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嘉文十分忙碌。
之前他投身於將愛歐尼亞的南部三省從諾克薩斯的勢力中解放的工作,也對此發表了許多意見,無奈聯盟顧忌諾克薩斯的聲威,一直遲遲不願重開決定統轄權的審判之戰。直到最近,愛歐尼亞使用魔法網路,向整個世界轉播了武僧自焚的事件後,廣大的抗議聲浪才終於傳到聯盟官員耳中,試圖維持秩序的聯盟官員也才再次向諾克薩斯提出建議。最近,審判之戰終於在諾克薩斯高傲的首肯下準備重開,嘉文也表態,積極支持愛歐尼亞,表示蒂瑪西亞永遠會是他們在海外最可靠的盟友。
而現在,她知道使嘉文煩心的,正是幾天後就要出發的卡拉曼達之行。
這個位於莫格羅關口北方,原本默默無名的小鎮,因為鎮長公開發表「發現魔力蘊藏點和大量礦藏」的消息而聲名大噪,一舉躍上世界目光的中心。
為了取得和這個城鎮簽署獨家採礦權的合約,瓦羅然兩大勢力,蒂瑪西亞與諾克薩斯,以及其他城邦,都紛紛表示強烈的意願,並派駐軍隊與礦工進駐,試圖展現自己的科技實力。也因為這樣,蒂瑪西亞和諾克薩斯的人民無可避免地在那裡引發了不少衝突,也讓有關當局十分頭痛。尤其是最近聯盟似乎也想介入,要求卡拉曼達將魔力蘊藏點交付聯盟,成為一個中立地帶,這點讓整個卡拉曼達的情勢越來越膠著,各方勢力也就越來越急躁。
嘉文四世表示,和父親商議過後,他們決定一同前往卡拉曼達,在協議的過程中施予一些必要的壓力,讓順風能朝著德邦吹來。如果諾克薩斯得到了這個可說是無價的礦石蘊藏點,他們必定會和坐擁許多科魔法研究的佐恩合作,研發出對他們不利的物品,藉此提昇自己的影響力。儘管蒂瑪西亞已經透過和弗雷爾卓德的外交、以及幫助愛歐尼亞來提昇自己的名聲、鞏固在國際上的地位,但提防武力進犯亦不能有一時半刻的休息。
她認為現在對諾克薩斯做出這麼多提防,似乎是有些過度擔心了,但還是乖乖地答應跟著他一同前往卡拉曼達。
然而這次,儘管依然是騎著馬,他卻不再和她共騎了。跟在繪有光盾家圖樣的馬車後面,她忽然感覺到自己跟他的距離變得相當遙遠──話題和外交有關時,對此一竅不通的她插不上一言半句;和戰爭有關時,她又覺得他太過無情,看得太遼遠而寬闊,似乎克制著自己的私情,不把身邊的人放在眼中,也不把他們的死看得太重,只是一味地喊著「為了蒂瑪西亞」。
初遇時,那個充滿熱情又憐憫弱小的他,還是存在著;但她已經很少看到了。
──如果不再一起戰鬥,或許再也看不到了。
思及此,看著又要飄起雪的灰色天空,她感到有些冷。
她在營地中狂奔著,想找到嘉文。
剛才,她才在營帳中準備睡下,卻忽感一陣地動天搖,隨即有劇烈的崩塌聲從礦坑的方向傳來。整座蒂瑪西亞所屬的營地陷入一片混亂,她也顧不得自己只穿著貼身的皮甲和罩衫,就跑去嘉文所在的營帳,想幫他儘快前往安全的地方,卻發現他不在營帳中。自從來到卡拉曼達,他就常拋下她,偷偷跑去很多地方,不知道要做什麼。每次找不到他,她都會很緊張,但那些全都不比這次的恐慌。
