覚えていますか、初めて会ったことも、
君の嘘も、甘えも、弱さも
你還記得嗎 我們的初次邂逅
還有你的謊言、任性、脆弱……
－－from〈オレンジ, 96貓ver.〉
〈Ⅶ、初遇的記憶．上〉
嘉文坐倒在地，看見希瓦娜毫無退卻地讓右肩挨了一刀，隨即用龍爪貫穿刺殺者的胸膛──從那人身體穿過背中的龍爪，染上骯髒的殷紅，亦同時燃放奪目流麗的火光。
然而更加耀眼的，是希瓦娜倏然展露掠食姿態時，那股壓倒性的氣勢。她緊咬牙關，死死瞪視著對方，平常淡靜到可說是冷漠的模樣，早已被挺身護衛他的本能給燒去。希瓦娜身周的空氣因著她外放的激昂情緒而微微扭曲，化入龍爪的右手甚至燒到半隻袖子全沒了。
所有人都被這個場景震懾住，包括嘉文自己──從以前到現在，沒有一個人敢於為了保護他，就直接把他推開（而且僅用單手），也不管他撞翻了一張長桌，模樣狼狽透頂。
有人對他伸出手，侷促地說：「殿下，請讓我扶您起來。」他嘖了一聲，逕自撐著地板起身，還得小心不讓破掉的杯盤碎片割傷手。
停止的時間似又緩緩開始流動，那個被控制的侍從歪了歪頭，啞著嗓音說出一句話，脖子旋即歪作不正常的角度，應當是死了。見狀，希瓦娜猛然抽手，任由那具胸口開了個大洞的屍體軟倒在地。
希瓦娜收回龍爪時，被她抓碎的內臟沾在手上，隨著收手的動作飛濺在地毯。她身旁的人都掩著嘴巴退後了些──儘管他們原本就已經快要退到窗邊－－但她只是呆楞楞地偏過頭，彷彿這才意識到右肩的傷口，那副差點狂化的姿態彷彿是被澆熄那般，瞬間消失無蹤。
她又是他安靜順從的護衛了。
「很抱歉，殿下、屬下──」
希瓦娜看上去心情複雜：終於能現出龍爪、證明自己的實力，似乎讓她感到少許欣喜；但在她微微扭曲的神情中，更多的是不安和恐懼──在她一擺手就能消滅、宛如螻蟻的人群面前，她竟然顯出了一絲恐懼。
那是為什麼？
嘉文楞楞的說不出話，酒水終於沿著被浸得溼透的袖口滴落，帶來教人煩躁的黏膩感。然而更加使人不快的，是周圍開始響起的喁喁細語。他聽在耳裡只覺得那些耳語全混作一片，如他衣擺下方黏糊的糕點那般，也如沾得他後背星星點點的食物殘渣那般。
瞬間，唰然拔劍的清凜聲響攫住了所有人的耳朵。
往那個聲音的方向看去，只見一個護衛站在大門口那裡，舉劍刺進了一個侍從正要推出去的餐車底下。過了一會，他才認出那個人──那是和希瓦娜在場邊守衛著的克里斯，一綹黑髮垂到眼前。
「啟稟殿下，刺客已經抓到了。」
克里斯朗聲說完，這才收回劍，掀開餐車上鋪的布巾。一個男人摀著胸口側邊摔了出來。那的確就是剛才朝他搭話，並控制侍從刺殺他，卻反而傷到希瓦娜的男人。
眼見刺殺者被抓住，賓客都鼓掌起來，為克里斯方才俐落的劍技叫好；場內的衛兵全都快步上前，將那人給押了出去。克里斯將黑髮撩回原位，拘謹地頷首示意，隨即走向嘉文。
侍從手腳俐落地收拾起現場，很快地，一切就歸於平靜，如同從未發生。另一群侍從則湊近嘉文，簇擁著讓他離開。克里斯似乎沒想帶希瓦娜去療傷，只是淡淡地同她說了一句「離開這裡，外面有人會帶妳去找醫生」，又專注地隨侍在他旁邊，步出宴會廳。
他抓緊時間回望一眼。
希瓦娜按著傷口、模樣茫然，不知怎地看著教人難受。
侍從將嘉文帶往宴會廳旁的小房間。他先把髒衣服換了，才去沐浴更衣。一路上克里斯跟著他，什麼也沒說。他也沒朝克里斯搭話，他對這護衛怎麼抓到那刺客興趣不大，更讓他在意的是，希瓦娜受的傷是不是真的能受到良好的處理。
