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冽刺骨的冬風調皮地飛越城市的每個角落，拂過正踏上歸途的我的雙頰，像是鋒利的剃鬍刀使勁劃過。夜晚朦朧的天空正不斷落下點點白雪，逐漸將街道掩埋。
我才突然意識到，原來故鄉的冬季如此寒冷。
每年的這個時候，在火車站前的廣場上，總會擺著一棵至少有三、四層樓高的聖誕樹，環繞許多充滿節日氛圍的紅綠小燈，還有各種常見的裝飾品。而今年也不例外地看見它雄偉地矗立著。
我拖著不算小的行李箱，慣用的黑色後背包，以及裝著禮物的紙袋，在溼冷的街道上等著計程車──平時多到數不清像是螞蟻般的東西，在需要它們的時候卻越發難遇。
「這裡可是火車站啊……怎麼會連台車都沒有？」我略感不滿地喃喃自語。
唉，也許是因為現在已經太晚了。
手機的屏幕顯示現在是十二月二十三日，晚上十一點接近四十分。
我嘆了口氣，無奈化為吐出的一縷白煙。
穿在身上的厚重衣物，讓我著實地覺得自己像是隻剛做好的雪人，針織的灰毛帽、暗紅菱格紋的圍巾、深黑皮手套、連帽的刷毛大衣，還有腳上的一雙長靴──只差鼻子不是紅蘿蔔做成的。
由於工作性質，我必須長年在國外奔走，能夠回家的時間可說是少之又少，整年下來能待在家的日子恐怕不到二十天。
而聖誕節期間便是其中相當寶貴的幾日。
終於，一道黃色車影從遠處朝我奔馳而來。
「計程車！」因為心情過於喜悅，在揮手攔車的同時我也興奮地脫口而出。
待車靠路邊停好後，司機便立刻出來替我將行李放進後車廂。
「你可真幸運啊，朋友。我本來已經要準備下班啦！」司機滿臉笑容地對我說道。
他沒有戴著帽子，只有穿上一副手套，以及寬厚的毛大衣。他的頭髮跟今晚的雪一樣白，臉上的皺紋更是透露出他的年事已經不低。
我再次感激地道謝後，便告訴他我的目的地。
「哦？離這裡有段距離啊。」坐穩之後，他將安全帶繫上。
「那……」
「沒關係！既然遇到了那就代表有緣分，我會將你安全送達的。在路上你就陪老頭子我聊聊天吧。」
「我叫查理，請多指教。」他向我伸出手。
「德瑞克。」語畢，我握住他刻滿歲月痕跡的手掌。
其實……今年聖誕節，我本來不打算回來的。
「所以你是準備回家過聖誕節嗎？」查理大叔──雖然我的年紀能夠如此稱呼，不過既然他較年長，就姑且這麼叫了──隨意挑了個問題說道。
計程車裡沒有開冷氣，收音機正播放著緩慢節奏的藍調音樂。
「嗯……是啊。」
也許他瞧見了我落寞的神情，於是連忙說道：「抱歉啊，老頭我好像說錯話了。」
「沒關係的，不必介意。只是……我跟妻子上個月吵了一架，今年原本沒有要回來過聖誕節。」
「哦，原來如此……」
「不過你還是回來了，對吧？」
「呵，是啊。」
是啊……珍妮她到現在還以為我人在巴塞隆納工作呢。
即使過了一個月，那天爭吵的內容我仍然記憶猶新。
原本珍妮希望我能在感恩節時就先回國過節，如此一來我就能有多的時間陪陪她，還有我們兩個可愛的女兒，而且也能讓平常工作跟家裡兩頭燒的她稍作休息。
我當然也想盡量配合她，畢竟我平常忙於出差時，都是她扛起照顧家的責任──只可惜事與願違，感恩節的前夕我接到上級的消息，要我到中國見一位大客戶。
當我人還待在英國時，我用網路電話打給了她並告訴她這個消息。
那晚我們便為此大吵起來。
珍妮說：為什麼我不能夠多為她想想？平常我不在美國的時候，家中的一切都必須由她打理，替女兒們瞻前顧後、接她們上下課、教導她們各種事理。而她假日也得到超市工作，因為我不在，所以還得請個保母來照顧萊絲跟妮絲。
我則生氣地反駁，保母的費用還有孩子們的學費，大大小小的花用也是我在外到處奔波所賺來的錢，我做的這些莫非還不夠多？
難道回家陪我們有那麼難嗎？那是珍妮當晚說的最後一句話，隨後她便掛了電話。我還記得她那顫抖的哭腔，讓我的心像被沉重的鐵塊狠狠敲了一下。
對！回家對我而言就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我也想要找個簡單一點的工作，這樣每天下班後便能回到充滿溫暖的家裡，跟我可愛的女兒一同玩耍，陪我最愛的老婆一起享受兩人時光。