作為他的貼身護衛,找不到他的焦躁在她心頭攀緣而上,幾乎要盤據她的意識。她在被地震產生的煙塵所覆蓋的天空下、慌亂的人群中,逆著人流奔跑,一邊大聲呼喊。
最後,她終於在一個能夠俯視礦坑的懸崖附近看到了他。
嘉文沒有穿著盔甲,也沒有拿槍,而只是穿著平常的服裝,披著繡有光盾家徽的披風。他佇立著凝望下方的礦坑,沒有察覺到她靠近。
她遠遠叫了他一聲。「殿下!」
聽見她的聲音,他轉過頭來,笑了。
她走近他。「殿下,請快點隨屬下前往安全的地方。發現您不見的話,大家都會很擔心的。」
「希瓦娜,」他搖搖頭表示拒絕。「妳能聽我說一件事嗎?」
「等會再說也──」
「不,不能等會,一定要在只有我們在的時候說。」
礦坑那裡開始打起了手持燈具的光,顯見救援小組已經過去檢查是否有礦工受困。嘉文轉頭看了看這個景象,又轉過來看她。她忽然發現,這是他們長時間以來第一次獨處,在國內時,她擔任他房間守夜的守衛、以及他出席各種活動時的貼身侍衛,卻沒機會和他說話,因為他們周圍總是有許多人監視著。
「妳還記得我說過,要盡可能犧牲少一點人嗎?」他走向她,把手放上她頭頂,輕輕摸著。「我做到答應過妳的事情了。」
她仰頭看他,月光映在他臉上,把他的臉照得像是天神──五官深刻而冷硬,英俊卻無情。她明白,他此時眼中又看不到她了,他的視線穿透了她,凝視著某個更遼遠而寬闊的東西,一個無人知曉的追尋。
她沒再多說什麼,只是淡淡地回答。「殿下,我們該走了。」說完話,她自顧自轉身,環著肩膀。
「別叫我殿下行嗎?只有我們在的話,別這樣叫我。也別叫我四世,也別叫我『您』,叫我嘉文就好。」他從後面搭住她的肩膀。「就只是嘉文。妳也就只是希瓦娜,不是『屬下』。」
她沉默了。她自認心思不夠細,聽不明白這番話的含意。她不曉得他為什麼突然這樣說,來到卡拉曼達後,她總看他蹙著眉,像是這個地方的喧囂與利益爭奪的聲音弄得他頭疼。
或許他只是累了,就像人累了總會想先靠著什麼;不累了以後,他們還是會挺身向前走去。
「下次吧。」她又往前走去,斷然說:「該有人要來找我們了。」
她走了好一段距離,才倚在山壁上,等著他從後面趕上她,他沒看她,她也沒看他。兩人一路無話,由她領著回到臨時的營地。
隔天,可靠消息證實了地震引發礦坑坍塌,十二名蒂瑪西亞礦工被困在礦坑中,生死未卜。她抿著嘴,靜靜肅立在會議帳篷一隅,看著在桌上攤開卡拉曼達地圖的參謀與嘉文,暗暗希望這次坍塌跟嘉文昨天異常的行為沒有半點關係。
搜救行動持續了數星期有餘,途中,各方勢力都伸出援手,組成了一個臨時營地,幫忙因為礦坑現場的魔力外洩而更加困難的救援活動。當然,因為所有人本來還處在劍拔弩張的狀態中,期間不免傳出了一些懷疑之聲:有人質疑引發礦坑爆炸的,可能是佐恩引進的採礦法所產生的易燃廢棄物;也有陰謀論者表示,這次爆炸可能是人為的,儘管他們提不出證據,表示為什麼有人要這樣做。