方才，希瓦娜簡潔凌厲的動作，狠狠地震懾住他。即便已經離開危機重重的環境好幾個月，她卻依然保有野獸一般的本能，要下殺手亦是毫不猶豫。在荒野中，那種表現很正常，甚至可說是必須的；而在人類社會的衣香鬢影中，她的龍爪和噴濺而出的鮮血，卻顯得超乎現實。
站在花灑底下的嘉文，把濕漉漉的頭髮用手指往後梳，試著思考起來。他雙手掩面，感覺溫熱的水流從指縫中滲入，又流洩而去。儘管如此，希瓦娜茫然的神情卻依舊沒能從他腦海被洗卻，明晰依舊。
他究竟該稱許那樣的她，還是該要求她表現得更像人類一些？
然而他又開始想，這種想法對希瓦娜究竟公不公平。
是他要她──甚至可以說是請求她跟自己回來的，他到底該拿什麼道理去改變她？
雖然沐浴在可說是有些燙的熱水與蒸氣中，他卻回想起那個飄雪的冬夜。
算一算，踏上贖罪之旅也快兩年了。
他在尋找什麼？
可恥地讓別人為他的過失賠上性命後，他能從外在世界找到什麼？
那些日子裡，嘉文像隻狂躁的野獸，貪婪地嗅聞危險的氣味，並將自己往那當中送去，絲毫不想後果。盤據在森林或沼澤的魔獸、攔路打劫的強盜、在小村作威作福的地頭蛇，他都在知悉其存在後，號令護衛們跟著自己將之剷除。
對他而言，行使正義的方式就是擊潰所謂的邪惡。除了向諾克薩斯發動戰爭外，他更要像清潔污垢那樣，深入瓦羅然每個細小的地方，將所有污穢都除去──彷彿這樣做，過往的污點就能被消滅。
然而，在北方獵殺山賊與野獸，要不了多久便讓嘉文失去了興致。他不顧護衛中說話最有份量的羅森克的勸戒，領著一隊人翻過宏偉屏障，去到南方。在那裡，人類的足跡並沒有像北方那般廣佈，顯得更引人入勝。
而他確實也得到了期待中的刺激──路上遇到的人告訴他，宏偉屏障是龍的棲息地，這裡曾有一陣子飛翔著許多聖龍。大概六七年前，龍類密集地出現在靠近宏偉屏障的地方，卻又在不久後泰半消聲匿跡。
「不過啊，最近幾星期，我聽說南方草原的龍又多起來了哩。」年邁的牧羊人喝了點水，搓著白鬍子說。「這可不尋常。」
他們在山脈中露宿，幾次都因為太過顯眼而受到龍的襲擊。比起護衛們緊繃神經應戰的模樣，嘉文的姿態顯得更從容，甚至可說是有些期待。聖龍咆哮著從山麓一路朝他們狂飆而來，他也延伸那把陪他打了不少場硬仗的長槍，喝出國家的名號，迎上兇猛的敵手。
由於嘉文行動敏捷，聖龍一時抓不著他，在森林中也展不開手腳，往往會被他跟訓練有素的護衛圍殺致死。然而，倘若龍的數量太多，他也會聽從羅森克的建議，帶著所有人先躲起來，找好時機才下手。每次獵殺聖龍，他的血都會躁動起來，滾燙得像要從皮膚穿融而出，彷彿在說「這才是真正的戰鬥」。
終於去到那個聖龍聚集的草原時，時間已經是深夜了。羅森克早先一直勸阻嘉文，說那邊傳來山河都要為之震動的吼聲，貿然前往，實屬思慮不周；嘉文則說自己會看情況，如果有危險，他自然不可能接近。兩人的一來一往拖住了隊伍的行進，時間不知不覺浪費許多，下午就能到的地方，硬是弄到了深夜才抵達。
為了安全，羅森克派了兩個充當斥侯的護衛出去探路，等他們回報過消息，才讓嘉文過去，剩下的護衛則開始紮營。嘉文勉強同意，然後靠在喝水的黑馬身上，閉眼休息。
「羅森克大人，我們的人在那裡發現了聖龍的屍體！」
過了不知道多久，一個斥侯的聲音隨著細碎的馬蹄聲從遠方傳來。嘉文聽見了，但還是閉眼抱胸，沒有反應。
他們尚未和盤據在這個地區的聖龍交戰過，那屍體肯定不是他們下的手。按理說來，能切割鑽石的只有鑽石；能殺掉聖龍的，除了武藝拔群的人類外，自然只有聖龍自己。然而，他們對聖龍的理解，只建立在曾被掠奪的人驚恐地說出的遭遇：聖龍喜好財寶、儘管能懂人類語言卻無法溝通、高傲殘酷……而聖龍自身是如何與同族相處的，嘉文並不清楚。
