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Off Road 一種死神送給愛情的禮物。
黑衣、黑帽、黑雲。
火化場的路上,昀儒大聲的哭泣著、嘶吼著。她不能理解,更不能接受,她唯一愛的人,也是唯一愛她的人,就這麼離她而去。
昀儒的黑色長髮柔順的披在身後,走在人群之中,默默的承受不斷蜂擁而至的悲愴,哭著早已流乾的淚。
深色的棺木被放在熊熊烈焰前的軌道上,一旁的工作人員比了個手勢,要大家注意,隨後棺木被推進狂嘯火海之中。
昀儒再也忍不住,她尖叫著,想要把棺木抱回來,等待雨豪再次醒來。雨豪的媽媽趕忙抱住想往火裡衝的昀儒,兩個人嚎啕大哭起來。「昀儒……下輩子、下輩子我們在做親家,好不好?不要再難過了,我們要讓雨豪一路好走。」雖然雨豪媽媽這麼說,卻越哭越大聲,連雨豪的爸爸也抱著他們兩個,痛哭失聲。
昀儒在3年前認識當越野腳踏車國手的雨豪,而那時,她只是腳踏車店裡上早班的員工。偶然的一次機緣,雨豪去買車帽時,遇到了正在念台大物理治療系研究所的昀儒。雨豪一看到昀儒,立刻要了電話號碼,隨即展開熱烈的追求。
「喂,請問是張昀儒嗎?」
「恩,我是,請問你是……」
「我是那天到你們店裡面買東西的林雨豪,想請問你明天有沒有什麼活動?」
「我?應該……沒有吧?有什麼事嗎?」
「那個……可以請你到腳踏車對面的咖啡廳一下嗎?想請教你幾個問題。」
「喔……我問一下我爸,等一下在回你。掰囉。」昀儒說完就咚咚咚的跑下樓了。
「喂,我爸說只能給我3小時,下午要讀書。」
「好!」雨豪的語氣充滿歡樂「跟你約早上9點可以嗎?」
「好的,早上9點。」
「昀儒,這裡!」雨豪笑容可掬的向東張西望的昀儒招手。
「我已經幫你點奶茶了,我請客!」雨豪爽朗的說。
「謝謝,不過我不能喝奶茶,我有乳糖不耐症。」昀儒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這樣嗎?那我再去點個紅茶好了。」雨豪站起身,準備到吧檯再點一杯紅茶。
「不用了,我自己有帶喔!」昀儒攔住雨豪,並抽出背包裡的水壺。但雨豪只是笑了笑,自顧自地走到吧檯前。
「你這樣他們要怎麼賺錢啊?」雨豪一手拿著紅茶,一手拿著拿鐵,坐了下來。「什麼意思?」昀儒接過紅茶。「他們給你免費的冷氣、優雅的裝潢,你不買他們家的東西難道不會不好意思嗎?」
「多多少少有一點啦!不過這是爸爸告訴我的,能省就要省,以後才不會沒飯吃。」昀儒認真地說道。
「你真聽爸爸的話,昨天我打給你,你也說要問爸爸的意見。」
「對啊,我爸對我很嚴,我不覺得這樣對我比較好,不過還是愛他啦!」
「是啊!你都已經是大學生了吧?」雨豪問。
「不只喔,我今年進研究所了。」
「咦?這麼說,你已經24歲了嗎?還真看不出來只小我一歲呢!你這樣兼職很累吧?早上去學校,晚上還要去打工。」
「還好啦!爸爸說要有自己的謀生能力。因為現在在讀物理治療,所以他就叫我去找一些比較相關的工作。雖然腳踏車行也沒什麼相關就是了。」
「物理治療?為什麼會想念那個?」
「其實也沒為什麼,只是分數只到那裏,就去唸了。」昀儒撐著頭,無奈的說。
雨豪蹙著眉:「欸?難道都沒有想到朝自己的興趣發展嗎?」
昀儒嘆了口氣:「一點朝自己興趣發展的可能也沒有。我爸那時候把話說得很死,他說如果我沒有考到醫科的話,就直接出去賺錢,不用唸了,結果還是沒上啊,被他罵得很慘,不過他還是讓我讀大學就是了。」
「那以後你會做什麼樣的工作啊?到醫院嗎?」
昀儒苦笑了一下:「說實在的,我一點想法也沒有,爸爸要我繼續念博士,就只好繼續努力囉。」
「這樣啊!還真是累人呢!想當初……」呤呤呤…呤呤呤…雨豪的話被手機鈴聲給打斷,他投了個抱歉的眼神給昀儒,就迅速的跑到店外,接起電話。
「昀儒,真是抱歉,教練突然叫我去訓練,你下禮拜這個時間有空嗎?我們再約出來聊吧!」
「恩,沒關係。那就下禮拜再見囉!」昀儒有些悵然的回道。
