匹老練的黑豹。一切都和他當年所看見的希瓦娜斯一模一樣,比較不同的是她不再帶著弓箭,卻多了更多王者的氣魄與姿態。
她已經不像當年那樣還把自己當遊俠看待了。艾爾隆在遠處看著她揚起的黑色披風,忍不住這麼想著。他瞧得入神,完全沒注意羅思究竟說了什麼,也沒注意到席格文在前排頻頻朝他丟出的暗示。
在這短短的時間內,他覺得自己又回到了那個充滿血腥的紅色大地,希瓦娜斯的聲音猶在耳邊迴盪,與演說臺上的她的聲音交疊在一起。一樣的優雅、一樣的高傲,只是眼前的女王又比以往多了幾分殘酷。
──如果莉尼亞看到她現在的模樣,會做何感想?
艾爾隆的腳下意識地動了一下,他簡直不敢去想像這個念頭。
「你!」藥劑師又瞪了他一眼。
……這些傢伙煩不煩啊。
「──現在,目標就在我們前面,在那個抬頭即可見到的黑色象牙塔。」希瓦娜斯的聲音取代了艾爾隆的回想,那是有如寒風般冰冷的口吻。「有個人讓我們變成這副模樣,並將我們拋棄遺忘……但我們從未忘記自己是誰,也從未忘記始終以來的目標。」
她的聲音聽起來好遙遠,卻又確實地點燃了每個被遺忘者的靈魂。艾爾隆看著這些士兵,他們從未像此刻這般團結,齊心一志地喊著黑暗女王的名號。
但希瓦娜斯吐出的話語完全無法讓艾爾隆欣喜。
「復仇。」她清晰地吐出這個字眼,將她畢生的怨恨全數寫在這個詞彙上。
「復仇!」臺下的人高聲呼喊,「為了黑暗女王!復仇!」
「這一切並不是為了我。」希瓦娜斯揚起寒笑,向他們靠近了一步。「──是為了我們所遭受的苦痛!我要你們復仇,對那個寒冰王座上的人、對以正義之名唾棄我們的人、甚至對這個無情的世界復仇!」
「復仇!我們是幽暗城!是被遺忘者!」
──希瓦娜斯,這真的是妳要的嗎?
他們齜牙咧嘴的表情讓艾爾隆看得心寒。
當這場提振士氣的集會一結束,艾爾隆幾乎不願再多待一秒,他不理會藥劑師恐怖的眼神,甩頭便想離開。
「艾爾隆!回來,你得留在這裡等候羅思大人的命令!」藥劑師的聲音緊隨在後,那尖銳的嗓音快讓他發狂。
「他到底要我幹嘛?我可不是他的士兵。」
「你不是他的士兵,但你還在他的地盤,所以你最好放尊重點,白癡。」藥劑師黑色布袍底下的嘴唇險些咬出傷來,「跟我來。別再挑戰我的耐性了。」
艾爾隆別無選擇,只好跟在他們身後來到指揮塔。他們什麼都沒吩咐,只要艾爾隆坐在角落保持待命,接下來所有人都當他不存在那般忙著自己的事。
他究竟是為了什麼留在這裡?