最後,搜救隊終於將十二個虛弱但沒有大礙的礦工給全數救出,所有人都鬆了口氣。然而,就在隔天,地質學家推測可能是崩塌起點的位置,發現了一具諾克薩斯士兵的屍體,周圍還散落許多諾克薩斯秘法地震炸彈。這個發現震驚了整個營地──這件事幾乎直指諾克薩斯為最大疑犯。而營地也瀰漫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緊張氛圍,在一次差點演變成械鬥的衝突後,諾克薩斯的救難小組人員迅速撤離了臨時營地。
即使諾克薩斯高層表示這可能是不實指控,調查行動也如火如荼地開始,卡拉曼達議會依然根據諾克薩斯的過往紀錄迅速決定,要將獨占採礦權的合約簽給西方金鷹蒂瑪西亞。簽約典禮幾乎和調查行動同時進行,而諾克薩斯士兵的不滿情緒也逐漸升溫,他們佔領了一些過去曾屬於諾克薩斯,還在採礦中的礦坑,並停止了礦坑的運作,以表抗議;此舉卻沒能阻止卡拉曼達即將透過交出採礦權,得到蒂瑪西亞的貿易特許,並即將成為形同其境外省份的事實。
簽約典禮前幾個小時,前來觀禮的嘉文站在用紅線圈起來的典禮區域中,穿著襯出他挺拔身材的正式服裝,披著用金線繡有紋樣的披風。她站在他身後,知道只要今天一過,他離那個理想世界又近了一些。
紅線外滿是希望見證歷史的人們,會議廳外則有諾克薩斯的抗議人士,他們聲勢之大,幾乎讓人以為會議廳下一秒就會被拆毀。蒂瑪西亞國王,亦即嘉文三世,充滿信心地對憂心忡忡的鎮長與議會會長表示「進駐於此的蒂瑪西亞軍隊絕對能把此處和諸位閣下的生命保護得滴水不漏」,這才讓典禮如時開始。嘉文時不時看著會議廳的入口,看上去似乎對那些諾克薩斯人感到十分厭煩。
她看著議會會長首先感謝蒂瑪西亞皇室與卡拉曼達鎮長萊德利的蒞臨、並開始朗讀合約內容、三世和鎮長握手、鎮長準備簽下合約……霎時間她對這一切感到疲倦,只希望一切能快點結束。
「自己出去向你尊敬的王打個招呼吧。」
一個不大卻清晰的聲音傳入她耳中,她立刻轉頭看向人群,右手已然化作龍爪,燃放絢麗的紅光。人群當中跌出一個蒂瑪西亞士兵,被繩子綑得頗為嚴實,拉著繩子的是一個帶著半面罩的男子,他歪了歪沒有長半點頭髮的光潔頭顱,表情滿是嘲諷,就像一隻鎖定了獵物,正看牠一路竄逃的獵鷹。
她咬牙。
那是新上任的諾克薩斯將軍,「謀略家」斯溫。
嘉文認出他,憤怒地大吼:「你知道你正在做什麼嗎──諾克薩斯人!」
他大步向前,每一步都像是要在地板上印出火焰的痕跡,似是想把被諾克薩斯軍隊和抗議者煩擾多日的情緒發洩在斯溫身上。
斯溫放下繩子,看向怒視著自己的蒂瑪西亞王子,慢慢地拍起手。「不錯,演得非常好,可惜我從來不喜歡看戲──相信各位都很清楚,日前在礦坑發生的不幸意外,以及之後更加不幸的卑劣戲碼。這個男子已經承認他在礦脈裡面謀殺了諾克薩斯的善良公民,並且栽贓給我們諾克薩斯。」
她瞪大眼睛。
栽贓?蒂瑪西亞?
