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在開始說這個故事之前，各位先試想一下：眼前有一片廣闊的沼澤地，青綠色草皮佈滿蜿蜒的河道與分支，每片水域都映照著寶藍色的晴空，片片雲朵彷彿從水底下飄過，你站在其中，蝴蝶飛過你的腳跟旁，每當風朝你吹來時，你的心靈也隨之澄澈，直到與遠方模糊的白色山陵融為一體，與風和大地共享呼吸的頻律。
那是恍如幻夢的奇異美景，好像太陽永遠不會落下那般明燦美好。
事實上，這景色也的確是來自於荻妥的夢境中。
當荻妥從漫長的龍壽儀式中清醒後，他涓然落淚，或許是為那夢中的仙境給憾動了心靈，或許是為了身體飽經折磨的痛楚，又或許是他對於無法在仙境裡結束自己的人生，被迫重新回到現實生活的感慨。
總之，不論如何，荻妥他終究是活過來了。七十歲的他通過第一次的龍壽考驗，在歷經六天的無來由痛苦折磨之後，垂老的肉體將會逐年恢復青春，直到他外貌變成十歲少年的模樣，龍壽還會該死的再次降臨。
荻妥醒來之後，親戚們都感到遺憾－－據說表哥波特一直覷視他的財產，尤其是荻妥父親從潘德拉城逃亡時的紅寶石遺物、姑媽凱琳一直很想要荻妥的絲織衣料、就連弟媳羅塔也湊一腳，來探望荻妥時笑容滿面，一個轉頭卻哀聲連連，望著荻妥的珍藏藥草罐頻嘆氣。
這次龍壽降臨，他原以為自己可以討個安寧，也迅速立好遺囑免得紛擾，弟媳婦甚至在他領龍壽的第六天就把藥草罐直接搬回家了，沒想到搬到一半荻妥便逐漸轉醒，讓她氣得跺腳，直嚷嚷著「都到火龍嘴裡了還不肯分點什麼給人，硬要醒來和我搶！」，荻妥根本不想理她，叫弟弟把藥草罐再放回原處。
荻妥是個不服輸的老人，他這輩子沒給過自己的親友什麼好東西，但也從不曾在他們身上討些什麼，就算走過死亡的幽谷，也半點沒改變他那吝嗇小氣的性格。於是，荻妥依然故我，甚至更惹人厭了些。
但他不願說的是，自己其實時常懷念起那片沼澤。
有時荻妥會躺在床上，閉眼回味那次美好的體驗。雖然所有人都說他在昏迷期間沒有離開過家裡（這顯然是廢話，但荻妥堅持想再三確定的表情也讓人覺得他在問廢話），只是那次的體驗太過真實了，荻妥醒來之後，雙腳泡在水中踩著柔軟水草的觸感、風輕輕拍打在身上的聲音、蔚藍的晴天美得讓人無視時間的流逝、撲鼻而來的濕鹹氣味……每一個細節都被他深深烙印在腦裡，讓他幾乎確信自己去過那片濕地。
只是荻妥沒有告訴任何一個人，因為打從荻妥出生以來，他就沒離開過村落平原以外的地方，沒見過白色的山脈與青綠色的濕地，更沒有聞過濕鹹的風。如果這話被弟媳聽見了，她絕對會笑著說「您的想像力真豐富，我總是遠不及你呀！」，然後一離開房門便朝人們大叫著：「救命啊！這老頭真真正正的發瘋啦！」
哼，他再清楚不過了，那惡婆娘絕對會搞得阿塔夏家天下大亂。所以關於沼澤的事情，荻妥一直隻字未提。
於是，孤獨的荻妥就這樣過了十多年的光陰，他的白髮轉黑，也不再稀疏，臉上的斑也少了，皮膚開始恢復緊實……總之，荻妥很難形容這段日子他是怎麼熬過來的，七十歲與六十歲的身體差距並不大，年輕的時候人們可以任憑時光揮霍，但力不從心的身體多活一日都是疲憊與折磨；時間不會等人，但有時人們也等不及時間追上自己。在那樣的日子裡，荻妥已經漸漸遺忘沼澤的細節記憶，也忘記自己曾經在意過，茫然地與時間拉扯著。
噢、對了，我們說到哪？
對了。這天是個重要的日子，天人最高領導者，尊貴的塔克斯爾王－－唉，我又何必在這裡與貴族朋友們解釋王與長老會的崇高地位呢－－王的么女終於也面臨第一次龍壽的考驗，當徵兆下來時，所有人都議論紛紛，擔心她若是撐不過考驗，塔克斯爾王是否會因此傷心欲絕之類的。
