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して約束できない
未来だからこそ ただ純粋に
因為我們對未來
無法有任何承諾 所以也才更純淨
－－from EXILE〈Careless Breath〉
〈Ⅱ、說不出口的話〉
「殿下，請問這裡是……？」
「這是在剿滅強盜窩的時候，被他們的老大用砍刀砍的。」赤著上身的他，比向胸前，那裡有一條長長的、淡到快要看不見的疤痕。「不過我馬上就把他的頭砍掉了。」
「那，請問這裡是？」
「這是被發狂的魔獸咬的。」他摸摸環繞右手肘的齒痕，感到還有點癢。「幸好護衛們把牠的下顎給刺穿，手才沒有整隻被咬下來。」
「那請問這裡又是……」
「這是被龍給踩的──應該說牠想踩，但我滾開了，被爪子割到而已。」
他抓抓頭，回憶著自己的腹部似乎的確被切開過。幸好最後還是復原了。
「……殿下，」御醫把無框眼鏡拿下，嘆著氣捏捏鼻樑，似乎非常不能接受他的回答。「如果您不是剛好挑到第五小隊，有羅森克大人替您照顧身體，下官無法想像您怎麼能在外面待超過兩個月。」
「羅森克有時候也會說，要不是他有醫官經驗，我早就死了。」
嘉文想起下屬皺眉說出這句話的表情，自在地笑了笑。
別的地方他不敢說，至少這副身體是足以讓他自豪的：無論是瞬間爆發力、肌耐力，或是自我修復的速度，都讓他習慣憑此涉入他人不敢想像的危險，而這也是他常常能領軍出征的原因。不管受了多少傷，他都能迅速復原。對此，他歸功於年輕氣盛、訓練有素，但偶爾也暗自感謝先祖庇佑無息。
「傷口都復原得不錯，雖然有的疤痕消不掉了。」御醫又對著他看了半天，才如釋重負地下了結論。「殿下想用魔法把它消掉嗎？」
御醫的建議讓他不禁露齒而笑。他穿回上衣，一邊搖搖頭。「不必，傷疤是戰士的勳章。特地把這種東西消掉，會讓別人笑話的。」
「也是，下官多言了。那麼，下官先行告辭，祝殿下今日一切安好。」
御醫起身敬了個禮，隨即離開房間。
嘉文熟練地把衣服穿好，繫上皮帶，也跟著走出門。一離開房間，他隨意找了個侍從，詢問他帶回來的那個護衛去了哪，對方回答：「稟告殿下，由於陛下召見，羅森克大人和希瓦娜小姐都去了謁見廳。」
「小姐？」他察覺對方用詞上的差別，警覺地詢問：「希瓦娜也是我的護衛，你為什麼稱她為『小姐』？」
「是小的失言。」侍從惶恐地低下頭，連忙改口：「──希瓦娜大人。」
「嗯。」他沒再多問，擺擺手讓對方離開，這才往謁見廳的方向前去。
多虧羅森克和第五小隊的其他護衛們，他離開王宮長達兩年，卻也沒把那些複雜的稱謂給忘掉。以羅森克為首的護衛們堅持稱他「殿下」，自稱「屬下」。偶爾提起王宮中的事情，羅森克也絕不會忘記稱總管為「趙信大人」；身為無畏先鋒團長的蓋倫，在他們口中更是「皇守大人」，而不是他自己常說的「蓋倫」。
希瓦娜將來會成為他的護衛，理當和羅森克或其他護衛一樣，被僕役們稱為「大人」。如果稱她為「小姐」，那就是把她當作了入宮的貴族仕女，或他未來的……
不可能的。他搖搖頭。
他不是為了那種理由才帶她回來的，只是不想讓她獨自在外面流浪而已。然而，要向遇到的所有人解釋這種事情，太荒唐也太麻煩；而即使出言解釋，也未必就有人能理解他那時的驚愕──看見希瓦娜抹去眼淚，凜然地要求他們離開時，那當下的驚愕，怕是用多少話語解釋，也罕有人能感同身受。
或許那時在場的人能懂，但他們早已死了。
從自己位於城堡東側的寢室到謁見廳有好一段距離。儘管他在複雜的建築中容易迷失方向，走了將近二十年的路線，倒還不至於忘了。一路上，他遇到許多正在打掃的僕役，見到他，所有人都立刻停下手邊的工作，恭敬地朝他喊「殿下日安」。對此，他只是無言地揮手，算作回答。