「你這只會算計的小人膽敢宣稱──」嘉文暴喝,但隨即被他父親阻止。
「夠了,你先退下。」嘉文三世起身,伸手阻止兒子。
「但父親──」
「我說夠了。」
已有年事的國王不像王子一樣高壯,但挺直背脊的凜然姿態,依然有著身為一國之主的架勢。他沒有理會斯溫,垂首看向倒地的蒂瑪西亞士兵,朗聲詢問他的姓名。他原先瑟縮著,不敢看向自己侍奉的君主,直到嘉文三世沉聲喝問,他才發抖著說:「湯姆……我叫湯姆.加爾文。」
「看你這比雞還小的膽子,要獨力策劃這種為國貢獻的計畫肯定是不可能的。」斯溫冷笑著用助行用的拐杖敲了敲地面,說:「你為什麼不和在座可敬的諸位說說,是誰教唆你當這頂罪羔羊的呢?」
「斯溫!我警告你──」
嘉文沈不住氣再次大吼,但士兵尖銳恐懼的呼喊蓋過了他的聲音。
「是他!是王子殿下要求我這樣做的!」
她死死握著右爪,幾乎是靠著這個動作才不至於摔倒。士兵恐慌的臉、國王凝重的神色、斯溫得意的表情,以及嘉文咬緊牙根,幾乎要衝上去活活把斯溫挑筋折骨的憤怒模樣,讓她幾欲昏眩。
整個會議廳頓時炸開了鍋,簽約典禮也被迫中止。斯溫被請離場時,臉上那種猖狂的笑容,就好像是那些抗議者終於湧入會議廳,將他們所有人都抬上了絞刑架一般,教他爽快不已。她擠入洶湧混亂的人群中,看見那個叫做加爾文的士兵已經開始口吐白沫,並且被抓了起來,而蒂瑪西亞的皇室成員也被請離場。
她看不見嘉文的臉,只能看見他寬闊的身形,迎著午後的陽光,在她臉上投落一道陰影。
她和嘉文已經被困在離卡拉曼達有一段距離的這個小村好幾天了。
自從簽約典禮被那樣難堪地打斷後,嘉文三世命令兒子不能對外發表任何聲明,為的是不要損害蒂瑪西亞的形象,或給予諾克薩斯攻訐他們的空間。但他也不許兒子回到國內,就這樣讓他們待在這裡,等待著審判開始。她原以為對那名蒂瑪西亞士兵──當然他現在已經被捕下獄,因此被稱為囚犯──的審判,應該會在近日開始,因為按常理推斷,這件事拖得越久,蒂瑪西亞就會顯得越可疑。
事實上,嫁禍給諾克薩斯的好處實在太多了:由於這個惡名昭彰的城邦早就以各種下流手段聞名世界,因此在成為礦坑爆炸案件的嫌疑犯時,幾乎沒人會多作思考,而只會覺得他們這次手法不夠高明,終於被逮著了。而在剷除這個最大的敵人後,蒂瑪西亞幾乎不會再遭遇任何阻礙,而能順理成章成為卡拉曼達的合作城邦。推斷出這個事實以後,就連她自己都無法再那麼堅定地相信,蒂瑪西亞高層在這個問題上是全然清白的。
而且嘉文根本沒有跟她解釋什麼。這可以看作他認為解釋是相當愚蠢的事情,但她現在更傾向把它當作一種默認──她不是在懷疑他的人格;相反地,以她對他的認識,他就算真的唆使加爾文引發礦坑爆炸,並殺害了路過的諾克薩斯士兵,她也不會覺得奇怪。當下她自然是震驚的,因為這種骯髒事不可能真的是出自他的手下,他可能會要求屬下去做這些事,然後宣稱這是「必要的犧牲」。
為了帶領眾人往未來前進,他不可能會就這樣髒了自己的手。
她都明白。
她只是不曉得,為什麼他以為她不懂這點。
晚餐時間的鐘響了,國王今天依然沒有出現,這代表審判又延期了。
用過晚餐後,她護送一語不發的嘉文回到房間,並站在房門外,等待又一個無眠的夜晚來臨。然而,一個不速之客出現在轉角,並快步走向她。
她看見穿戴著連帽斗篷的人出現,便立刻將右手變作龍爪,預備出擊。但他一靠近就拉下兜帽,露出臉龐,示意她自己不是外人。
「羅森克?你怎麼──」
「現在沒空多說,請讓我進去找殿下。」
