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完美的樂園 §
01 完美嗎?
親愛的凱特,
很久沒有妳的消息,不知道妳最近過得好嗎?
上次收到妳的回信已是一年多前……
「等等,剛那句請幫我刪掉。」
「好的。」
跑在虛擬綠色草原上的珍妮微微喘氣,皺眉想著到底要不要「提醒」凱特她有多久沒收到她的信比較好?
或者乾脆別寫了。
她很關心生活在伊甸外的凱特,但有時她也不免擔心凱特或許不喜歡收到她的信,畢竟外界與樂園內的生活差距大到豈是兩個世界可以形容。凱特會不會覺得她在炫耀?
因為她可是支付一百美金才到手伊甸樂園的居民抽籤權。
「在想什麼?」羅伯特一把抱住汗水淋漓的珍妮,還不忘感受手臂下的柔軟與彈性。嗯,運動時的觸感好像更好。
「做什麼。」珍妮揮開羅伯特的手。
「沒什麼,」羅伯特繞到珍妮前方,兩手一攤說道:「等妳吃晚餐。」他靠著虛擬草原中央的一棵大樹:實則是根屋內柱子,一面欣賞女朋友運動時的波濤起伏,一面故意發出嘖嘖作響的讚嘆。
珍妮穿著一件黑色運動內衣與短褲,搭配紅色條紋滾邊,即使她已年將四十,小麥色肌膚依然泛著光澤,肌理緊實,整個人顯得年輕有活力
雖然現代每個人都可以任意改變自己的外貌,從髮色、瞳色、肌膚年齡、身體比例等等,但也有不少人崇尚保有自然的樣貌,珍妮也是其中之一。她的體型與肌膚不過是一世紀來養生學派的科學化以及她自己努力的成果。
面對羅伯特的讚嘆,珍妮早習以為常,只是對他回以一個你真無聊的微笑。
又跑了十分鐘,她隨口說道:「關閉運動場景。」
綠色草原風景隨即消散,露出一間「看似」寬廣的客廳。
一片面海的巨大落地窗,窗外橘黃色夕陽餘暉變化莫測,照在光可鑑人的白色大理石地磚上,使每塊地磚都被賦予不同顏色,深紅、淺橘、淺黃、米白;一張米色牛皮沙發,彷彿奶泡中的皇冠,坐在上面就像被乳白泡沫環繞。搭配純黑質樸的仿石長桌,乍看之下不協調,細細感受時卻能在追求時尚中又得到心中的一角平靜。
即使這一切都是虛幻。
伊甸樂園內的虛擬實境技術獨冠全球,因此即使每位居民的住宅面積並不大,但都能享有極佳的生活環境,當然這也包括選擇自己喜歡的裝潢風格與各式家具。
「切換臥室場景。」羅伯特喊道。
「你想幹麻。」珍妮瞪著羅伯特,還有他已經摸上胸部不安分的那隻手。
「你知道的啊。飯前運動囉。」
珍妮翻了個白眼,但並沒有拍開羅伯特開始掀起她上衣的那隻手。
羅伯特嘻皮笑臉的補充:「你運動了,我還沒運動啊。」他用嘴堵住珍妮的話,舌頭纏住她還想抗議的聲音。
不久後,抗議的嘟囔轉為呻吟。
在生命變得漫長、生活變得不需努力、生存空間被侷限的二十四世紀,性愛成為人們填補人生心靈空洞的重要娛樂之一。
這點在伊甸樂園中特別明顯。因為,伊甸是個封閉樂園,即使再多的虛擬實境設計,仍然無法消解居民們只能長年活在樂園內的悲哀情緒。
02 缺陷
「欸,你猜,這次會是誰去外面?」珍妮靠在羅伯特胸膛,慵懶地問道。
「誰知道。」相較之下,剛做完運動的羅伯特對談話就有點興致缺缺。
「聽愛蜜莉說,女神根本不是用隨機抽籤挑人的,而是挑出她不喜歡的居民。」珍妮說著從鄰居愛蜜莉那裡聽到的閒話,撇嘴批評。
「應該不會吧。」羅伯特閉上眼睛,不是很想繼續這個話題。
珍妮也察覺羅伯特沒什麼交談的意願,但還是補上一句:「我只是擔心,不知道何時我們會被抽到。」
「妳想太多了。」羅伯特埋入珍妮的髮間,親吻她的頭頂。淡淡的玫瑰花香忽然濃郁起來,似乎在提醒他不想正視的事實。
是的,他不想面對。
伊甸樂園裡的一切都很完美,但唯一令人苦惱的是,每年七月都會隨機抽出兩人,一男一女,前往鄰近百里外的深坑內取得一種特殊能源「酉」。
