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進入廢棄的破舊車站。
黑捲在壁爐小屋詳閱的那本筆記，有記載這社區的概況，和各區分布。上面提過紅腿蜘蛛的所在地，就在貴族街東區地鐵車站。但那只是判斷異獸位置的其中依據。黑捲老道的經驗和敏銳的鼻子，以及曾向我提及，僅有他能理解的星圓理論，更是他精鑿獸巢的指引。
「為什麼我看不見你眼中的『星圓』？」
我好奇詢問。
「妳只是遺忘那份知識。兩百年前，我是人類時，死過一次，回到『思念湖』。再重生時，憶起那份玄妙的概念。」
我鼓起腮頰。
「不公平。我也想了解，和你分享。」
「『有一天吧。』這句老話，妳不也親身見證了，因為妳得到我貓咪的視野。或許，這是我們的緣份。」
「呿！」
我冷哼一口氣。
不管問幾次、死命賴皮，黑捲都不告訴我答案吧。他說過：「世間有很多事物，理論無法證實，但只要相信，就一定存在。」不過，我蠻樂在其中。這雖是哄小孩的台詞，但也給愛做夢的我更多想像空間。那就夠了。
女孩將疑問推往腦後，專心享受印入貓眼的，一場身歷其境的探索。
報廢的車站沒有光源，隔板垂下的燈罩，內部空蕩，埃塵夾藏。等待陌生的旅人驚動，盛大招呼灰色的粉簾。
「咳……咳，討厭。好難聞……咳……咳。」
沙粒汙穢，沾滿少女的長髮。雪白的髮絲，如細浪搖曳，甩下俗事的塵埃。
女孩穿上黑色長大衣，粗質皮材弄的她有些不悅，可是黑貓的強求，沒辦法拒絕。大衣是特製的，是大哥拜託擅長縫紉的三姊，與喜愛狩獵的二哥合力完成，是禦打擊、防刀割的寶物。同時要我明白，這裡很危險。尋找協調者金維‧亨普斯，就要到紅腿蜘蛛的巢穴。一方面是協助他，一方面是給除異師生手的我，初露鋒芒。
我用不慣手中的長木條，它好重，以前在墨羽宅邸的庭院，大哥和黑捲協助我做木棍的對練，那武器比現在輕多了。
儘管我受過用武修行，也被讚賞距離的掌握，比普通人用雙眼更精準，但我缺乏實戰，加上黑捲常掛在嘴邊：「妳危機感不夠。」，而不敢鬆手向前，放膽獨行。
但有一點我很好奇，家族的正統繼承人是大哥。大哥和黑捲卻幫助被遺忘的我訓練，是料到將發生滅門慘案，還是暗藏私心呢……好麻煩……好麻煩，不管了。享受當下，愉悅而活，對我比較適合。
滴滴答答。
下方暗處，傳來水粒的演奏，仿如鍵琴脆響，悠然颯爽。女孩往三號月台的階梯下去。踩著停擺的電扶梯，黑貓發亮的瞳眸，驅除羽絨的漆黑，看清挖開的遺骸。
「……哇，黑捲這是什麼，好美。」
濕氣壁面，迷蕨滿布。鮮綠的苔蘚，自帶光澤，讓室內的洞廳輝光異彩，閃閃發亮。地磚的淨白，更返照迴光，替閉封空間，鍍上油光滿盈的鮮綠壁彩。
「……哇……啊。」
女孩好一陣子佇立，與貓咪共賞混自然與科學的天成美景，久久不願離去。
「我說過吧，只有苦嚐澀果，甘甜的蜜糖，才更加美味。」
黑捲如是說。
「嗯……」
白華隨口答，任何人都無法打擾她，這衝撞心靈的瞬間。那是固態的球瓶，被外物抨擊，爆散煙花，七彩迷濛，使人如痴如醉。
女孩笑靨綻放：
