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
冷冽的北風在尖嘯中掠過了那段白色旗幟，布幔像隻受驚的野獸，高高揚起牠的尾巴，確認只是一場虛驚後，才又緩緩垂下。
旗幟上的刺繡，是以金線編織而成的十二符印，照信仰的重視程度依序向下排列。諾凱凝視著布幔，讓他感到意外的是，象徵羅格的昂塔之印已消失無蹤，而擺在第一順位的符印，則是他從未見過的新圖樣。
旗下的營帳雖混雜各種特異鮮明的文化風格，卻井然有序地圍繞旗幟紮營，圍成了一個巨大的圓形，在純白的雪原上以再醒目不過的突兀，宣示著他們的到來。
諾凱眨動眼瞼，將視線緩緩拉回身邊。旗幟被營帳吞沒，醒目的大圓也隨著視界的更佚，逐漸變回原貌：遼闊雪原上頭一個臨近地平線的黑點。
他在一道蔑視的鼻息中壓下了心中的衝動，轉身步回林蔭中。
那枯瘦的杉枝終於承受不住背上的重量，它彎曲的身子在吱啞聲中壓得更低，甩落一堆積雪後，發出如釋重負的輕嘆。白雪傾落在諾凱頂上，他厚實的皮毛幾乎感覺不到冰冷，直到用掌心撢去之時才感受到短瞬的寒意。
諾凱抬首仰望，錯綜交織的杉枝掩住泰半天宇，針葉與冰霜間隙灑落的些許陽光，帶出了與白雪相互輝映的晦暗陰影。初雪已是前個月圓之前的事，現時身下的積雪已掩過他的足踝。
他停下腳步凝望著林隙間的那片天空，良久沒有動作。
在奴托的傳說中，冬天是邁塔魯所賜予的休眠日；所有的奴托都將在此刻沉睡，直至春日來臨。在此之前他們會儲備糧食與酒水，待嚴冬最後的落日過去後，邀請他族的朋友前來一併享用，慶祝春天的到來。
可今年的冬天，諾凱與他的族人們並未睡去。南方友人帶來的噩耗，使他們決定不再沉睡。
「……大爪子？」一聲叫喚把他拉回了現實：「諾凱？」希娜薇琳，他認得這聲音的主人。「你……還好嗎？」與諾凱不同，希娜薇琳是個身型嬌小的加伊特。
希娜薇琳沒有厚實的皮毛與雄壯的身軀，上身體態纖細宛若柳枝，下身則是典型的四蹄特徵，裸露的皮膚與覆滿薄絨的下身跟諾凱的毛色一樣，是近雪色的白；同色調的長髮中，兩根黑色羊角自她額上探出，略顯突兀。
她輕快地躍過積雪與盤根，轉眼間就來到了諾凱身邊，輕撫著他毛絨絨的手臂，眼神流露出擔憂與關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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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道別的？」她沒有回答諾凱。希娜薇琳垂首望著自己蹄尖好一會兒後，才又把目光對上他：「人類……快到了嗎？」諾凱感覺得出她話語中隱藏的不安，像是腐木下騷動的蟲群，啃蝕著她的意志。
「兩天。」有別於加伊特怯懦的狐疑，奴托的點首沉穩且堅毅：「若馱獸數量充足的話，或許只要一天就能進入森林邊境。」
「妳們越早出發越好。」諾凱說：「往北走，越過我們的領地邊境。雖然不知道那裡會有什麼，但怎樣都比這裡安全。」
「你們真的打算留守在這兒？」希娜薇琳說：「我跟族人能帶著你們部落裡的孩子一起離開。大爪子，孩子而已，他們不會拖累我們的速度，你完全不用擔心這點。只要保住孩子，你們的族群就得以存續下去……」奴托眼中的憤怒打斷了加伊特的話語；希娜薇琳雙眼銜著淚水，凝視著凱諾，好似只要如此就能澆熄對方瞳內的火焰。
「我的好友啊……」諾凱避開了希娜薇琳的目光，闔上雙目仰頭長嘆。「我知道妳是無心的，不過，妳的好意仍冒犯到了我。」
「我的先祖，是凜霜峰的桑欽，於邁塔魯的教誨中，在這片土地上學會了站立與言語。我的祖父，是鐵顎山的曼頓，於先祖的薰陶中，在這片土地上傳承了神所賜與的智慧。我的父親，是白針林的塔穆，於祖父的訓誡中，在這片土地上貫徹了神的教誨。而我，是冬爪丘的諾凱──」曳著長尾的白霧裊繞在他嘴周，久久不散。
「──告訴我，老友，離開這片土地，有何事物值得延續？」他睜開了褪去怒火的雙瞳，質問著希娜薇琳。
「延續你們的信仰、你們的傳統，還有最重要的血脈與未來。」