『希瓦娜斯女王正孤軍奮戰,她即將面對自己最大的敵人,但沒有幾個人能幫得了她……』
魔將的聲音從回憶中鮮明的浮現──還記得數個月前,這只傲慢的惡魔突然出現在艾爾隆的面前,一開口便提出要他前往北裂境的瘋狂要求──而那時艾爾隆才剛從東部王國的北方離開,正要出發到南方的卡林多去。
『幽暗城的戰事跟我有什麼關係?』
『黑暗女王需要你,就算我不找你,她遲早也會來找你。正因為你不屬於幽暗城。』魔將的聲音有些尖銳,但這些都無法說服艾爾隆,直到他終於說出一句:『女王大人比你想像中來得孤單無助,遠比你自以為的還要多。』
若不是這句話終於讓艾爾隆臣服,甚至直到現在都仍惦念著,他現在早就在卡林多渡假了。但是聽完這場演說之後,他突然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出現在這裡。
──希瓦娜斯將場面控制得很好。不是嗎?她是個稱職的女王,不管怎麼看,艾爾隆都不認為自己真如魔將所說,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艾爾隆,你可以回去了。看來大人沒打算找你。」當外頭的天色暗下,只剩下幾名被遺忘者還在忙碌,一名文書官才走過來朝他揮手。
終於。
他已經連發怒的力氣也沒有,只是懶懶說了句「謝了」便要離開,卻又被對方喚住。
「別走正門。走這裡。」文書官比了另一條通道。
艾爾隆心底冒出疑惑,但現在他完全沒有心情與文書官計較,只好順著路走,穿過狹長的石質走道,推開盡頭唯一的一扇厚重大門——
希瓦娜斯的身影出現在眼前。
他驚訝地掃視周圍,地圖用書籍擺滿桌面,周圍陰暗無光,只靠桌上的一根蠟燭勉強照亮房間;希瓦娜斯坐在最大的椅子上,面朝著艾爾隆,以冰冷的眼神凝視著他。
他並不是走出指揮塔,而是直接闖進了會議室。「對不起……」他連忙掩上門,希瓦娜斯卻喚住了他。
「坐下來。」她的聲音像是不容拒絕。
艾爾隆站在門邊,呆滯地望著她。
「關門啊,你站著睡著了嗎?」她不耐煩的聲音讓他終於有所動作,艾爾隆連忙將門關好,挑了張椅子坐下。
「呃,女王大人……」
「我很訝異,我想像過你面具下的面貌,猜測了無數次……但你的臉完整到我無法理解你當初為何要戴面具。」
「謝謝女王的稱讚。」他不自在地撫摸臉頰,沒想到希瓦娜斯一開口說的就是這個。
她翹著腳,半邊身子陷在黑暗中,一手慵懶地撐著臉。「待得還習慣嗎?」
「習慣。」
「嗯哼。」這次她稍微拉長了語氣,「羅思沒有為難你吧?」
「沒有。」
「聽說你有去過幽暗城了?」
「是,去過一次。只是經過。」
接著,女王沉思了幾秒。「艾爾隆。」
「是。」
「你知道,當文書官說『別走正門』時代表什麼嗎?」她緩緩伸出一隻手,指尖輕輕轉動桌面上的戰略指示棋,像是在把玩。「代表這次的會議室內,我們的對談不會留下任何記錄,也不會有人知道這裡發生過的事。你懂我的意思嗎?」
艾爾隆突然感到渾身一顫。
當初來到北裂境時,他從未想過自己會成為希瓦娜斯手上的一顆棋。
「我再重新問一次。來到毒怨之地以後你有什麼想法?」
「……我覺得羅思努力在凝聚軍隊的向心力。」他尷尬地清了清喉嚨。
「但顯然不夠,對吧。」希瓦娜斯雖然感到不大滿意,還是若有若無地揚起微笑。「我們就直接攤開來說了,艾爾隆。我懷疑毒怨之地有人打算叛變。」
他感覺自己的心沉重下來。「……妳打算安排我什麼?」艾爾隆輕聲問著。在黑暗女王面前,他突然覺得自己幾乎沒有選擇的餘地。
「正式加入幽暗城,我會直接派選你為這裡的監督者。有必要的話,你在這裡的權力甚至會是所有人之上。」希瓦娜斯將棋子在地圖上打轉,直到它倒了下來,又被再次立起。「當然,一切前提建立在你願意。」
「妳並沒有把話攤開來說。」他努力隱藏怒意,「妳懷疑羅思叛變,才會給我這麼高的位置。」
「可以這麼說。」
艾爾隆忍不住咬起牙。
他感覺記憶中的那個精靈遊俠正在消失,被眼前陷入黑暗的美麗面容取代──她仍然是希瓦娜斯,這是毋庸致疑的──但艾爾隆只覺得憤怒。從他見到毒怨之地的那一刻,他就從未停止內心的憤怒過。
