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小樹
（本文為下篇，建議先行觀閱上篇）
推薦BGM－－《ガリレオサントラ》－「湯川学 × 内海薫」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棵樹。隨著時間，翠綠的葉子將泛黃飄落，艷麗的花朵也將枯萎凋零。
許多年過去了，小時候期盼綠豆樹長大的心情，也已經被埋沒在回憶的洪流之中，再也鈎不著。
我們舉家搬離開鄉下，來到紛紛擾擾的大城市，因為父親找到了待遇更好的工作，而我也如願考上一等的公立高中。上下學的方式不再是爸爸的小轎車，而是那穿梭奔走的地鐵；家旁邊開闊的田野，也變成彼此爭豔的高樓大廈。
我認識了好多新的朋友，透過他們的口中也認識了外頭更廣闊的世界。每天，女孩子們會在下課時聚在一起，聊著店裡最美味的麵包，或是海報上最帥氣的偶像。
偶爾，會有男生跑過來插嘴。我們女生話題的彈性之高、變化之快，可不是普通男生追得上的。因此他們個個都像是爭豔的孔雀，努力綻放七彩的羽毛，想要捕捉女生的眼光。當然，也包括對我。有趣的是，話題結束之後，女生們就會四下散開，回到自己的小空間。但總有那麼一兩個人，會隨著男生離開的方向離去。
曾幾何時，黑板上不再只是簡單的數字，女生牽著男生的手，也不再會被人說羞羞臉。我相信，時間能夠改變一切。面對鏡子，欣賞自己飄逸的長髮，那個曾經說話支吾的小女孩，已變得如此燦爛。
但是，這一天之前，盲目的我並沒有發現時間它那黑暗的一面。
「吶吶，那些多出來的樹會搬到哪啊？」這天，我們靠在走廊欄杆上隨意看著擴建中的校舍，還有重劃中的中庭花園。
「移植吧？花園區另一邊有一些空的花圃呢。」
「哇，那是水塔旁邊呢……會不會看起來很醜？」我舔了舔冰淇淋，覺得好幸福。
「一定會有其他多出來的吧，這邊很多棵耶。」最初提問的同學又問道。
「嘛，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賣給別的學校也說不定。哎，妳那麼感興趣就去問總務處的人不就好了？」班長她不耐煩的回答，然後低頭繼續滑手機。
是啊，管這麼多做什麼。我原本也想跟著附和，但是話才來到嘴邊，立刻又被我硬生生地吞回去。感覺心臟揪了一大下，一個陌生又熟悉的畫面，不知為何突然出現在中庭之中。
我見到一個小女孩，捧著小盆栽，把它放到一棵即將被移植的樹下，並且拍拍小手，笑了。
「等等……」
周圍的話語一下子變得好模糊了，只剩下那個微風輕拂的下午，樹葉枝椏擺動的簌簌聲音。呆愣好久，冰淇淋偷偷地融化，但我卻連上課鐘也沒聽見。直到放學，我好像沒有再主動找任何一個同學講話。
曾幾何時，我丟掉了我的初衷。搬家的時候，我居然忘了對它說再見。
那天晚上回到家後，我打開電腦，連上網路。社群的首頁出現許多自己加入的社團名稱，我找到其中一個，那是我之前無意間加入，卻沒時間參與的社團，講的正是舊家所在的那個鄉鎮所發生的事。
因為政府大力發展，鄉間的農田一塊又一塊地被徵收，點綴其間的小農舍也紛紛消失，變成一條條新的街道、一棟棟新的別墅。越看，我越心驚，曾幾何時，故鄉已變得如此紛亂。
我搜索著一張又一張的照片，所見盡是排煙的挖土機，或頭上綁布條的抗議人士；輸入搜索的關鍵字，竟發現那間溫暖的幼稚園，也已經歇業好久了。
原來，時間趁著我不注意的時候，從我的身邊奪走了這麼多的美好。而我，只有在失去的時候，才有力氣翻開那本名為回憶的相簿。
它呢？它還好嗎？關上螢幕，我站起身，決定回去找它。
「媽媽，這個周末，我想回去復興鄉看看。」晚餐前，我慎重地說道。
「咦，妳要回去玩啊？怎麼這麼突然？」她放下筷子微笑。
「……」我低下頭，默不作聲。媽媽感到很疑惑，等了一下子，語氣變得更加柔軟說道：「妳沒事吧，妹妹？在學校碰到不開心的事了嗎？」
我搖搖頭，吸了口氣後，鼓起勇氣直視她的雙眼：「我剛才去報名了『復興鄉綠地保護自救會』。我總覺得……自己有責任，應該回去看看。媽媽，好不好？」