「黑捲走吧。」
「妳滿足了？」黑貓問。
「對，我已將景色染繪心裡。如果因美麗而停下，那將錯過更多彩畫。」
「隨妳吧。」
黑貓不由得佩服起少女，小小年紀就有成熟的思維。但又有別的情緒，由心而生，是寒心逼齒的感嘆。黑捲搔抓鼻子，默忖：「不，她跟『那些人』不同，完全不一樣。只是單純的、不惹人厭的……」
純粹貪婪……。
淅瀝淅瀝。
淙淙細水，壁縫優游，滑過塵土，又相互匯流鐵道似溪河。它門航向深暗洞窟，一個未知。
白華跳下月台，沿著溪水，順著鐵軌，走入火車隧道。黑捲說是附近的河堤，久未修築，溪水脫韁亂竄，也造就這意外景色。
咕嚕咕嚕。
薄淺的溪水滾滾流逝，頂縫的月光瀑灑，銀銀晶粉替幽靜的泊湖，點綴熠熠閃爍的星彩。少女腳踝埋在水中，在流溪拉出水紋，肩上雪絲彷彿白蛇玉鱗，優游而過，奪目動人。
女孩與黑貓沿牆移動，覷現一大洞。它似怪獸巨口，兩丈高，仿如閉口就將我們吞入無邊的深淵。
「黑捲，裡面好臭。」
「不用說，我知道。」
貓咪兩手壓住鼻子。嗅覺靈敏的他，這薰氣夠受的。
「黑捲，我覺得窟洞怪怪的……嗯，怎麼說呢……裡面有東西在動。」
我專心研究墨黑的牆孔，而一股令人麻木的絲息，纏上了腳踝。
「白華──！」
「什麼……哇！」
一名男子從洞裡鑽出，肩頂少女腹肚，扛起就走。接著，炸彈爆裂，濺彈的水粒，打上女孩的臉肌。一隻赤紅的獨腳，緊跟在後，駭然現身白華面前。
「哇啊，黑捲那是什麼。」
白華被陌生男揹著逃竄，她沒理會，注意全集中獸怪。急問被她握住尾巴，條紙般拖拉飛舞，隨風飄動的黑貓。
「快告訴我，黑捲，那是什麼東西，又魁壯、又有趣。」
「………」
貓咪看著巨獸，牠主體彪悍寬闊，遮蔽隧道全景，八隻紅腿如精密儀器，帶轉黑色體軀，陀螺旋移，對準目標，朝我們突衝。啊，要被追上了。
「啪。」
清脆一響，明珠大的瓶子水坑摔破，落在巨獸根前。噴碰裂響，火光四飛，熊熊烈火嚇阻怪物，發出刺耳魔音，「嘰──！」的尖響，驚恐遁回牆面碩坑。
「………」
千鈞一髮救女孩一命，男子沉默無語。
「嘩啦嘩啦。」
他破水開花，吃力奔跑，在隧道小巷拐彎避入。
「真是個蠢女孩！」
男子把白華靠牆放下，就是一陣怒罵。
「什麼跟什麼啊！」
我不甘示弱，管他救命恩人還是過路綁票，被攻擊就要反駁。但陌生人重重賞我一巴掌。
「啪……！」
可惡，痛死啦！出手真狠。雖看不見，我仍盻瞪回去。
「霍克華放生的吧，那就應該逃得遠遠，怎來怪物的巢窟？」
「少管我，這是我的自由！」
男人欲再甩耳光，黑捲尾巴盤纏手臂，強硬制止。
「是我同意她來的。」
「………」
黑貓借入制止兩人，但男子仍氣憤。白華更捧紅腫臉頰，倔然不退。兩方敵視在空氣碰撞。黑捲搖了搖頭，鬆開男子胳臂：
「金維‧亨普斯，對吧。就我所知，你不會這麼衝動，能思緒清晰的辨別道理與對錯。」
「………」
金維眉角跳動，並非驚訝貓在說話。他以前就幹這行，清楚貓是異獸。是貓咪的話正中紅心，讓他有些動搖。黑捲說：