回到國內以後，他就不再是那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無名勇士了。他失去了許多下屬，必須回到國內整頓，收拾幼稚的想法，繼續當他的王儲。他必須回應所有人的期待、注意自己的身份，從走路到說話都得小心翼翼，因為那是他的責任。
他對自己披回這光輝外衣的速度感到無比訝異，於是將手放在額前，試圖藉此緩解無言的煩悶感──然而他為何會對此感到煩躁呢？他應該深感光榮才對。太陽從不因為被崇拜而羞愧，他也不應該對臣民的仰慕覺得厭煩。
倘若哪天，他連核心都能如同曉日般光亮，或許就不會再厭煩了。
「殿下，很抱歉，陛下正在──」
謁見廳門口的守衛見他想推門進去，為難地向他行了個禮。
「父王不會向你問責的。」他牽起一邊嘴角，疲倦地笑笑。「相信我，他真要追究起來，你還排不上名次。」
他沒再管守衛，逕自推開大門，同時低聲清了清喉嚨。
「──她是個強大的戰力，父王。」
這句話可以完美地解釋，為何他要將希瓦娜帶回來。只要見過她的真身就能明瞭，那股由她體內的聖龍之血引導而出、鋪天蓋地的力量，是誰都無法否認的價值。
「即使是你，也必須先通報才能晉見。流落荒郊野外幾年，規矩也丟在外頭了麼？」
兩年未見，父親清冽、毫無感情的嗓音，令嘉文立刻憶起以前被斥責的畫面，那些場景飛入他腦海中的速度，比任何一個敵人的突襲都要快。
才回來幾個小時，他便已完全記起了枷鎖的重量。這個王宮的一切、生活在當中的人似乎都沒有改變，改變的是他──是那個曾經嘗過自由味道、現在選擇回歸到這金色牢籠中的他。
重新背上外殼只使他感到一貫的煩悶，希瓦娜雙膝跪地的模樣卻教他惱怒起來──是誰要她用這種屈辱的姿態跪在那裡的？這跟對待戰俘有什麼差別？──然而，他如果不先回答他父親的問題，希瓦娜的處境就會岌岌可危。他不能為她就此發難，只得先按捺住上前要她改變姿勢的衝動。
「我認為，由我親自向您解釋我的想法是最適當的。所以，檢查完我就馬上過來了──見過父王、母后。」能夠咬著牙說完這段話，甚至冷靜地補上對父母的招呼，對此連他自己都有些驚訝。
「簡短地報告，我不想聽太多冗言贅語。」
得到命令後，他才繼續說下去：「希瓦娜是我在外面偶然遇到的，雖然只有一半的聖龍血統，但確實有著常人不能比擬的力量。我認為，將她帶回來，於我蒂瑪西亞將大有助益。事實上我非常幸運，如果是由諾克薩斯先找到她，那我們要面臨的麻煩又會增加一個。希瓦娜很強，而且非常忠心，會是個重要的戰力。」
說到希瓦娜，他的聲音總是會更有力、更自豪。直到現在，他都相信，把她帶回國內絕對是利大於弊，至少對他是如此。有了她，他就不需要再被這麼多護衛隨時監看著，彷彿連思考的空間都沒有。
「那就不該在你身邊。」他父親簡潔地做出了結論。「倘若這孩子確實有你說的那種力量，也想歸化德邦，那就該將她編入正規軍。」
跪坐在地，將雙手放在膝上的希瓦娜，在聽見「編入正規軍」這句話時，肩膀輕微地抖了一下。
嘉文注意到這點，便抬高音量，像是反駁。「父王，我和希瓦娜曾經一起作戰過，我們配合得非常完美。之後我帶兵出外打仗，只需要有她一個保護我，那就足夠了。」
回國前，他向她承諾，如果她不習慣和人類相處，便只需要聽他的話、完成他的命令、凝視他所追求的理想。其他人她都可以不用在意──倘若讓她被編入正規軍，就像他騙了她。