荻妥雖然表面上沒有反應，其實心裡正放聲大笑著；傷心欲絕又怎樣？好歹王的眼淚是真的，聽說他寸步不離塔梅洛公主身邊，緊握著她的手不放。反觀來看，他的親戚沒一個是真心的。荻妥板著臉孔站在討論的人群旁，心頭頓時感到一酸。
「我聽見公主的聲音。是不是開始了？」一個人在石板道上說著，他們抬頭望向白色高塔的頂部。
「中午就開始了，你不知道嗎？以一個老人家來說，她的嗓門挺大的。」另一個婦女望向西斜的太陽。「我想今晚咱們都不用太好睡了，王要整個長老會留守在家裡支援，前幾個女兒都沒這麼氣氛緊繃。」
果然到了夜裡，淒厲的咒罵自塔克斯爾王家頻頻傳來，道路兩側的房屋像是互相依偎著，在清冷的夜裡磨擦著身體取暖。人們也是，大部份的貴族天人都圍在塔克斯爾王家中，或是三三兩兩的聚集在門外。在那破碎的吶喊聲中，沒有一個人能保持平靜，有的擔心王的么女會因此死去，有經歷過龍壽的人則是被那叫聲勾起了恐懼，有的則被叫過來幫忙為王女祈禱。
長老會的成員站在門口，神情悲憤地向其他人說：「公主的痛苦就是我們經歷的痛苦！請各位回想一下，我們的祖先幫助人類脫離龍的掌控，勇敢起身對抗威脅、替人類找回尊嚴與自由，結果卻換來他們的背叛！我們承受龍的詛咒，現在又被流放異地，他們說我們奪走了龍的一切，愚蠢的豬玀才說得出這種指控！」穿著金絲雕紋的長袍男子停頓一下，滿意地感受周圍逐漸升起的怒火，才接著道：「現在我們脫下了絲質長袍、脫下了首飾、親手開拓自己的家園，而那些嗜血無知的人類卻非得將我們趕緊殺絕，只要在邊境看見天人一律斬首處死！若真要我說－－那些貧賤的低等人類才是自私的罪犯、是目中無人的瘋子！」
有幾個女性哭了起來，她們擁在一起，嚷著這樣的龍壽不是她們想要的、如果能夠選擇，她們也不想承受這種詛咒。也開始有人大力鼓掌，平時隱忍已久的怒火終於在此刻爆發。
「在公主的苦難之下，我們遲早要打回去！奪回我們的權益！」
「那些人類絕對正坐在滿是血跡的王座上，享用我們的財寶；一想到我的收藏室被他們……天啊，該死，他們簡直是惡鬼！就算被龍火燒過十遍都不足夠！」
「普利頓貴爵，還有皇后親手建造的七色花園，你沒看見那花園被手持鋤頭的人民軍踏平的模樣，那才叫惡鬼啊。我現在光是回想起那畫面都雙手顫抖。」
荻妥站在角落，聽著那些平時在宮殿裡互看不順眼的貴族，如今都同仇敵愾地並肩而坐，好像他們打從八百年來就是同個娘親生下來的好兄弟。但是－－得了吧，貴族？等時間一過，他們又會開始在王身旁鬥個不停，就像他們以前做的那樣。
荻妥搖搖頭，趁沒人注意時偷偷溜向門口，打算就這麼回去休息。反正他也不算重要貴族，就算離開了也不會有人在乎。
「妳還記得自己領龍壽時有多痛苦嗎？我記得自己躺在床上時，太陽好像整整七天沒有落下似的。」荻妥身旁有名外貌看似青年的男人悄聲討論著。
「我說過了，那是你的幻覺，約路克。」
荻妥猛地回神，一手按住約路克的肩膀。「小子，你說什麼？」
「阿塔夏的荻妥啊！」約路克似乎被這舉動受到極大的驚嚇。「看在龍的份上，你怎麼回事？」
「你說什麼太陽沒落下，還有沒有？還有沒有別的，奇怪的幻覺？」荻妥的眼睛睜得老大。
「見鬼了，我哪記得！」
「約路克，你不是還說過你感覺半個身子泡在水裡？還是看見什麼奇怪的景象？我記得可清楚了。你醒來之後一直胡言亂語，我們都以為你瘋了。」婦人多嘴地說著。
「我才沒印象，都這麼久的事了。好啦，放開我吧！」