「休息吧，方才激烈的負重跑動，腳出問題了吧，應該是舊傷復發。待在潮濕的環境，刺刺麻麻的，很疼痛。而且，我們冒然出現，似乎壞了你的好事，錯失狩獵的時機。所以，你才煩躁。」
他眼皮垂下，凝望左小腿。西式長褲蓋下傷痛的過往，不為人知的瘡疤。
「……隨你們高興吧。」
男人傀儡斷絲般靠牆攤坐，整理平素的外套。
「黑捲看出對方受傷？怎麼做到的？快說、快說。」
我將注意力從洩氣的人身上移走，探究這不可思議。明明是同一雙眼睛，黑捲卻能覓見癥結，帶給我驚奇。
「我能從呼吸、站姿、重心，判斷對方的體態。是依靠長年累積的經驗，以及那雙特別的瞳眸『觀星眼』。」
黑捲視野移向我，故意給我看自己的困惑。又是那雙眼，討厭。我脹起腮頰。我老是看不到，不公平。
金維開口：
「別待著，快走。這裡你們不該來。」
語氣冷淡，透體刺骨，冰冰涼涼。
「我不要。」
我堅決。
「別耍個性，小女孩。紅腿蜘蛛會回來，獵物沒到手牠不罷休。」
「我說不要，沒聽到嗎！」
「………」
少女喝叱，退去男子的勸阻。金維吃上閉門羹，沉寂不語，脖子低垂。
巷子末端通往四號鐵路，而我們在入口靠坐休憩。三號鐵道水流孱孱，規律平穩，乘載時光，靜靜遠逝。金維外套的修補痕跡，處處可見，不如有權勢的達官貴人，而像四處席地為家的流浪漢子。他不帶笑容，嚴謹慎戒。可是，白華卻感受到他揹負寂寞，心懷著遺憾。
「告訴我為什麼不離開，小女孩。」
金維認真對少女提問。
「我不要。」
白華斷然拒絕。男子轉移對象：
「黑貓，要代替她回答嗎？」
黑捲搖搖頭，暗示：我依隨主人。
「……真是奇怪搭擋。」
金維右掌壓住臉，無奈苦笑。他對無理取鬧的傢伙沒轍，一嘶長息，呼出無奈。這讓我很不高興。你願意花大錢，拼性命救我們。現在又一副不在乎，要怎樣就怎樣。真是一肚子火。
「喂，聽說你是商人，那我們來做買賣。說出救我們的理由，就告訴你我為什麼來這。」
公平交易。對吧，黑捲。
男子抬眼直望女孩，但靜寂無語，意圖不明。他打量嚴肅的女孩，過一會，懸疑一笑。
「妳們真像。容貌不同，但那堅毅，宛如同個模子融煉。讓人無法反對，讓人無法放下不管。」
金維凝眸定神，瞳孔的鏡子，刻印雪白長髮的女孩。那像注視一份過往的記憶，也像過去具現塵世，心生陶醉與安慰，紓解一個深藏的愧對。
男子伸長手，掌心靠上女孩的粉頰。就要觸及，少女撥開，退卻的縮起身子。
「黑捲，他好怪。」
我開口說。
「………」
黑貓跳上我的左肩，眼裡閃爍警戒。金維似乎已不是黑捲認識的他，時過多年，世俗的刨削，內心有了改變，對白華有無法言喻的移情，醉迷清晰的神智。貓咪摸搓我的臉蛋，提醒我小心謹慎。
「金維‧亨普斯，你搭擋的除異師呢？」
黑捲直銳又乾脆。
「………」
金維憨笑不答，緊閉心扉。
「妳們快走，別拖拖拉拉。」
「不要，就是不走。我和黑捲來這是有目的，沒有交代，絕不離開。」
我噘起嘴。
「………」
潮濕廢棄的隧道，傳來轟隆的回音。方才逃跑的紅蜘蛛，不安份的在未知的暗處，蠢蠢而動。
男子閉目仰神，聽著噸重的撞響，感受牆上傳來的鼓動，震盪肚懷的安定。