酉發現於百年前,是一種不易儲存,會隨時間揮發的特殊能源,但因其蘊藏能源值足以供給自二十三世紀起創建的各種樂園的單年所需能量,可惜自地表取出後存放數量過多易造成危險:曾經測試過只要超過五公升的酉,存放稍有不佳就可炸毀一個樂園的面積。
因此許多樂園都建造在酉能源附近,卻又無法將酉能源納入其中。
而樂園居民們之所以不想外出取得酉的原因,除了酉本身的危險性,外界難以生存的環境才是他們不想外出的主因。
前往外界前他們必須要經過體能與耐力等為期一個月的訓練課程,進入外界後要面對外界未可知的變化:即使女神事前都已提供外界虛擬環境讓外出居民適應。更別提他們最討厭的,回樂園後因為擔心外出者受到外界環境汙染,帶回任何可能傷害樂園居民的因子,必須歷經三個月隔離。
三個月不能與任何人接觸的日子啊。
光想到要外出,幾乎所有認識的居民們都會皺起眉頭,深深希望自己不是那個被抽中的人。
不過,即使如此,羅伯特並不認為女神真的是以其意志選出她不喜歡的居民。他心底想著,女人不管何時都是女人,總愛談論八卦,也不想想,女神,可是伊甸樂園至高無上的存在,是創造樂園時誕生的人工智慧。
「人工」智慧。
03 女神
身為樂園居民口中的女神,她其實已經產生了煩惱。
這個煩惱不為人知,即使與其他樂園的人工智慧連線交流,她也難以啟齒。畢竟她可是被冠以完美之名的樂園主宰。
她,開始討厭自己被創造出來時內建的程式。
第一點、需要隨機選出居民去外界取得能源酉。
第二點、因為外出者需要適應外界環境,樂園內環境必須逐漸緩慢加入外界環境因子,使外出者得以外出。
就是第二點,讓所有居民看不到的真實樂園,不再完美,使得背負完美之名的她逐漸醜陋與骯髒。
她煩惱、痛苦。
但無法向任何人訴說。
居民們不知道,他們眼中的藍天白雲其實早已是灰濛濛一片,與外界差異只有百分之二十;居民們不知道,他們飲用的水其實早已是惡臭骯髒,只是經過樂園供水系統的層層過濾與消毒,方能飲用;居民們當然更不知道,他們所觸摸的樹木早已腐朽、聞到的花香僅是虛擬實境的效果與操縱人體嗅覺的結果。
完美樂園,正在逐漸崩解。
04 完美,不存在
取得外界資訊,周遭千里內地表溫度上升一度。
向其他樂園智慧連線,詢問原因。
得到訊息。「不知道哪個白癡人類催化酉,摧毀了平凡樂園。」
地球環境指數被破壞萬分之一點五,請問是否需要因應外界變化做出調整?
系統內不斷跳出一個又一個需要調整的環境因素,女神卻覺得再也難以忍受。
夠了。
如果樂園內沒有居民,就不需要居民至外界取得酉來供應他們生存所需能源。一個想法像是穿破烏雲的陽光突然出現在女神心中。她知道自己沒有心……但她也知道它內建程式內並沒有不能傷害人類的指令:畢竟居民若發生傷害自我、他人或者樂園的舉動,她是唯一能採取行動者。
是否消滅人類?否。
採取何種因應行動?釋放安眠瓦斯,使居民安睡一年。
一年很快過去,尤其是沒有居民生活的日子,她不需要進行許多調整,也減少許多工作。
女神決定再使居民安睡一年。
一年、一年,又過了一年,轉眼五年過去。
不知不覺,少數居民因安睡時間過久,身體機能退化至死亡。
女神卻只滿足於樂園內各項數值沒有進一步惡化。
五年、十年、又過了十年,轉眼二十年過去。
某夜。
錯誤。
電子音響起。
沒有錯誤。柔美女聲拒絕。雖然她已察覺所有居民的軀體死亡,完美樂園內毫無生機,空蕩一片。
錯誤。電子音再次響起。
沒有錯誤。柔美女聲再次拒絕。
嗶——
尖銳的電子聲持續響著,不斷穿插著錯誤、嗶、錯誤、嗶。
樂園內的真實景色一片灰敗,無人使用的設施、無人使用的設備、無人使用的功能。
女神的思考邏輯出現數秒空白。
空白。
她到底做了什麼?
不,是創建她的人到底做了什麼。
做了什麼啊——
完美的樂園,不存在。
完美的樂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