或許她並不會有怨言。就像她在第一次轉換龍形後，沒有出聲責備他的妄為，害得他自己差點被殺死；跟著他回頭殺死聖龍親戚時，她也沒有怪他太勉強。但就是因為她沒有抱怨過，他才不想讓她失望──即使她失望了，也不會說出口，只是自己忍耐著；就像她明明自己也受了重傷，卻只擔心他。
他不明白希瓦娜為什麼這麼在乎他，但覺得那樣並不壞。那是他第一個遇到的，不是蒂瑪西亞的臣民、卻如此關心他的人。她笨拙地喊他「殿下」，但他明白，實際上她喊的不是蒂瑪西亞的王子，而只是一個救過她，叫做嘉文的人。
「──希瓦娜，現在離開，外面會有人準備好所有妳會需要的東西。至於你們兩個，我還有話要問。」
三世出聲遣走希瓦娜時，她還楞了會，直到羅森克伸手輕按她左肩，不習慣跪姿的她才抖著腳站起來。父親還在看著，他沒能出手攙扶，只得目送她就這樣低頭走出謁見廳，看也沒看他一眼。
大門關上的聲音傳來，三世才揚手要他們上前，同時要羅森克起身。他側過臉，看著垂首的羅森克，不知道父親是否真要向這個忠心的護衛問罪。
「父王，他──」
「我已經對你三番兩次打斷我的行為感到厭煩。」三世在王座上坐直身子，俯視他的目光更加清冷剛硬。「任性也該到此為止。你出外兩年給我們帶來的麻煩，已經讓你沒有資格再過問我的任何決定──約爾加．羅森克，有鑑於你與王城禁衛軍第五小隊共十二人均擅離職守，隨同王儲嘉文四世出外行旅兩年，我在此宣佈你即刻失去禁衛軍身份，轉調蒂瑪西亞駐外情報單位，繼續為我德邦服務。」
「是！」羅森克又單膝跪下，大聲回答：「謝陛下開恩！」
他緊握右拳，看見父親淡淡地將目光掃向他，神情中有著得色──嘉文三世清楚他對屬下的重視，也知道只要重重處分他的下屬，就能達到比處罰他更好的懲戒效果。他不能接受的是，隨他出外進行贖罪之旅，的確有違羅森克他們本來的職責；但他們多次救了他，一定有權利就此將功抵罪。他父親對此卻不聞不問。
坐在父親身旁的母親，至此一語不發，神情亦是同樣冰冷──在他踏上贖罪之旅前，以「參加軍事會議」為由，多次婉謝威靈家小姐會見的舉止，早就已經讓母親對他難以諒解。身為王儲，他是該專注於國家大事，但他同樣也有著維持政治實力、生下繼承人等義務。不得不說，他再擋也擋不了幾年，一想到往後又得和那些貴族女兒見面，他就頭疼。
「出去吧。」
待得羅森克快步退出謁見廳，嘉文三世才往音調裡添入一絲威嚇，朝他重新開口。「終於玩夠了？之後，不會再隨意拋下你的責任離開了？」
「父王，我並不是出去遊戲。這次的旅行並非巡狩也非訪視，而是親自為我蒂瑪西亞的人民、以及整個瓦羅然，除去有害他們生活的事物。」
「最後什麼也沒帶回來，除了一身傷、一個愚忠的護衛，跟一個半龍……少女。」彷彿少女二字在他口中散發前所未有的苦味，三世停頓許久，才將這個詞彙啐出口。「體面的戰利品，嗯？」
「我跟她什麼也沒有，她很強──」
「是個女孩──要強的人，光蒂瑪西亞境內就有多少？羅倫特家族不知道出了多少實力堅強的護衛，中產階級也有在禁衛軍甄試拔得頭籌的新秀。而你，寧願去野外帶回一個身家不明不白的女孩──還是個半龍──當你的護衛。」三世將手放在額角，厭煩地說：「你要這樣對我跟你母親，我會考慮讓你忙到無法玩其他把戲。」
「我這次回來，早就已經決心要把政事處理好。」他刻意忽略母親可能會要求他物色結親人選的事情。「如果怕忙碌，我就不會回來。」
「如果你當真不願為國家犧牲私欲，而選擇逃離你的祖國，我必須說我的教育非常失敗。」
他父親蹙起眉頭，緊握王座上的扶手，使力的程度讓右手青筋畢露。