「要怎麼做，妳們才能改變主意？」
金維拗不過少女，但又放不下，只好繞道而行。
「我說過，說出救我們的原因。」
白華抓緊手中的傳家寶，兩米長木條。
「別自抬身價，我不會因為慈悲、愛心、同情等等救人。是一時興起。就像走在路上，看見一隻挨餓的小貓，給牠咬一半的三明治，沒有理由，不求回報，無聊罷了。」
短髮的男子，說話刻意面向我們，表示沒說謊。黑捲湊近女孩髮際，呢喃有詞：「星圓顏色怪異。」白華明白，點頭：
「大騙子。」
「……哈哈哈。」
金維果敢朝天大笑，不修飾的顫抖身子、腹部連抽。我怒火腦門直竄：
「別鬧，又不是小孩子，一個大叔做誇張動作，很笨、很蠢，受不了。」
「………」
男子收斂一會，又發聲嘲嗤。
「我做無良生意，闖蕩江湖十多年，什麼人都見過，但現在連一隻貓和小女孩都哄騙不了，真沒用啊。妳說的對，我又笨又蠢，哇哈哈……。」
他邋遢醜態盡露，無羞無怯。可惡的大叔。
「適可而止，快停下來。」
「……不要，哇哈哈，妳不也挺倔的嗎？我幹嘛聽妳的。」
白華想拿長木條，往男子頭敲下去，黑捲阻斷。
「你不過在自嘲自諷，我看得出來。我不管這些年，你遇上什麼巨變，我帶她來找你，是希望能與你搭擋，因為這孩子想成為除異師。我們是墨羽族，突然的變故，延續家業的重擔，落在白華身上。明白的話，就停下那無理的態度。」
觀星眼看透對方。黑捲字句精準，直攻心裡。
「……嗯？所以，是看中我的才能，自認被我所救的你們，能跟我成為好夥伴？少自大了！我不會再當協調者。明白的話，就滾遠一點！」
金維撇開笑意，剛毅斥駁。
「那我們出去後，你怎麼辦？留下來獨自對付異獸？你說過紅腿蜘蛛是不輕易放過獵物的，沒殺死牠，你不可能離開洞窟。」
黑捲再辯解。
「………」
男子咋舌。黑捲撇見他手伸入口袋，那是在摸索與揣測，定目標，想計劃。金維星圓變化，黑捲看在眼裡。貓咪追逼對方，大膽假設：
「你現在腿傷復發，行動變慢了吧？火藥瓶在救女孩時用盡。貌似還留一手，但沒有火罐，就無法發揮。儼然就像在自殺。做出與言語背道而馳的舉動，你又有什麼目的呢？誠實吧，虛假面具在我雙眼前，都將碎裂。」
黑捲的觀星眼，閃閃發亮，照亮深埋心底，不見天日的陰影。任何隱瞞無用，貓咪的強硬與自信，真真確確看透眼前這位心口不一的男子。高端俯瞰，讓他無所遁形。
「………」
白華驚訝的嚥下口水。黑捲直透人心的銳利，讓女孩感到無情。與貓咪相處多年，他說話都是點到為止，就算知道苦辛，也不刺激對方的痛。是用迂迴、和緩的口氣，酌斟字詞，繞進他的心底。但此刻黑貓的言行，卻利刃噬血，貪食嚼咬。
「……黑捲，你……」
貓咪遮住女孩的嘴。態度強硬，不給緩頰。黑捲，你怎麼了。生氣了嗎？為什麼？是金維小看我們，還是他連篇的謊話？但是，那都不重要，我擔心的是黑捲。憤怒的他，仿佛築起一道屏障，是那麼難以靠近，離我遙遠。
彷彿伸手抓取，指尖碰觸的剎那，卻反彈，墜落至天涯。
「………」
男子猶如被剝開衣裳，赤裸攤開於暴風雪，口鼻呼煙，凍僵已無知覺。
「到底在隱瞞什麼？金維‧亨普斯。」