「殿下……」羅森克朝嘉文搭話，而嘉文抬手制止了。
「我過去看看。」他沒帶長槍就躍上馬背，回頭看了看營地。「幾個人留守，剩下的跟我來。葛爾溫，給我們帶路。」
「遵命！」
名為葛爾溫的年輕護衛朝他敬了個禮，隨即跟隻忠誠的獵犬一般，也跳上自己的馬，駕了一聲便領路前行。
無論如何，探明虛實必不可免。
冬夜寒風凜冽，迎面而來，宛如柄柄刀刃劃過。策馬狂奔的路上，嘉文幾乎睜不開眼。盔甲幾乎結起一層薄霜，隨著穿戴者動作，細小部件發出交相撞擊的聲音，光聽都讓人脊背發涼。幸好他穿了件鑲毛披風，總歸是不至於冷到難以行動。
不知何時開始，天空開始飄落細雪，但他沒有欣賞初冬細雪的興致或餘裕，只是冒著挾有雪花的冷風往前奔馳。很快地，嘉文領著幾個護衛衝出森林。空曠虛無的極黑夜色中，排列精巧的繁星閃爍點點寒芒。曠野上的枯草像是褪盡了最後一絲氣息，即使北風呼嘯而過，也沒有發出多少震顫的聲音。
「殿下，我們發現的聖龍屍體就是在這裡──」葛爾溫下了馬，快步跑向一個巨大的黑色陰影。
「別那麼慌張，我過去了。」
嘉文下了馬，輕聲安撫有些躁動的馬匹。不知怎地，牠顯得十分不安，彷彿感應到什麼危險。直到黑馬終於低下頭，發出平穩的嘶聲，嘉文才走向斥侯那裡。
「對了，殿下，那邊還有個女孩……」羅森克忽然在他後面說。
由於那個女孩剛才蹲踞著，嘉文並未發現她──她像是黑暗中猛然閃動的火光，他走近時，一頭紅髮忽然就出現在他的視線當中。而他走近了，才發現她似乎在哭，看上去肩膀抖動得很厲害。
嘉文靠近那個雙肩顫抖不停的女孩──她的號哭聲淒涼得有如冬夜中無人應答的寒風，他一時之間居然沒聽出來──並忽然同她對上了視線。
沒有間斷地淌下淚水的淡色眼珠瞪得大大的，當中像是倒映出他的輪廓──女孩聽見他們的聲音，慌張地抬頭，手腳忙亂地比劃起來，似乎很怕生。而她的動作實在太大，從她長得有點誇張的頭髮中，他不意窺見裸露的肩頭與帶血的膝蓋，才猛然明白她沒有穿衣服。
胸臆中忽地傳來緊窒感的瞬間，他侷促地別開視線。
「你們應該先給她能保暖的東西才對。」
嘉文轉過頭，立刻要羅森克拿斗篷之類的東西過來，卻只聽得對方憂心忡忡地回應：「殿下，我們還是不要待在這裡太長時間為好，這條龍的屍體很可能會把其他龍給引過來。」
嘉文不再看那個縮著身子的女孩，轉頭斥責：「這個孩子在這邊為這條龍哭泣，你忍心就這樣把她拋在路旁？羅森克。這可不是我德邦素來奉行的精神。」
不知是他說的「德邦精神」起了作用，抑或他的口氣教人忌憚，羅森克震了一下，隨即凜然地回答「是屬下失言」，立刻拉下自己的披風遞給他。
「殿下，這是您要的斗篷，請快給這位小姐披上。」
「來，披上吧，妳該凍壞了。」
嘉文接過斗篷，低下身去替女孩披上，感覺她很明顯地又抖了一下。
女孩傻楞楞地環著肩，縮起身子拉住斗篷，卻沒像一般女孩子一樣背過身去，彷彿比起遮羞，她更在乎用斗篷保暖。嘉文搖搖頭，不再關注她的動作，而是繞著那頭聖龍的屍體步行起來，檢視牠的屍身。
乍看之下，這頭聖龍的屍體好比一座黑色的小山。仔細看的話，能發現牠身上傷痕滿佈，整個身子幾乎沒半點完好的地方。許多傷口都深可見骨，將整隻手臂都伸進去也不成問題。發現這點時，嘉文也立刻明白到，這絕對不是人類能造成的傷口。這頭黑龍的鱗片像是用打磨完美的黑曜石切割而成，但它的功用並非裝飾──龍鱗之堅讓嘉文從沒妄想過靠長槍刺傷龍，更別提使一頭龍傷重若此。