他本來還無法理解原因。
但當看見希瓦娜斯的臉龐後,他突然全都明白了。
「女王大人,我可以推薦妳更適合的人選……」他用盡最後一分力氣維持理智。
「毒怨之地內的?免了,我無法相信這裡的人。」女王挑起眉毛,似乎對艾爾隆的提議不屑一顧,甚至擠出一聲嘲諷的笑,「如果瓦理瑪薩斯有和你提過,你應該知道我……」
「女王大人,我可以說實話嗎?」艾爾隆打斷了她。
希瓦娜斯頓時露出遲疑的表情,但她仍作了個請便的手勢。「可以。」
「難道妳眼裡容不下人類,現在連被遺忘者也容不下了?」他低沉的聲音隱忍著威迫與怒火。
棋子又倒了下來。
迎來的是希瓦娜斯陰冷的沈默。她停下轉動棋子的手,扶住垂下的額際,淺金色的髮絲蓋住了她的臉,以及她在一瞬間扭曲的表情。
──艾爾隆原以為自己又看見了昔日的遊俠。那個敢愛敢恨、勇於坦承內心脆弱,也因此更能向前邁進的精靈。
但她抬起頭,臉上恢復冷若冰霜的模樣。
「我讓你做出選擇。」她緩緩說道。
「──妳復仇後要做什麼?」他不理會她口氣中的武裝。「復仇之後,妳又要帶妳的人民往哪裡去?」
「艾爾隆,你聽好……」
「妳看看外頭那些士兵!如果妳對他們的忠誠懷疑,他們會感受到。絕對會。看過自己現在的表情嗎?妳在測試我,測試所有人。妳和羅思講話時就是那副模樣。」
他向前彎起身子,以咄咄逼人的口吻傷害眼前的精靈,期待她會有所反應。
但希瓦娜斯不再說話了,她安靜下來,冷冷看著艾爾隆。
他索性站起身來,瞪著那雙情緒毫無起伏的眼眸,將這段日子忍受的怒火一股腦地宣洩出來。「妳問我毒怨之地感覺怎麼樣?我老實告訴妳──毒怨之地是個他媽荒唐的鳥地方。對,見鬼了,真他媽荒唐又可笑。從取名方式到每個士兵的臉都可笑至極──這裡根本不是妳用來執行計劃的地方,是競技場!妳把這些不聽話的棘手傢伙聚集起來,任他們像野獸一樣互相廝殺!」
當他說完之後,彼此好一段時間內都沒有再交談。
艾爾隆好希望眼前的精靈躍起身子,惱怒地撲到他身上,甚至取下他的人頭也行;是因為她越來越靠近那個寒冰王座的緣故嗎?她變得好冷漠,黑暗的漩渦吞噬了她,在那雙眼睛中找不到半點憐憫與掙扎,彷彿她再度成為憎恨的化身。
「你說完了?」不知過了多久之後,她才閉上眼輕聲回應。
「還沒。」他啐了一聲,「如果妳不關心這裡的毒藥實驗,就別再搞那些無意義的土地污染,因為D.E.H.T.A.今天又寄來一封連署抗議信,而且我猜羅思不會告訴妳這件事。」
「……。」
「我說完了。」他雙手一攤。
希瓦娜斯挪了挪身子,卻沒有對艾爾隆的話作出反應;或許羅思是對的,她根本不在乎環境保護團體的想法。「……羅思仍是有用處的。我不需要這裡的研究進度,但的確需要有人替我擋下血色軍的注意。」
「妳真該聽聽妳自己說的話,」他嘆息地說著,往後退了幾步,「妳知道嗎?這就是為什麼他們想要叛變的原因。妳下手太超過了,女王大人,黑暗遲早會反過來侵蝕妳。」
「我下手輕重輪不到你評斷。」她重新靠回椅背,高傲的氣燄不減半分,反而更加堅定。「時間會證明一切,你反而該先思考自己要做何選擇。」
艾爾隆瞪著她。
「我提供你兩條路,一個是加入幽暗城,成為我身邊唯一敢當面對我罵髒話的左右手。」她伸出兩根指頭,「另一個,推開這扇門,然後離開毒怨之地。」
「如果我選擇後者,妳會宰了我吧。」
「我的確會。」她冷冷笑了。「如果你選擇後者,從踏離毒怨之地開始,你將會成為所有被遺忘者的敵人。然後等事情解決了,若是你有幸存活下來,我會親自斬下你的頭──這番話是不是威脅,你自己判斷。」
他忍不住回嘴。「我猜是記恨的成份比較多。」說完,艾爾隆想也不想地轉身背對著她,伸手握住門把。
「你一點也沒變。」意外地,她的聲音溫柔無比。「告訴我最後一件事,莉尼亞還好嗎?」
「我很感謝妳在最後問起了她……雖然她死了。」
「我知道。不然你不會來這裡。」女王淡淡說道:「但我想知道她怎麼死的。」
這個問題是出自於關心,還是她只想羞辱艾爾隆?