「在異地宣揚邁塔魯的教誨？在異地述說先祖的事跡？」出乎希娜薇琳意料，諾凱的語氣異常平緩：「在沒有過往的土地上，後人要如何傳承曾有的榮光？」
「法拉提斯說……」嬌小的加伊特低語著，她深知這無法說服眼前的奴托，可她仍不放棄所有希望：「避走不等於懦弱。」
「只可惜祂不是我們的神。」諾凱回應道：「看看我們彼此間的差異吧，朋友。」希娜薇琳仰視著他，試著忘卻兩人之間的不同──她試著無視他斗篷下如橡木般壯碩結實的身軀、無視那厚實的雪白毛皮、森白的利齒與銳爪──映入眼簾的身影，無情地背叛了她的意志。
奴托凝視著自己掌心說道：「邁塔魯賜予我等壯實的體態，還有爪子與尖牙，而不是強健的四足和堅實的蹄子──我們注定不該以逃避的方式求存──那不該是奴托的生存方式。就像是妳，我的朋友，妳也無法以奴托的方式活下去。每個物種都有自己呼吸，就像魚兒與飛鳥，他們永遠無法在對方的環境下生存。」
「可我們不是動物！」希娜薇琳的語氣越發激動：「我們有信仰、有智慧，有更多的選擇！」
「當山峰上傾落的霜雪掩覆部落之時，我的祖父沒有離開。當最嚴酷的凜寒令泰半的族人陷入永眠之際，我的父親也未就此離去。這就是我們的信仰、我們的智慧所做的選擇。」諾凱的語氣平靜沉著，可字裡行間都帶著高昂的驕傲。
「可這不一樣，這不是天災，人類他們……」
「都一樣的，我的朋友。他們都是命運帶來的考驗與災難。」
「不！不一樣！大爪子，我們可以團結起來，反擊他們！」希娜薇琳說：「我們可以找出那些還未被剿滅的部族，聯合起來抵抗人類，然後──」
「然後呢？將人類逐回南方？為了一勞永逸，防止他們再度進犯，而將之趕盡殺絕？」
諾凱打斷了她的話語回應道：「為何各部間除了既定的節日與傳統外，向來未有往來？──因為我們畏懼改變──害怕自己變得跟人類一樣，貪婪地信仰所有神祇，自以為能就此獲得所有庇蔭，進而為所欲為。我的朋友，我們不該這樣活下去！屠戮與掠劫，那不是我們的生存方式，是人類的。」
「你甘願就這樣逝去？放棄生存的機會？」面對她的質問，諾凱只是彎身拾起一把白雪，捧上了她眼前。
「這世上有不會融逝的霜雪嗎？」冰雪自他爪隙間流瀉而下，在掌中僅存的碎雪融解前，諾凱一個覆掌便又將之回歸大地。
「……無論如何你們也不願離去？」縱使她已知道答案，她的言語依然違背著自己的心智。她期望眼前的奴托能給自己一點撫慰──謊言，哪怕是謊言也好。
「我等將與先祖葬身於此。」諾凱說：「也只願如此。」他語調堅定，一如既往。希娜薇琳仰望著他堅毅的身影，微抿的雙唇試著想再吐露些話語來說服諾凱，可最終她仍選擇了沉默。
嬌小的加伊特展開纖細的臂膀，盡己所能地將高大的奴托擁入懷中。希娜薇琳面頰摩娑著諾凱的斗篷，感受其下傳來的溫暖，在吐息間汲取著那熟悉的氣味。
「我不希望你死，大爪子……」她哽咽語道，淚水染濕了斗篷。
「別為我哭泣，小蹄子。」諾凱輕柔地托起希娜薇琳的臉龐，低聲語道：「死亡，只需要閉上雙眼，而生存……遠比死亡要來得更加艱難。你所選擇的道路，遠比我所選的需要更多勇氣……這麼勇敢的人，不該哭泣的。」
「我會在無慮林地等著妳跟妳的族人。我會準備好酒水與食物，迎接妳們的到來。」諾凱笑道：「就像過往的每個春日，我們會把酒高歌，述說彼此的故事，醉倒在泥土與草坪上。屆時，我們將再也不用面對訣別，不用跟現在一樣，為了死亡與生存而爭論。那裡沒有苦痛、沒有災厄，也沒有人類，沒有我們反感的一切……」
「那也不用擔心飲酒後所帶來的頭疼嗎？」希娜薇琳插嘴道：「你知道的，大爪子，我討厭那種感覺。」她的笑臉強是春日的初陽，暖煦燦爛；縱使那只是強顏歡笑。
「那時你再也不會頭疼了，愛喝多少都可以。」諾凱彎下身單膝跪地，令視線與希娜薇琳齊平。他溫暖的雙手捧起希娜薇琳的面頰，和藹地笑道：「還記得我們父輩所交代的那件事嗎，小蹄子？」
加伊特拭去淚珠的同時，沉默地點首回應；她上揚的嘴角仍掛著那令人心酸的勉強。
「希望我們不會太早在那兒相遇，老友。」話語方落，諾凱伸起臂膀，用那一貫的沉穩與溫柔擁住了她。在諾凱懷中，希娜薇琳的嘴角終於承受不住那份虛假的重量，還未乾涸的淚珠不受控制地再次滾落。