「第一次見面……」昀儒坐在喪禮會場外的階梯上,靠著身後的柱子,喃喃自語。
「不過你在電話裡說要請教我的那個問題竟然是這個啊!」她虛弱的露出了笑容。
「昀儒,又見面了。」雨豪掛著他迷人的笑容。
「是啊!對了,你是腳踏車選手嗎?」昀儒放下背包坐下。
「是啊!我是練越野賽的,怎麼了嗎?」
「沒有。越野賽啊……聽說很危險呢!」昀儒撐起頭說到。
「不會啦!常常練習,平衡感和速度感抓住了就很安全。」雨豪露出得意的笑容。
他們倆一直聊,一直聊,直到昀儒的爸爸打電話來催促,他們才驚覺已經12點半了。
「我必須走了,改天再聊吧!」昀儒說。
「等等,那個……」雨豪似乎有點尷尬,兩頰微微脹紅「我們可以交往嗎?我是說……男女朋友那類的。」
「咦?怎麼突然……不過……好吧!雖然我爸嚴格禁止就是了。」昀儒無奈的笑了笑。
「欸?這次不打算聽爸爸的話了嗎?況且我們才見過兩次面,你真的願意?」雨豪有些吃驚的問。
「跟你聊了那麼多,我知道不能再那麼依賴他了。況且我不認為你是壞人啊。」昀儒對雨豪眨眨眼,就跑出店外,回家去了。
一年後
「喂,昀儒嗎?」電話的另一頭傳來熟悉的聲音。
「又要約我去哪裡啊?都這麼晚了。」昀儒用肩膀夾著手機,眼睛仍緊盯著螢幕裡的論文。
「想跟你去山上,一起看星星,嗯?」
「台北看不到星星的啦!光害那麼多。」昀儒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小博士~你又知道了?」雨豪哼哼的笑著。
「幹嘛?笑得那麼詭異。」昀儒的臉上也浮出微笑。
「走嘛走嘛,你看了就知道。」雨豪神秘的說。
「嗯……好吧!我爸今天跟明天正好不在家。不過還是要快去快回,聽到沒有?」
「有、有~5分鐘後到你家。」另一頭傳來雨豪拿機車鑰匙的聲音。
「欸?那麼快……欸欸,別掛我電話啊!」
「看吧!還是有星星的。」兩人氣喘吁吁地爬上了離城市喧囂不遠的山丘。
「好吧,不過不多就是了。」昀儒坐了下來。
「牛郎星和織女星在那邊耶!」雨豪指著右方的天空。
「傻瓜!是那邊。」昀儒指向另一邊「而且現在根本看不到啦!我猜這些都是衛星反射的光。」
「昀昀什麼時候讀過天文學了啊?」
「我爸就是天文學教授啦!傻瓜。」昀儒孩子氣的說「還有,既然什麼都看不到,我要回家了,明天還要上班。載我回去吧!」
「你還記得嗎?爸爸過世時你安慰我的話、介紹給你父母、跟我求婚的那天……」昀儒閉起眼,哭腫的雙眼卻仍然不聽話的打開水龍頭「你還跟我說,等你騎完丹鳳山的比賽,要跟我在1小時內衝完全程,一直到你走的那天,我都還在練車……」
在早已空了的會場外,天空突然劈哩啪啦的下起午後雷陣雨,但昀儒仍然沒有要走的意思,只是呆坐在原地,任由大雨在身邊狂驟著。
「昀儒。」熟悉的聲音傳入昀儒的耳裡。
「雨豪?是雨豪嗎?」昀儒立刻站起來,東張西望。
「是的,是我。我現在距離人間還沒有很遠,但只能和你在雨裡對話。」
「你為什麼要走?為什麼不帶我一起走?為什麼?」昀儒哭喊到。
「昀儒,我……我很抱歉。那天剛下完雨,實在控制不住車子才會這樣……」雨豪的聲音帶著濃濃的愧疚與思念。
昀儒並沒有說話,只是不斷啜泣著。
「昀儒我……是來拜託你兩件事的。」雨豪用有些發抖的聲音說「我想要你幫我完成在1小時內衝完丹鳳山全程的諾言。」雨豪的聲音更抖了「沒有我,相信你也可以的,對吧?」
「我做不到!沒有你我什麼都做不到!」昀儒一邊啜泣,一邊大聲說道。
「不,你可以的,你的技術幾乎跟我差不多了,我而且會全程陪在你身邊的。」雨豪很想抱住昀儒,卻什麼都碰不到。
「我……」
翌日
下午兩點,昀儒收拾好行囊,牽著雨豪送他的越野車,前往丹鳳山。
大太陽毒辣辣的照在昀儒早已濕透的背上。她大口喘著氣,希望快點到達丹鳳山Off Road 的起點。
好不容易,丹鳳山的入口到了。昀儒下了車,到附近的飲料販賣機買了一瓶礦泉水。看似萬事俱備,但她知道仍然少了一樣東西。
昀儒找了塊陰涼的大樹下稍作休息。終於,她等的那個東西慢慢的聚了過來—雲。黑色的雲。