黑貓施加壓力，滑下我的左肩，前踏一步，將對方精神壓縮極限。
「……黑捲。」
我喊出聲。
「快說，你到底把白華當成了什麼？是不是想起過去，與某人身影重疊。你動心了？金維‧亨普斯。」
黑貓脅迫，再跨一腳，瑩瑩眸子，如刀抵上頸脖。男人抬腳踢退身體，害怕貼靠牆壁。兩人間的空氣如玻璃，將要磨裂破開。
「黑捲，夠了！」
我起身抱住貓咪，壓在胸口。黑貓急欲逃開，我施力鉗緊。
「……呼。」
無形壓力消去，金維鬆口氣。
「不，算了，沒關係。他說的沒錯，我做了一件自我滿足、自私自利的事。對不起，小女孩。對不起……。」
他手放衣襟，緩和呼吸，粒粒晶珠沿臉廓滴墜，大汗滿頭。
「我太笨了。聽說墨羽族三家有位軍師輔佐，而那位大人不是普通人，是隻異界的貓。唉，本尊果然厲害。明知沒用，我還是要試試。可能，我打從心底不想面對事實。」
金維吐露心聲。這回錄下的語音，發自內心。先前他口中的話語，是刺痛與不協調，頻率在不相符的水平外，很悶脹。如今嘶啞的旋律，卻順耳舒懷，平穩鬆快。
「嗚嗚嗚。」
黑捲快窒息，扭動如煎魚。他應該有反省了，我鬆脫束縛。貓咪甩晃頭顱，梳理鬍鬚，眯細眼睛斜視白髮女孩，一會後，又回去白華的左肩。他生氣了？
「女孩，你叫什麼？」
金維詢問，態度誠懇。
「………」
我說出常在夢中，喚醒我的名字。金維欣慰的微笑。
「妳和我以前的朋友很像，那份直率，和對夥伴著想的心。使我不知不覺想替妳付出，貢獻一切。」
「那你的伙伴現在人呢？」
那是沉重的禁忌提問，但金維輕輕搖頭，心已釋懷。
「她死了，因為我的大意。」
「為什麼？」
我好奇問。金維移動嘴角：
「……一點都不饒人呢。這是一般人的隱私喔。」
「抱歉，我只是……我對世俗的規矩不清楚。」
女孩內疚的噘嘴。
「算了，我不在意。但是，我也不回答，請給我自己的空間。我將感激妳。」
白華鼓起臉蛋。
「果然是壞大叔。」
「………」
金維淡淡浮起笑意。
「好了，我誠實了。你們快走吧。我會拖住怪物。反正霍克華是針對我，之後不會再找妳們麻煩。去別的地方吧，我不能成為妳的協調者。抱歉，還有謝謝妳的邀請。」
男人滿足的送別，安穩的沒有一絲猶豫。白華感到怪異。
他，做了多餘的事。在雨中對失溫的女孩照顧，卻反讓她遭遇意外。這讓男子愧疚，做事沒經過深思熟慮，忘了自己身份，遷就無關的人。令人難過。所以，男子審慎檢討、選擇。但是──
有雜音在白華腦中吵鬧，她皺起眉頭……那是什麼？錯位、越位？不，我找到答案了。
「金維，為什麼不後悔？」
我接著說：
「如果沒遇上我們，沒有幫助我們。甚至，我們沒出現在這，你就能順利殺掉紅蜘蛛。但因為我們，全都亂了套。你還要為此犧牲。」
我再次強調：
「為什麼不後悔？」
「………」
咚，隧道頂部的碎石，掉入鐵道上的淺溪，滾滾往水底沉去。男子低頭思慮，沒過多久，他說：
「因為，我在決定的當下，並不後悔。往後發現錯誤，失敗了。我也不否認當時的決定。那是抹殺掉所有困惑、未知的害怕，慎重的定斷。那麼，就沒必要責怪當時的我。」