而不是每天都在一間間陌生的飯店裡醒來，接待一個又一個難搞的客戶，深怕哪天案子要是談不成，我就會被炒魷魚！最後我連妳們都養不起！
但這些話……我始終沒能親口對她說。
我只記得爭吵過後，被滿腹怒氣佔據的我，立刻把先前推掉的西班牙行程，重新接了回來，而這趟旅途便是在聖誕節期間。我甚至還傳了關於此事的電郵給珍妮。
但是隔天我便對自己莽撞的舉動深感懊悔了……
所幸布萊爾告訴我，他們全家聖誕節時剛好會去西班牙遊玩，屆時可以順便替我去拜訪客戶──我欠了他一份龐大的人情。
中國的工作結束後，我便啟程返回美國。
而我並沒有告訴珍妮，她也沒有打過來問我聖誕節是否會回家。
這一個月以來，我們不再說過話。
我凝望著車窗外，那不斷飛越而過的街景。這座我稱為家的城市…如今卻有股略微苦澀的陌生湧上心頭。
查理大叔聽完我吐露心聲後，也不再多問。只是默默地開著車。
我們在一處仍在運作的紅綠燈稍停片刻，燈號轉綠後車子便向前穿越數個街區。接近午夜的街道人煙稀少，僅剩少許的酒吧和夜店嘈雜依舊。
「我有一個兒子跟女兒。」右拐彎的同時，查理打破沉默道。
我轉頭望向他飽經風霜的側臉。
「早年的時候我也常跟老太婆為了家裡的一些事情爭執，但在孩子們都長大搬了出去後，只剩老太婆和我作伴。一年中我們最期待的也是感恩節跟聖誕節，因為只有這時候才能見到孩子，還有可愛的孫子們。」查理沙啞的嗓音娓娓道出，說話時露出幸福的暖笑。
「老太婆她很喜歡佈置聖誕樹。她總是把樹弄得漂漂亮亮，在底下擺滿要給他們的禮物──結果啊！除了那棵樹之外，整間房子只剩壁爐前掛上幾隻聖誕襪，其他什麼都沒有！」
語畢他更是豪爽地大笑起來。
「想必今年你家也很熱鬧。」我也微笑著附和。
「那當然！」我們在一個街口停下來，不是在等紅綠燈，而是為了先讓對向要左轉的車先通過。
「不過可惜的是……老太婆她再也沒機會裝飾聖誕樹，看見孩子們回家拿禮物囉……」
我睜大雙眼看著他，滿佈皺摺的眼角泛出一滴淚珠，然後滑下。
那車早已轉向，或許甚至開了段距離，而我們依舊停留於原地。
我們再次陷入默然無語，僅剩雨刷拂拭雪點的摩擦聲。
「啊！抱歉啊，朋友。」查理迅速抹去眼淚，重新踩下油門。「看看我這老糊塗，一念起往事就忘了自己在開車啦！哈哈。」他恢復到剛才爽朗的模樣，笑聲中卻仍帶著哽咽。
我緩緩抬起手，但又猶疑地滯留一會兒，最後才搭上他厚實的肩輕拍幾下。
這個舉動令他的身體輕微一顫。儘管查理直視前方專注地駕駛，我依然能從側面看見他的臉漾滿欣慰的笑。
我請查理讓我在離家還有兩棟房子的地方下車。
「你確定不用我替你提行李過去嗎？」
「沒關係的，反正東西也不重。」
我遞給他兩倍的車資，想當然耳他不願超收這麼多錢，不斷地與我推拒。
「就當作是你聽我說心事的小費吧。」我如此告訴查哩，然後硬是將錢塞入他手中。
他投降似的淺笑幾聲後，將錢收入口袋。
而後我們短暫相擁──此景像是寒夜裡的兩隻毛茸大熊抱在一塊取暖。
「要好好珍惜你身旁的人啊，聖誕快樂！」留下這句話後，查理便駕車揚長離去。
黃色車影消失在路的盡頭後，我朝家的方向提步而行。
現在是平安夜的十二點二十一分，整個社區正香甜安穩地熟睡著。
我從外套口袋取出手機，撥了通電話給珍妮。不知道她會不會接……
結果話筒只嘟了兩回，電話便被接通。
「哈囉？」
聽見她銀鈴般悅耳的聲音，我不禁緊張起來。「嘿、哈囉！甜心，妳還沒睡嗎？」
「嗯，我在準備裝飾品，明天要給萊絲跟妮絲佈置聖誕樹。」她甜美的聲音中有股隱約的……冷淡。她……還在生我的氣嗎？想到這我的胃開始翻攪起來。
「那女兒她們呢？也跟妳在一起嗎？」
「她們本來想幫忙，但我哄她們睡了。」珍妮停頓了半秒，「你呢、瑞克？你不是在巴塞隆納出差嗎？現在那裡是早上吧？你不用工作嗎？」
聽見她喊我的小名令我感到放心，至少她還會這樣叫我──但接下來一連串的問題瞬間使我啞口無言。
我支吾地答道：「呃、嗯，對、對啊！西班牙這也準備要過聖誕節呢，客戶臨時改了時間，現在正好有空打給妳。」
我已經走到屋前的信箱處，一樓的燈確實還亮著。
「這樣啊。」她柔和地說道。
我躡手躡腳地走向後院，避免發出任何聲響。使勁提拿行李箱的右手略感痠麻。