昀儒精神抖擻的站了起來,拿出背包裡的護具和全罩式安全帽—雨豪送她的最後一樣禮物。
轟隆轟隆!一旁的山上布滿了黑雲,昀儒所在的山腳也下起大雨來。
「昀儒,你怎麼還不走?」雨豪的聲音透露出急迫與憂心「下雨之後土地會變得很滑,會很危險,我就是你面前的例子啊!」
「我知道。但我需要你。」昀儒跨上單車,把電子錶的畫面轉到倒數計時一小時,按下。
「那你一定要小心哪!」雨豪叮嚀。
「我會的。」話都還沒講完,昀儒就用力一踏,開始爬坡。
雖然不是座高山,坡度仍然十分的陡。昀儒才爬到半山腰,就氣喘如牛、口乾舌燥。但她知道,要在一小時內完成全程絕對不能停下來。
「昀昀,你還好嗎?」雨豪問。
昀儒沒有講話,只是「嗯……」的微微點頭。
大雨依然滂沱,山上的雨水把道路當成河流,不斷的流下,阻撓著體力已經用掉大半的昀儒。
終於,抵達山頂了。而時間只剩下二十分。昀儒並沒有休息片刻,就直接進入最危險的地區—下坡。大雨使得路段變得十分危險,光滑的石頭以及泥濘不堪的土地,就算是最頂尖的車手都會敬而遠之。
車速急劇的加快,緊接而來的是一個髮夾彎。昀儒的眼裡沒有一絲畏懼,在幾乎沒有減速的情況下過了彎。
在髮夾彎之後,是一連串的石子路。昀儒不但沒有減速,反而加速往前衝。但慘劇發生了。昀儒並沒有注意到前方有塊特別突起的石頭。車子撞到石頭後,把昀儒摔向地面。
雨豪焦急的問:「昀儒!有沒有怎樣?」
昀儒搖搖頭,不管身上的傷口還在流血,跨上車子,繼續前進。
還剩十分鐘。昀儒已經過了石子路,而接著石子路的又是一段陡坡。
「昀昀,加油,前面那段很陡,不過相信你一定可以的。」雨豪的聲音裡帶了信心。
昀儒累到不想講話,只是低著頭,慢慢的往上爬。「加油,就快到了!」雨豪不時在昀儒耳邊打氣著。
「昀昀,我們到了!」雨豪說。
昀儒把車子停下,大口的喘著氣,不願意面對只剩下三分鐘的事實。
「昀儒,要快了!只剩3分鐘。但是後面這一段……就是我喪命的地方,第五個彎最危險,要一邊過彎,一邊跳過樹枝,準備好就出發吧!」
昀儒集中注意力,凝望著前方的路面,深吸一口氣,用力地踩了一下踏板,再度出發。
坡度比昀儒所想像的還陡,但她並沒有踩煞車。很快的,盤根錯節的巨大樹根出現在昀儒眼前,她並沒有減速,就快速的通過了,緊接著的是連續兩個角度很小的彎,沿途的石子混著樹枝,一度讓昀儒滑了一下,不過還是平安的通過了。
最危險的地方到了。但昀儒已經筋疲力竭,豆大的汗珠垂在下巴,控制車頭的雙手也不自主的抖著,雙腳更是早已抽筋數次。
「昀儒,撐下去,成功就在前面,你可以的。」雨毫不間斷的鼓勵著昀儒。
昀儒衝下陡坡,並成功轉彎。正當雨豪準備歡呼時,昀儒沒跳過輪下的樹根,往前飛了出去,而路旁就是懸崖。
雨豪大喊了一聲,但已經來不及了。昀儒滾落山壁,消失了。
不久,懸崖下出現了一點細微的聲音。「昀儒!你沒事了,快往上爬。」
昀儒在掉下山壁時抓住了旁邊的小樹,才沒有掉下山谷。她用盡吃奶的力氣,抓住了另一邊的樹枝,經過一翻螫騰,昀儒終於回到單車旁。她沒有時間休息,馬上又上了車,繼續前進。
「你做到了!你做到了!」雨豪在終點的觀景台上興奮的叫喊著。
昀儒下了車,但雙腳卻不聽使喚的跪下。她一邊喘著氣,一邊嚎啕大哭著。不遠的天空,陽光穿透雲層,灑向大地,雨也慢慢的變小了。
「昀儒,我想,我們要道別了,我會在天國等你的。你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雨豪啜泣著說「我的喪禮那天,沒告訴你第二個要求對吧?」
昀儒點點頭。「第二個要求是:別再眷戀我了,你不久後會遇到一個比我還要愛你的人,那時,就忘記我吧!記得好好愛他。」雨豪的聲音漸漸變小「昀昀,再見了……」雨停了,雨豪的聲音也完全的消失了。
「不!」昀儒倚著觀景台的欄杆,虛弱到再也站不起來。她哭著、胡言亂語著,直到夜幕低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