他用力甩開荻妥的手，但荻妥卻沒為這失禮的舉動生氣，只是愣愣地直盯著人群，喃喃說著：「是那個地方，一定是那個地方。」
「阿塔夏的荻妥，難道你也瘋了嗎？」
「－－啐！妳才瘋咧！」荻妥回過神來，朝婦人腳下狠狠吐了一口唾沫，便生氣地轉頭就走。除了那兩人之外，沒有人注意到荻妥的離去。
他回到昏暗的家中，緊張的來回踱步著，不知道該如何將自己驚人的發現告訴其他人。有人跟他一樣！在龍壽時夢見一樣的景色，這不是幻想而已，沼澤是存在的，絕對是存在的！
荻妥不時抬頭大笑著，不時低頭沉思，他得告訴誰、他得確定這件事－－
門外響起一陣敲門聲，荻妥回過神來，打開門才發現是自己的親弟弟站在門外，模樣比荻妥老了一點，但從鼻子和臉型就能看出是同一家人。「親愛的老哥哇，你回了家怎麼也不說一聲？羅塔找你找的要死，還嚷嚷說不想照顧你了。」
「荻藜，那婆娘嚷什麼關我屁事？我可不需要她的照顧，拜託，你怎麼不讓她多『照顧』你一點？」荻妥惡狠狠的說道。
「喔，少來了！你以為當你連褲子都會尿濕時是誰在替你洗衣服的，就不能對她好一點嗎？你如果不想看到羅塔，就快去娶個妻子。」荻藜踏進屋內，以無奈又怨懟的語氣朝他說道。
「哈！我看是你受不了那婆娘才把她叫來這兒，好等我死後就能拿到那堆狗屁藥草罐！我現在就給她，叫她滾蛋吧，你受不了，我也受不了啦！」
「真的？」荻藜眼睛一亮。
荻妥看見那表情，頓時停下腳步，搖頭晃腦地低吼一聲。「去你媽的。你們這些混蛋。」他惱怒的大力踏步繞圈，突然又回頭看向自己的親弟弟。「對了，你領龍壽時有沒有夢到沼澤過？」
弟弟皺起眉頭。「沒有。那跟藥草罐有什麼關係？」
「沒有。但我確定你現在可以滾了。」荻妥煩躁的揮揮手，「我看著你就心煩，叫他媽的羅塔婆娘離我遠點。」
「喔，當然了。你看著誰都心煩。那我們也就別再見面了吧。」荻藜的聲音冷了下來，憤怒地轉身離開。
阿塔夏家的硬脾氣可說是眾人皆知，自那天之後，荻藜再也沒出現在荻妥的家中，這一過去就是十年，期間兩人依然避不見面，就算偶然在工作地點相遇也不肯對上正眼，好像誰先招呼一聲就輸了。
對此感到最不滿的大概就只有羅塔，她三番兩次勸自己的丈夫別這麼小心眼，日子拖得越久，分到的財產就越少，天知道這古怪的阿塔夏貴族哪天一發作起來，寶物就全分給其他親戚了。「我只把自己的東西分給真正對我好的人，我是說，那總好過被親如手足的人騙走吧？」前陣子荻妥在聊天時還這麼大聲說出這句話，還是在荻藜經過他身旁時故意說的。
荻藜氣得滿臉通紅卻說不出話。若不是羅塔成天吵著想要那些藥草，說什麼磨碎吞服可以天殺的保持美貌，不然他也不想要那些鬼東西呀！偏偏荻妥非要把事情鬧得這麼大，好像自己的親弟弟為了幾根破草就可以不要他的命了，看在龍的份上，真該死的！
隨著羅塔一邊比一天焦慮，荻藜終於再也受不了她總在別人的丈夫前數落自己，或是望著其他女性哀聲嘆氣的模樣，每當她心不在焉地喃喃了一句，就好像在拿刀刺著荻藜的背，彷彿在說「你再不想辦法討好我，小心你可有得受了」之類的－－女人啊，為何當她們有了丈夫之後，突然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了？好像嫁給男人這件事本身就是極大的恥辱，以至於她們不管之後做什麼事，都不會再覺得羞恥似的。
終於，直到某夜荻藜終於被妻子趕出房間，以各種奇怪理由要求分房入睡之後，他才忍不住大聲承諾：「好啦！好啦！不過就是幾罐藥草，我這就去替妳拿來吧！」
羅塔這才哭著打開門，一邊嚷著「我從來就不在乎他媽的藥草！」一邊將荻藜拖上床。然而令荻藜意外的是，或許是因為太久沒有觸碰彼此，那夜他們的身體熱得比龍火還灼燙，逐漸恢復年輕的身體渴求了好幾次才滿足。