媽媽她顯然一愣。餐桌上煎魚冒出香氣，漸漸充滿這個突然寧靜的小空間。
「這樣啊……」好一會兒，母親才眨了眨眼睛，點頭說：「好啊，那聚餐的事，我再跟妳阿姨們說一下就好。回復興鄉距離很遠，妳路上務必要多加小心。啊，對了，來回的火車票，我去幫妳買吧。」
「媽媽……」
那一刻，我感動地看著母親，說不出話來。
那是個陰沉的上午，風有點大，空氣又重又潮濕，讓人得賣力的呼吸。
一到了復興鄉，我馬上趕到自救會的辦公室，向他們領了成員背心和旗子。
行動開始之前，我坐在台階之上，啃著便利商店買的三明治，傾聽周圍同夥們激昂憤慨的言論。他們討論著政策的不公與地主們的不義，憐惜那些無能為力的在地居民，以及受傷的大自然。我並沒有參與太多他們的談話，我想，在他們眼中，這個隻身前來抗議的女高中生，一定非常奇怪吧。
很快地，遊行開始了。我們將在風中一路前進，穿過三條大街，經過四座工廠，最後到鄉公所的門口靜坐。我像隻貓，安靜的跟著大家行走，但同時，我也像隻鷹，努力搜索著自己的初衷、自己的初生之巢。
經過一條林蔭小路的路口時，我停下了腳步。同行的人雖感奇怪，但並沒有阻止我。
「……」我直直地走向它，心臟跳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原來，你也長這麼大了……」
一陣風吹來，穿過這棵白樺樹的樹梢，帶動它無數片的葉子，發出唏簌、唏簌的聲音。就好像在對我打招呼。
「你還好嗎？……那時候，我不小心把你忘了。」我伸手摸了摸樹幹。好堅強……它已經長的比房子還要高了，站在它的底下，一定能躲過夏天的太陽吧。我想到過去在此地的種種，眼眶也越來越濕潤，「對不起……綠豆它，再也看不到你了。對不起……」
都怪我，被時間給牽著走，什麼也沒能保護。說要養你們的，卻連張照片也沒留下。我好慚愧，覺得自己像個騙子，綠豆已經離開很久了，要不是小樹還在這兒，我根本不知該如何面對那曾經拍手的小女孩。
「小姐，妳還好吧？隊伍已經走到下個路口了喔。」
「啊？」背後的女聲將我從回憶中喚醒。我回過頭，發現是帶著領隊期的阿姨，她用疑惑和關心的眼神看著我。
「沒、沒。只是想到一些事而已。我現在就跟上！」
遊行結束後……再來好好看它吧。我想。
「呵，慢慢來，辛苦妳了。」她理解的說著，然後嘆了口氣：「唉，這條美麗的小路，下個月也要消失了吶。」
「咦……？」
消失？那是什麼意思？
面對我突然焦急的發問，阿姨她又愣了一下，才有點疑惑地回答：「咦，妳不知道嗎？這裡也是重劃區的一部份呢，據說會和旁邊幾塊地一起建成一座體育館吧。真是的，往南邊一點不是更偏僻嗎，怎麼不蓋在那……」
她仍自碎碎念著，我卻是連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了。
它會不見！會像學校那些無辜的樹一樣，被「移植」走，而我根本不知道它會去哪兒！
「……不要、我不要。」我喃喃說著，轉過身去直接抱住它。
同樣的地方，小女孩拍著手，少女卻不爭氣的淚流滿面。我張開雙手環抱整個樹幹，臉頰貼著它，傾聽它吸水的脈動，久久不放手。
「我說好要養你的，你是倩倩的樹，對不起，你不要走、不要走……」
阿姨默不作聲，應該是不知道如何安慰我吧。只有體貼的它，在風中搖擺枝椏，一陣一陣地，像是在對我說「謝謝妳」。
時間，真的能改變一切嗎？我們所失去的事物，真的是被時間偷走的嗎？還是，只是被我們不負責任地放下，而我們拒絕去承認他們的呢？
一個月後，小路果然消失不見了。少女從自救會網上得知了消息，就變得渾渾噩噩地，趴在床上哭了一整晚。
後來，少女順利畢業，以高分和師長們的舉薦，申請到國外的頂尖大學，並且選擇環境科學作為她的主修。過去，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有這樣的決定，但在下定決心的時候，她知道自己一點也不猶豫。
或許，這是她對離去的朋友的贖罪。或許，這就是她的初衷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