「即使現在你可以在我面前胡鬧，那也不過是我對你還能容忍。在思考是否要隨意在外人面前宣稱任何事、是否要給那個護衛任何特權，或用其他任何方式踐踏你父親的顏面時，最好記得，軍事任命權在我手上。我也會將同等的權力授予總管，只要他知道，這個護衛有任何超出她權責的舉止，你隔天就不會再看見她。」
「我不會給希瓦娜任何特權。」他賭氣似地高聲說，看見父親冷笑了一下。
「很好。所有護衛做什麼、吃什麼、用什麼，她全都得按慣例來。倘若她不習慣，無妨，我不會問罪──她能選擇以女兵身份重新入伍，或是離開。」三世用下達軍令的口吻如此宣告：「你代表蒂瑪西亞的未來，即便只是護衛任用的定奪，都不能落人話柄。另外，我再派給你一個護衛，是前年甄試第一名加入的，就讓那個連禮貌都不懂的孩子，跟著他好好學學。」
「是。」為了轉移注意力，他把視線放在父親斑白的頭髮上。
「出去吧。我們該好好辦個宴會，慶祝王儲安然返國。你最好先擬好那時該用的講稿。」他父親擺擺手，算作這番談話的結尾。
「是，父王。」
「兒子，」他母親開口，時機準確得讓他在心中咒罵起來。「你父親二十四歲這時候，你早就已經兩歲了。這次你回國，我會把所有親戚跟駐外大使的小姐都邀來。」
「很抱歉，母后，但我已經決定要、」
「我會把她們都邀來。」他母親冷冷地打斷他，並抬起纖細的手，示意他可以離開了。
嘉文抑制住惱火的情緒、帶上謁見廳的門。這番讓人不快的談話僅僅十來分鐘，卻當即喚醒他對他父母那種毫不在意他人、想說話就說話的態度的厭惡。
一路問過幾個衛兵跟僕役，他才知道希瓦娜被帶去了城堡西側邊緣的某個房間，那裡有廚房、燒水的鍋爐室，所有護衛共同居住的大房間也在那裡。
一路上，嘉文想起跟自己一樣還沒娶親的好友，蓋倫。他曾跟蓋倫抱怨過，他真想把什麼該死的繼承人忘了，打仗打一輩子。然而，蓋倫聽見他的話，卻拍拍他的肩，語重心長地告訴他：「嘉文，我父母都未必會喜歡聽我這樣說，你得想想，聽到你有這種想法，陛下他會多不高興。」
聞言，他很想說，他父親不過是因為沒能娶自己喜歡的女孩，所以才會報復似地逼迫兒子也這樣做罷了。從嘉文有記憶開始，他母親就總是在介紹那些假惺惺的千金小姐給他認識，問他有沒有喜歡的。然而，他還算有點興趣的、他母親嫌拿不上檯面；他母親喜歡的、他討厭得不想再看見。他唯一能憑自己的意願決定的友人，就只有出身望族、憑自身能力從底層慢慢爬上來的皇守兄妹兩人而已。
為了從那種困境中逃開，他才愛上了戰爭──至少戰爭裡的血肉跟怒吼是真的、交戰雙方的恨意跟殺心也是真的。
廚房跟附近的房間，都沒有在建造時做加強隔音的處理，才剛來到這個區域，他便聽見不熟悉的騷動聲響，從一間半掩著雙扇門的房間傳來。
「──託你們！讓我見他！拜託──」
那是希瓦娜的聲音，音調高昂驚恐，聽來像是獨自一人卻撞上了整支軍隊那般無助──該死，所有人像跟他父親同一陣線似地全在跟他作對。希瓦娜才來多久，不可能馬上就做出什麼該受處分的事情，到底又是誰奉了他父親的命令來找她麻煩！
思及此，嘉文用手扣住額角，低低咒了一聲。
「──希瓦娜？是希瓦娜嗎？」他伸手扭開門把，力道大得連他自己都有些驚訝。他衝入房中，想制止那些讓希瓦娜發出驚恐聲音的人。「不管是誰，給我放手！放開她！」
所有人都呆住了，包括他自己。
窗簾沒有拉上，嘉文因著從窗外投入室內，照進眼中的耀眼陽光而蹙眉。好幾個人都逆光站著，在他看來，就像扯線木偶的剪影。