他的推論沒有錯，這頭龍是被同族殺死的。
嘉文回到那個女孩身邊，發現她拉下身上的斗篷，笨拙卻執拗地想蓋住龍的身體。
「傻瓜，在這鬼天氣裡在做什麼……」
他把手放上額角，禁不住低聲咒了一句，並將那件染了冰雪與血水，變得又髒又濕的斗篷給拿起來。女孩似乎沒聽明白他的話，只是從語氣判斷他的情緒，便害怕地縮起身子。他嘆了口氣，又要了件鋪毛的披風來，蹲下身，把她給包得緊緊的。
她噙著淚，抬起頭來看他。
「這是妳的誰？」他把聲音放得柔和些，免得讓她更緊張。
女孩雙手環肩，輕聲回答：「我的父親。」
嘉文心頭一驚，神色卻克制著沒有變化。
就在此刻，她的視線越過他，看向他的身後，同時像隻刺蝟似地猛地變得扎人起來。
「你們看什麼看！」
隨著她的怒氣蒸騰，發燙的鱗片逐漸浮上她淡藍色的肌膚，周圍也燃起火焰，把身邊的雪都融成一小片水塘。嘉文把頭偏往護衛們的方向，知道他們多半是露出了驚愕的神情，惹得女孩羞憤成怒了。
他按按她的肩膀，發現她比自己所以為的還要瘦削。「別生氣，他們只是不曉得龍居然能擁有人類外型的孩子罷了。」
被他這樣一碰，女孩忽然拉著披風起身後退，卻因為踩到披風過長的下擺往後摔倒。
「糟……」
怎麼能緊張成這樣啊。他一邊想著，一邊走上前要扶，女孩卻只是馬上爬起身，再次後退，像是怕極了。
「妳不會有事的，我們不會做壞事。」嘉文舉起手慢慢走近她，視線專注在她的臉上，胸口的滯悶感才稍緩了些。
「不，你不明白。你們應該離我遠一點。」她咬住下唇，用力搖頭。
「為什麼？」他不解地問：「妳不是需要幫助嗎？」
「你知道我父親是怎麼死的嗎？」女孩神色茫然，聲音無助，吐出的話語卻是寧死也不想求援的排拒。「如果你知道，你根本不會說你們能幫我。我父親是被聖龍族給處決的罪人，而他是為了保護我才死掉的。連我父親都幫不了我們自己，你們更不可能！你們如果識相，就快點離開！待會、待會……」
她仰頭，傻楞楞地看著漫天落下、如同灰燼的細雪，熱淚淌下她的臉頰，滑出兩條痕跡。而他還在消化她說的話，一時間什麼都沒能想出來。
「──殿下！斥侯發現龍的影子了！」護衛的聲音從遠方傳來。
羅森克又急急地說：「殿下，我們該走了。現在人不夠多……」
嘉文回頭說了聲「知道！」又轉向那女孩。
「總之，以我德邦與光盾家之名，是絕不會見到弱者卻不出手相救的。既然那些傢伙的目標是妳，那我們就有義務要助妳脫身。妳先跟我們去避一陣，脫險以後妳想做什麼想去哪，我不會多管，這樣可以吧？」
說完這些，他在心中嘲笑起自己。明明他想的就只是最簡單的「拯救」二字，卻不知怎地變成了這種長篇大論。如果他知道這裡有個需要幫助的人，卻恐懼著聖龍的力量而逃跑，他一輩子也不會原諒自己。
以正義之名，他再也不能逃了。
嘉文脫下自己身上的鑲毛披風，強硬地將女孩又裹得更嚴實了些，並把她像抱動物一樣扛上肩膀，邁開大步。他單手把她放上自己的馬，自己跟著一躍而上，要她扶好自己，隨即呼喝著要侍衛們跟他一同驅馬前行。
「所有人回紮營處去！駕！」
為了不摔下馬，女孩本能伸出手，抱住他的腰際。
碰著他結霜的盔甲時，她似乎顫抖了一下。為了讓她安心，他輕聲說著「別怕」，卻不曉得她是否有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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