回國以後,她意外發現羅森克並沒有在嘉文指定的護衛隊中,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現在的他,只剩長相還和以前相類,氣質則完全不同了。他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習於在暗處活動,簡潔而無情的味道,無論是緊鎖的眉頭、暗沉的皮膚、或是以往可稱作冷靜現在卻只剩冷酷的面貌,無一不讓他像是個地下活動者。要不是她認得他,恐怕會立刻將他殺死。
「我問看看。」
她輕敲身後的門,說羅森克求見,裡面沉默了會,便馬上傳來嘉文的聲音,要她讓他進去。她沒有得到命令,便繼續站在門外等候,不久,羅森克出來要她進去,一句話都沒說就立刻離開了。
她走進房間,不曉得自己將會聽到什麼。
嘉文坐在窗邊的椅子上,垂著雙肩,似乎非常疲倦。聽見她帶上門的聲音,他嘆了口氣。
「殿下,您找屬下?」她輕聲問。
「……如果我命令妳別那樣叫我,妳可以答應嗎?」他背對著她,抬頭仰望緊閉的窗戶外面的月光。「現在我們附近不會有人了,誰也不會在的。」
她放鬆了,他說的沒錯。「……嘉文。」
他轉過來看她,苦笑了一下。「我確實不想命令妳。只有妳,從來都不需要我做得那麼強硬。」
她扯著嘴角,也跟著笑了。「說得好像屬下、不對,我很聽話一樣。」
「我還需要妳再聽話一次。」他起身,同時把手放在前額,彷彿那樣做就能緩解他的憂慮。「妳待會,要陪我去一個地方,我們做的事情,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就算是為了幫忙我,陪我去吧,希瓦娜。」
「如果有人知道了呢?」她忍不住問。
「這就是我找妳的原因。」他把手放在她的肩上,露出沒有防備的笑容。「如果真有那一天,可能要麻煩妳,毫不猶豫殺了我。」
卡拉曼達的鎮長萊德利向所有人承諾,沒有人可以在審判開始前靠近那個囚犯,除了他最信任的親信──而這自然包括了本應和他簽訂合約,成為貿易夥伴的光盾家成員。
例如嘉文四世和他不言不語的強大護衛。
走在通往地下囚牢的路上,偶然傳來的水滴聲,彷彿在敲擊她空蕩蕩的心。走在她前方的他套著一件深藍色的大衣,手一直放在口袋裡。
「到了。」他抬手示意她停下。
儘管被稱作囚犯,湯姆.加爾文卻沒有被上任何鐐銬,而是頹唐地坐在角落的木板床上,雙手掩面。他知道他昔日的殿下帶著人來看他了,卻不敢抬起頭來面對他們。
「加爾文。」嘉文只說了這個姓氏,對方就馬上彈起來,跪到地上。
「對不起、殿下,對不起,原本屬下是打算什麼都不說的!原本屬下在被抓到後想要直接自殺……」
「沒關係,我是來幫你的。」嘉文諒解地笑了。
她看著他的反應,當即意識到加爾文當日在會議廳哭喊出來的的確是事實──唆使他引發爆炸、嫁禍給諾克薩斯,使蒂瑪西亞得以取得獨占採礦權的,不是別人,就是所有士兵都願意獻上忠誠、欣然為其赴死的嘉文四世。
他轉頭看她。「抱歉,的確是我要求他這樣做的。我可以讓下面的人去指示他就好,但我還是希望可以看看他,所以親自告訴他任務的內容,向他道歉。為了我的理想,他的未來──」
「為了蒂瑪西亞、為了殿下的大義,我不會後悔。」加爾文抬起頭,表情很是難受。「若不是當天我被法術控制,我死都不會吐露半個字……就算是死!」
他激昂的吼聲迴盪在地下囚牢中。她看著加爾文,赫然發現她看見了當時發誓要對嘉文奉上永恆忠誠的自己。加爾文也聽了嘉文的話,也受到了他的激勵,然後決定為他赴湯蹈火。她看向他,好奇起為什麼即使認知到這個事實,她卻仍然決定要繼續待下去。
然後她淒然地笑了。
或許她早就已經沈醉在那個他追求的、純粹而光輝的幻夢當中。不管通往那個夢的道路多麼骯髒,只要觸及那個夢,一切都會被洗淨。