過了一會，他才從那剪影中慢慢把人辨識出來──希瓦娜似乎已經是給人打理乾淨了，穿著全新的襯衣跟稍嫌過長的褲子，火紅長髮卻亂糟糟的，臉上還浮出好幾片龍鱗，顯見她情緒十分激動。一個侍女像是鐵了心非得抓住她不可一樣，袖子都扯壞了，依然緊抓著希瓦娜的手肘；另一個侍女則邊呼疼邊揉著背，坐在地上。站在窗邊的女裁縫傻楞楞地瞪著剛衝進來的他，嘴巴微微張著。
他又環視房間一會，發現一個腰間掛著配劍、穿著貴族護衛制服的黑髮男人，垂首看著這齣鬧劇。
「這是在做什麼？妳們在對我的新護衛做什麼？放開她。」
他沉聲喝道，袖子被扯壞的侍女這才帶著不快的表情，退了開去。似乎是為了發洩情緒，她輕聲叱責那個坐在地上的同伴。「還想在殿下面前坐到什麼時候？快起來。」
女裁縫侷促不安地向他提起裙角，行了一禮。「殿下日安。」
「我再問一次，妳們在做什麼？為什麼對希瓦娜這麼無禮？」
聽見他的問題，希瓦娜環著肩，別開頭去，似乎是覺得很丟臉。而回答他這問題的聲音，不是來自侍女、裁縫或希瓦娜本人，而是來自他身旁的陰影。
「這是總管大人的命令。」
那個穿著護衛制服的男人轉過頭，用透徹的灰眼凝視著他，左手放在腰側的劍柄上，姿態端正凜然。
「殿下日安。屬下名為克里斯，是您的新護衛，奉總管大人的吩咐來監督希瓦娜，也就是您另一個新護衛的試裝──包含剪髮。」
「剪髮？」他轉向克里斯，知道這個男人不是他該遷怒的對象，但聲音仍不免多了幾分慍意。「我從沒聽說過護衛要剪髮。」
「啟稟殿下，因為從沒有護衛是由女性擔任。這規矩是總管大人剛交代下來的。」克里斯的視線往旁劃向環肩站著、不發一言的希瓦娜。「他認為她的長髮在工作時會造成妨礙。」
「妨礙？我們在荒郊野外跟野獸戰鬥的時候，她那頭髮從來都不是妨礙，更何況是在這裡？」嘉文的聲音不自覺抖起來。
「殿下，您應該也很清楚，您和您身邊的人，代表的就是這國家的門面。那頭長髮純粹只是因為習慣而不修剪，看來十分不得體。貴族護衛該有的不僅僅是力量，更要有果決的判斷力，以及良好俐落的儀態，這一直都是屬下所被告知的選拔標準。」
克里斯不疾不徐地朝希瓦娜的方向一擺手，神色自然。
「當然屬下很清楚，她是您特別拔擢的人員，也不會自尋麻煩，非得遵從總管大人的命令到使您不快的程度。如果殿下希望，屬下會向總管大人說明，如此一來，希瓦娜的頭髮就能保住。」
「你是在──」他咬牙，把後面的「向我施恩嗎？」給吞進了肚裡。
「屬下擅自猜測殿下的想法，如有僭越，願受責罰。」
「不，就先那樣吧。希瓦娜的頭髮不會有所干擾，這點我能保證。」他擺擺手，不快感讓他悶得不想多說話。
「屬下相信殿下的睿智。但若屬下發現希瓦娜的頭髮確實干擾到了她護衛的工作，會不問殿下的意見，直接替她做適當的修剪。」
這番言論有如挑戰。嘉文定定地看著克里斯，而對方像是有什麼做後盾一樣，亦是毫無畏懼地回望著他。直到這視線的交會差不多要達到極為失禮的程度時，他才先移開了目光，感覺自己似乎敗了下來。
「不會有那天的，不用擔心。」
「能聽到殿下這樣說，屬下不勝欣喜。」克里斯朝他行了一個禮，轉過頭去。「妳們都聽見了，頭髮不必剪。裁縫繼續量尺寸──妳們兩個，回去妳們原本工作的地方。」
「是。」有著倔強神情的侍女皺著眉頭，忍不住摸著衣服被扯壞的地方。「──佩瑪，快起來，我們走了。」
兩人離開前，還不忘向嘉文行禮。「先行告退，祝殿下今日一切安好。」
「您該回寢室去休息了。」克里斯往前站了一步，向他敬了一個禮。「自數年行旅歸來，殿下自該好好休息。屬下會跟您一同回去──總管大人已經交代過，之後由屬下與希瓦娜二人擔任殿下的護衛。」
克里斯行禮的姿態端正凜然，目光直視前方、沒有絲毫偏斜。這讓嘉文無法注意希瓦娜太久，只得退出房間，好讓克里斯儘快把手放下來。聽見雙扇門又帶上的聲音時，他嘆了口氣，逕自開步往寢室走去。