最後，她選擇將臉蛋埋入諾凱厚實、溫暖的胸膛裡，在他的柔情中無法自己地放聲嚎泣……
※ ※ ※
在闔上雙目前，諾凱能感受那份在自己體內無力地流竄著的恐懼──那份不屬於他的恐懼，被凝聚於矛尖上，穿刺了他的心臟，隨著最後的搏動漫延開來。
他倒臥在冰冷的雪地上，呼出了冗長的白霧；夾雜著驚怖的熱血，染紅了他身下的雪。諾凱的視界開始變得模糊，慢慢黯淡下來，耳邊的喧囂與咆嘯，也在此刻逐漸離他遠去。
他不清楚自己在那片寂靜的黑暗中沉睡了多久，當他再度睜開雙眼時，眼前的景色不由得令他怔在原地。
湛藍色的天宇下是雪白的山麓，羽絨般的雲朵圍繞著山脊，山腳下高聳的杉木林連著綠意盎然的草坪，茂盛的漫草掩過了他足踝，在風兒擺弄中輕搔著他的小腿。
諾凱呆望著這一切，腦海中遍尋不著任何讚嘆的詞句，只是沉默地欣賞眼前絕美的景緻。
遠方的杉木林邊，一道身影緩緩步出林蔭，朝著諾凱的方向前來。諾凱瞇起眼，看清了來者的面容後，不禁咧起了嘴角；他在輕笑聲中壓抑著自己的興奮，不疾不徐地向那道身影步去。
「你還真是年輕啊……」兩人相會後，出自杉林的年邁奴托說道：「部落出了什麼事嗎？」
「命運、災難與考驗。」諾凱說：「我沒能熬過去，如此而已。」老奴托抱胸沉吟了好一會兒，在一聲長嘆後無奈的回應道：「看來那邊的日子似乎越來越不好過了。」
「沒有不融逝的霜雪。」諾凱說：「這不是你教我的嗎，父親？」白針林的塔穆跟自己的血肉對望了一會兒後，兩人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
「那麼，就讓我來確認你是否還記得最重要的事情吧！」老奴托收起了笑語，嚴肅地問道：「準備好了嗎，孩子？」
諾凱點首應道，沉穩與堅毅，一如既往。
「回答我！冬爪丘的諾凱──」老奴托激昂地吼道……
※ ※ ※
「你是否已在生命中貫徹了自己的存在？」
※ ※ ※
【全文終】
因圖未註明原作者（我也百搜不著！），故若有違反戰龜站規之虞還勞請告知。
《黑色的四百年》中，奴托族就此絕跡。
其實當初沒想過這故事，只是某天看到這張圖片時不知怎麼搞的，靈感就來了，於是就蹦出了這故事。
大致上來解釋一下。
之所以會造成
《黑色的四百年》，其主因在於十神為了統一信仰，聯合剝奪
羅格的神名，並扶植了一個凡界的靈魂成為新的十二神。但是新神
內特由於不滿只有人類奉他為神祇，故教唆人類侵略伐殺所有非己的信徒。
而在失去了主掌猜疑與思考的神祇羅格之情況下，人類對此毫不質疑……
最後，內特甚至意圖成為唯一神，發起了對其餘神祇的戰爭。他捨棄了過往十神賜予的面具，以信徒的力量重塑了四張新的神面：良善、正義、希望、博愛。
十神最後不得不迎回羅格，讓身為始源二主的他來扭轉頹勢。
最後，羅格抑費了四百年的時間，扭轉了的內特神面：
他讓良善衍生了罪惡，正義變成了歧視，因希望而獲得絕望，理解了博愛因而誕生了仇恨。
在扭轉神面的時間中，信徒互相質疑廝殺，是為人類最血腥的歷史；後稱《紅色的四百年》。
紅色四百年過後，十二神再度成為人類的信仰，可獨立於十二神的新源神也因此誕生……
原十二神的內特重拾了分散的力量，轉化為『真主』内佛勒，在主界繼續著他的封神計劃……
嗯……其實無論是什麼種族，他們所信仰的神祇多半是源自十二神，他們不過是結合了自己的文化而將之獨立化罷了。
而人類則是在漫長的歷史中找出了信仰的本源（也就是十二神），進而將其奉為神祇。因為他們認為，越接進本源的信仰越是強大。
至於始源二主是什麼東西……
真的有興趣知道的再問吧……我想睡覺了懶得再編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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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內容
顱骨內的空間 (1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