「嘿，聽著……瑞克，我、呃……上次的事，我很抱歉。」聽聞此話的當下，我的行動完全靜止，佇足在後院要進門的小露台上。
珍妮怎麼突然……呵，本來我還以為這次的對話會很冷漠，而且很快就結束。
珍妮似乎在啜泣。
我把東西輕放在露台，壓低音量道：「噢、甜心，為什麼突然跟我道歉呢？」而後我小心翼翼地轉動門把，緩慢地推開門。幸好這老木頭在這關頭沒有咿呀亂叫。
「你知道，你總是在國外忙碌……而我也有工作，還要照顧那兩個小天使，有時候……我會很任性地想，為什麼我必須做得這麼多？而你一年卻只有少少的十幾二十天能回家來陪我。」
我從陰暗的廚房凝視著珍妮，留有一頭美麗紅褐長髮的她正背向我，靠坐在客廳那端毫無生氣的聖誕樹下。
「可是後來想想，瑞克你的確也是為了這個家在努力啊！」我把音量調小，盡量遏抑想衝過去抱她的念頭。
珍妮做了個擦拭的動作。「所以……辛苦你囉！瑞克，我愛你。」
我忍不下去了。
我把手機掛斷放在桌上，迅速走出廚房。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
她嚇了一大跳，跌撞地站起身，雙手摀住嘴巴看著我。
我拿下毛帽，我感覺到自己的金髮有些雜亂。
「瑞克！你怎麼會……」她快步走向我，我張開雙手要擁抱她。
「你怎麼全身都是雪？你沒有帶傘嗎？」她反而先將粘在我身上的雪點給拍下。
我輕捉她的雙肩，讓動作停下。
我環住她的腰，與她微微泛紅的藍眸交望，莫名的緊張再次促使我的心跳加速。
我深吸一口氣後，說道：「對不起，珍妮。我一直沒有顧慮到妳的心情，總是把家裡的事情都丟給妳處理，而我卻在外面什麼都不管……對不起，我是個自私的傢伙。我答應妳，我以後一定會多多回來看妳跟女兒們的。」
終於啊……把內心話都說出來後，心情也舒坦許多。
「所以……妳願意原諒我嗎？」
她舉起纖細的手輕撫我的臉頰。「瑞克……真的是你。你回家了。」
「我真的回來了，親愛的。」她彷彿不在意我方才的話語。唉，那可是我真情流露的告白啊！
「難怪剛才外面有怪聲音，原來是你！」她破涕為笑地道。
「什麼？我以為我走得夠靜了……」我也放鬆地笑了起來。
我將環住她的手收緊，讓她的臉更靠近我。
「嘿，妳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珍妮頗具意味地笑著，答道：「你先把外套那些拖吊吧！壁爐在燒火，你會熱的。」
不知道她有什麼把戲，我只好乖乖照做。
等我褪去全部的禦寒裝備後，珍妮說：「來，幫我一個忙。」
「我想把這個掛在聖誕樹上。」她遞給我一個用槲寄生做成的小花環。
「這不是應該要掛在天花板上嗎？」我不解地問道。
「可是我想放在樹上嘛，它的顏色跟聖誕樹挺搭的。」
「好吧。」
我仔細地將花環掛在接近樹頂的附近，成為聖誕樹唯一的擺飾。
完成後，珍妮站在我身旁觀賞著它。
「瑞克，你知道槲寄生的象徵是什麼嗎？」她看著我如此問道。
而我聳聳肩，表示不明白。
她稍微踮起腳尖的，用雙手勾住的我脖子，在我耳邊低語：「是愛，和平，還有寬恕。」
我們一起笑了起來。我使勁抱起她，額頭靠著她的。我能嗅到她身上散發出的誘人香氣。
凝望片刻後……我吻上了她。
「聖誕快樂，珍妮，我愛妳。」
「聖誕快樂，瑞克，我也是。」
突然間又誕生出來的短篇？
嗯嗯，就這樣。
聖誕節要到了，順便祝各位聖誕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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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什麼太大起伏的短篇，主要走溫馨路線～
畢竟冬天夠冷了，不打算寫悲文 哈哈
創作內容
【聖誕樹】愛，和平，寬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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