路上，克里斯不發一言，腳步也很快就調整到跟嘉文的規律一致，使他們前行時不至於產生太大的聲響。在這種沈靜當中，嘉文得以重新整理起思緒，開始想關於希瓦娜以後工作的事情。
「我問你。」
「是，殿下。」
「只有你們兩個的話，守夜的輪值是怎麼排的？」
「一人站半夜。」
站半夜著實是不短的時間，嘉文忖度著。不過他很清楚希瓦娜，依她的體力跟耐力來說，不要說半夜，三天三夜都不是問題。不過……
「希瓦娜站完半夜會在哪裡休息？」
「護衛們都在同一個地方休息。」
克里斯停下腳步，伸手比著他們的來向，如果現在回頭走到底，就能抵達護衛們睡的房間。他對那裡沒什麼印象，只隱約知道那裡跟軍營的通舖很相似，每個人都只有一張床，和床邊的一個能上鎖的小櫃子。
「希瓦娜跟你們一起睡同一個地方？總管是這樣交代的？」
「是的。」
「可希瓦娜是女孩子啊，她怎麼能跟你們這些男人睡在一塊！」他想到這問題，聲音不禁大了些。「你們沒想到這件事嗎？」
「原來殿下知道她是個不適合跟男人睡在一塊的孩子。」
克里斯又對他露出了那種以下犯上一般、挑戰著的神情，但由於口吻實在太過謙恭，嘉文發現自己居然無從發怒。一聽見克里斯的回答，他的背忽然疼得像有人把脊椎整條拉了出去，再拆成一節一節胡亂塞回去。
「就算我現在知道了。」他恨恨地說，克制住往旁邊的牆上揍上一拳的衝動。「我會要總管給她安排個──」
話還沒說完，嘉文就想起了自己曾說過的話。
我不會給希瓦娜任何特權。
「單人房？」克里斯接了話，口吻似乎有著幾分嘲諷。
「不，一起就一起吧。希瓦娜就跟你們睡同一個地方無妨。」
「殿下一如屬下聽聞過的一般明智，能侍奉殿下確實值得光榮。」克里斯有禮地說：「若要加入蒂瑪西亞為我德邦奉獻，自是必須遵從這裡的規矩。容屬下僭越，今天的狀況是這裡出現過的第一次，但很有可能不是最後一次──為此，陛下特地吩咐過，要屬下好好教導希瓦娜，才不會讓她給殿下失了顏面。」
「教導她？」他冷笑著說：「我看是改造她吧。希瓦娜根本不需要那些東西，她只要聽我的話就足夠了。」
「希瓦娜代表的是殿下，早在您向所有人宣稱她的身份之後，她代表的便不再只是她自己。之後，只要她繼續以您的護衛的身份行動，所作所為全都關乎您的顏面。」
「如果我說我不在乎那該死的顏面呢？」
嘉文低聲說，右拳緊緊握了起來，幾乎能聽見結實的肌肉繃緊的聲音。
「即使您不在乎，陛下在乎。」克里斯的視線嚴肅得讓他愈加慍怒，卻無法發洩。「即使您不在乎，敬愛著您、仰賴著您的我們都在乎。為了不讓您染上污點，屬下與其他人即使要冒犯殿下，也不會任由不合乎道德禮儀的事物，出現在您的身邊。」
「夠了，我明白了。」
嘉文大步踏上樓梯，任由緊繃煩悶的空氣包覆著他與克里斯，直到抵達寢室。克里斯朝他又恭敬地行了一個禮，這才將左手放上腰側的劍柄，站在門邊的姿態，跟牢房的鐵條一樣直挺挺的。
「如果屬下希望希瓦娜盡早離開殿下身邊，」在他要帶上門之前，克里斯忽然這樣說了一句。「便不會這麼希望她儘快成為不會給殿下丟臉的護衛。」
是，我明白，你們都是為了殿下好。
嘉文沒回答他，只是關上門，把背靠在上頭，感到近午的陽光從房間另一頭的窗戶照了過來。即使用力閉起眼，也無法完全阻擋那種刺目的光亮與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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