那是他的夢。只要有這個理由,就足夠她跟著踏上這條路。
「我父親已經沒辦法再說服萊德利延後審判了。」嘉文神色凝重地說:「聯盟那邊已經決定派人過來參與審判,確保你會如實回答所有問題。所以,我必須麻煩你帶著這些秘密離開。我很抱歉。」
加爾文顫巍巍地站起身,行了一個軍禮。「遂行德邦意志!」
聞言,嘉文從口袋拿出一個小藥罐子,裡面裝著一種透明的液體。他遞給加爾文,跟他說這種藥不好喝,但會讓他走得毫無痛苦。他接過藥,一飲而盡。
直到加爾文眼睛失去神采以前,嘉文都一直透過一條手帕,緊緊地握著他的手。她倚著牆壁,忽然很希望一切都能快點結束。
離開的路上,她看著天空,月光還是冷冷的,星星也像父親還在時,在同樣的位置閃爍。天空中的一切都沒有改變,日升日落、月轉星移,好像從沒有關注過它們所照亮的世界。
「抱歉,妳當了我的共犯,希瓦娜。」
嘉文忽然說,或許還是一樣地苦笑。她沒看他。
「我不是你的共犯。」她反射性地回答。
「知情不報就是共犯,這點,不是在《蒂瑪西亞刑法總綱》裡寫得很清楚嗎?」他故意開玩笑。「──如果妳自認為不是我的共犯,那就把我供出去吧。斯溫會很高興聽到嘉文的秘密的。」
她轉過來,打了他的臉一下,不重,卻很響亮。
「你太過分了。」她抖著聲音,惡狠狠看著她發過誓要效忠的人。「你為什麼要這樣?你明明就知道我不可能那樣做,你到底把我看成了什麼人!」
「妳是從那場戰爭中活下來的人的兩人之一。」他沒有去摸被她打了的左頰,甚至沒有顯得驚愕,只是繼續說:「只有妳和羅森克知道,我為了擊敗敵人,可以犧牲多少兵士而不崩潰。然後,現在妳是唯一知道,我可以為我的目標做到什麼程度的人。我這樣說,對嗎?」
「那是什麼意思?」她咬著下唇問。
「只有妳知道,其實我有多可惡。即使我已經犧牲掉了無數的屬下,卻還是能夠說服我自己,這一切都是為了大義。這樣的我,妳不覺得很可惡嗎?」
她沒有回答,或許是不曉得該怎麼回答。她慢慢跪到地上,希望能像以前的自己一樣,無助時就哭泣,但卻發現她流不出淚水。
「希瓦娜,妳是唯一一個知道我弱點的人。妳可以用來保護我、用來毀掉我、或乾脆遠走高飛,我不會攔妳。」他蹲下來,附在她耳邊說:「或許我只是覺得累了而已,我需要有人能知道我的秘密,否則那些東西會把我壓垮。在所有人面前假裝自己沒事,就好像要妳假裝是人類一樣,需要花很大的力氣。」
「……嗎?」她幾乎把臉貼在地上,聲音聽起來悶悶的。
他發出疑惑的聲音。「妳說什麼?」
「我真的,是那唯一一個嗎?」她抬起頭問。
「是的。」
他笑了,近一年來,他頭一次笑得如同他倆初遇時,他的模樣。
「而且在我即將行走其中的那個世界裡,是必要的。」
往後,她依然會跟著他走遍世界吧。
往卡拉曼達的路上,她乘著馬,有些好笑地想。
作為龍的那部份,和作為人的那部份,都被認可了;即使是這樣不純粹的她,也被接納了。如果父親知道這件事,一定會非常高興吧。
活到現在,她已經不曉得什麼是真甚麼是假──或許從她的聖龍父親愛上母親那刻起,或從嘉文蹲下替她披上披風、跟她說了他的理想、逼她變成龍、跟她說「很抱歉」……從那些時候開始,她就註定跟所謂的純粹無緣了吧。
作為一個護衛,她決定什麼都不多想。他要去哪,她就跟去保護他,張開翅膀為他擋下一切威脅和傷害,就像當初他替她擋下了那個原該覆滅的命運。就這樣信仰著他和他的目標,繼續活下去。那樣活著比較簡單。只要照著他的話做,完成所有他希望她做到的事,一切都會很簡單。
畢竟,一切都是為了那個更加美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