摟緊懷中散發的香甜，荻藜忽然覺得面子和自尊心都不重要了，隔日天還未亮，他披著一件灰綠色大衣，穿過草皮、柵欄與石板路，趁黑摸進荻妥的家；他一直都知道荻妥的備用鑰匙藏在哪兒，他的屋簷掛著一排乾燥花，其中一株乾燥花的掛勾尾端就是門把鑰匙。
當荻藜花了點時間摸黑找到鑰匙，卻忍不住猶豫起來，懷疑自己是否太過魯莽了。不過一思及羅塔猶在耳際的嬌吟聲，他又覺得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小心翼翼地將鑰匙插進門孔中，意外地，門並沒有鎖，甚至一施力便能輕鬆推開，寒風在荻藜身後迅速溜進漆黑的門縫中，惹來他一身顫慄。
這有點奇怪。以那古怪兄長的作風，門不可能就這麼開著，讓所有人都能在半夜進出他的家。荻藜忐忑不安地向屋裡看去，一盞點亮的油燈擺在桌上，燈芯草的氣味瀰漫在整個房內，看來已經燒了有段時間。他摀著嘴緩緩靠近桌邊，才發現油燈下壓著一張紙，墨水還在燈光的映照下透著光澤。
詳細的內容荻藜已驚訝得記不清全文，只記得裡頭大概寫著：「給我愚蠢的弟弟荻藜：今夜的風擾得人不得安眠，入睡前我有種預感事情很可能與你有關，所以這次我一定得做些什麼。不過真正的理由是，曾幾何時，這裡的一切已經令人厭倦，跟一群自傲的貴族相處只會忘記自我。
這裡就像是等著貴族們自相殘殺的白色墳場，每個人故作開明卻又勾心鬥角。塔克斯爾王想帶大家離開這裡往新的森林開拓，說真的，那有助於改善天人愛炫耀、自傲與勢利的嘴臉嗎？我可不覺得。
所以我得走了，你們或許不在乎，甚至為此歡欣鼓舞，我理解。
留下這張紙條只是想告訴你－－即使如此，你們也休想得到任何一分一毫－－紅寶石我帶走了，還有獵鷹與藥草。
誠摯地祝福你，哈哈！
荻妥‧蒙格斯‧阿塔夏。」
荻藜險些沒叫出聲來，看完信紙之後，他第一個動作竟是衝去廚房翻找儲存藥草的瓶罐子，因而錯過了衝出家門找尋荻妥身影的最後機會。在剩餘不多的油燈中，他越找越急，最後只看見被掏空的藥草罐，以及破碎的殘根與泥巴。
－－瘋了，簡直是瘋了！
荻藜衝進寢房，在黑暗中拼命尋找荻妥的身影，等太陽逐漸昇起，讓房間被晨光充滿時，荻藜才終於承認他的兄長已經早已不在屋裡，他在散亂的房間中跪坐在地，半黑的頭髮被汗水沾濕，雙眼茫然的望著窗外打進來的陽光，絲毫沒有察覺自己正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於是，荻妥的故事終於開始了。
現在的他看來與年過四十的男子無異，恢復狩獵後身材也精壯起來，身上的米色大衣高高掀起，背後掛著獵弓與行李，在半個身子高的金色草原裡奔馳。微微發亮的草原像波浪般在風中搖曳，純白的雲霧在頭頂掠過，就連身邊的風都吹得狂烈，像是推送著男人加快狂奔的腳步。
荻妥一手壓著額上的結晶石，忍不住興奮地發笑；看在龍的份上，他早該這麼做了，只可惜無緣看見那些親戚們驚訝的嘴臉！
他繼續大笑著，聲音遼闊了眼前的道路，澄澈了碧色的天空。荻妥從未比此刻更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他要去找到那陣來自沼澤的風，他要向著夢中的仙境前進。
隨著朝陽灑落在整片山谷，荻妥的米白色身影也消失於其中。
《待續》
雖然預計會有上、中、下篇，可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