他不知道,只覺得內心的自己正在哭吼,彷彿靈魂的一部份被重重撕裂。他一直努力不去想莉尼亞的事,偏偏希瓦娜斯就想揭開他的傷疤,逼迫他臣服在痛苦之下。
「在河邊。莉尼亞偶爾會去打水,有個被遺忘者經過發現了她。等我去找她時,那傢伙已經把她大部分的部位吃掉了。」他努力讓自己聲音聽來平靜,並且不去看希瓦娜斯此刻的表情。
「……你……」她的聲音聽起來十分錯愕。
「他逃走了,我不知道他是誰,也不想追上去。」他頓了頓,幾乎無法再說下去。「只剩頭和腿是完好的,所以,沒錯,我的確去了幽暗城。然後找了裁縫師把莉尼亞的皮膚縫上我的臉。」
希瓦娜斯猛地站了起來。
「再見。」他走出會議室。
「等等!」希瓦娜斯忍不住喊出聲來,但艾爾隆已重重關上門,將她留在黑暗的角落裡。「回來!艾爾隆——!」
她的吼叫被拋在身後。艾爾隆筆直向門外走去,甚至撞到好幾個文書官,他沒有道歉,也無心在乎周遭傳來的任何聲響;世界在他的腳下開始崩毀,臉上的每吋肌膚都在提醒自己莉尼亞已死的事實。
──他不該來北裂境的。不管是希瓦娜斯,或是莉尼亞,如今這記憶中的兩個女人都已經徹底消失了。
他穿過被染成綠色的雪地,穿過鑲上恐怖紋樣的投毒戰車,以及那些被凍得半死的巨型蝙蝠,直到一隻箭「颼」地擦過耳際。他才終於回過神來,聽見身後席格文的笑聲。
「你走錯方向囉,士兵。」席格文笑嘻嘻地收起弓箭,追上了他的背影。「大家都在說你去清掃蝙蝠大便了──還是羅思的?算啦,其實都沒差──不過我知道你是去見女王了,對吧?」
他回過頭,若有所思地看了席格文好一陣子。「我要走了,席格文。」
「你有和女王提起我嗎?她有沒有說什麼?」
「朋友,」他冷靜地重覆。「我要走了。」
風又開始變得狂烈,席格文愣愣地垂下肩膀,歪扭的下巴試圖揚起冷笑。「……我們並不是朋友。」他的骨頭咯咯作響,空洞的眼窩直瞪著艾爾隆。「你明白的吧?毒怨之地裡沒有朋友。任何一個人都不能信。我警告過你。沒用的傢伙。」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我們會是。」艾爾隆嘆了一口氣。「或許,在別的地方吧。」
「你要逃走了?」
「對。逃得遠遠的。」
「你會後悔,艾爾隆。」席格文重新舉起弓箭,雖然他明知道這樣的風雪很難瞄準,但他就是想這麼做。「在別的地方,我們就只能成為敵人了。」
「我仍然會把你當朋友……就算你射出那一箭。」艾爾隆轉身走開,逐漸深入林地,「還有,偶爾也讓自己像個女人點吧。再見,我走了。」
「──去你的。」席格文握著弓箭的手在風中顫抖著。
她望著艾爾隆逐漸深入林地的身影。
結果,直到他徹底消失在視線的那瞬間,席格文仍然沒辦法射出那一箭。
(待續)
剩下最後一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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