男子抬頭，與女孩和黑貓面面相覷，自滿說：
「這就是，金維‧亨普斯的人生哲理。」
「………」
一股湧泉在少女胸口爆發，盈灌軀體的每一吋，滿滿飽和。好樣的，這大叔……嗯，我喜歡上他了。
「我決定了，金維‧亨普斯，你現在就是我的協調者，是我的夥伴。」
白華站立發表宣言，卻滑一跤，跌坐回去。
「……痛痛痛。」
仍免強把該說的說完。
「只要是重要的東西，我定會好好珍惜。我會幫忙除掉紅腿蜘蛛，而且我也不想欠人情，誰都一樣。」
「……噗，哈哈哈。」
金維抖動雙肩，真心愉悅。
「小鬼一個，你怎麼可能辦到，就算是墨羽族的現任繼承者，看妳的樣子，也不熟練吧。假如僥倖幹掉蜘蛛，妳別忘了，仍欠我一千枚金幣。」
白華不服氣，握緊拳頭。
「我能還清。只要你跟我合作，我跟黑捲一定能靠除異，賺很多錢。」
「……哈哈哈。」
金維難以奉承。
女孩的天真與堅決，在金維深沉的某處，播下一粒種子。只需他澆水，嶄露晴日朗照，這枚幼種，就能出頭看看無邊的天際，盎然的大地，無限寬廣的世界。是的，只要金維有心，肯努力，就沒問題。
但預見那光明未來前，縝密的濃雲，突然八方籠罩，宛如餓狼食月，貪婪、飢渴。因為過去曾經失敗，他知道困於過往，被束縛是錯誤。可是，當年失去夥伴打擊太重，心已破損不堪。讓他這些年行屍走肉，只求苟活，什麼事都幹。
他，想自裁死去，但……
金維拿出胸口的掛飾。金屬鐵片，被穿縫月光窺視，刺眼潔凈。那是遺物，雖不是夥伴的貼身物品，卻能憶起一段昔日的經歷。提醒自己的失去，夥伴的遺言：「活下去，為了自己。」
是啊，不是因死去的同伴，是為自己。可是，幾年來我卻活得不像我，凍住情感，昧著良知，做些犧牲他人，得利於己的事……對不起，我是叛徒，我背叛了你。因為我的初衷，早被你的死帶走，已經沒有人能引領我看見目標、理想。
在與同伴分開的那天，我的雙眼就像失明了。
「小女孩，我離開『師人』的領域很久，對那邊的世界已不熟。若所言不虛，我記得『墨羽族』是少有的貴族，是血脈流傳久遠的大家族。妳說三家遭遇變故，那大可向其它血親求援，何必獨自來陌生土地，白手起家，另起爐灶。不是很痛苦嗎？」
金維提問。
「………」
白華愁眉。
「那是……」
貓咪想要代替我回答，我悶住他的口。黑捲，就算你沒說，我也感覺到男子的目光。那是想要從我身上獲取的渴望，雖與被丟入人口賣場時，遇上的那些人不同，沒有讓人陷入徬徨的恐懼。但那強忍在心裡，卻隨交談滲漏的期待，仍使我怯退，深怕又被欺騙。
可是，被他一問，我彷彿明悟了。為什麼金維對我渴求，卻又害怕而裏足不前？原因，就如同我對黑捲的疼愛，愛著他口中的故事，愛著他歷經的冒險……一切、一切，全盤接納。
我和金維很像，能從夥伴的隻字片語，行動方針，浮現對未來的幻想。那如同共享對方的雙眼，一起窺視，可貴的夢──簡單、純粹。
沒想到，如孩童被說幼稚，過於稚嫩的思維，即便到了中年，仍不改變。我好開心，他就像我的榜樣，我們是同伴。我的世界，不孤獨。
我說：
「我是被墨羽三家隔離的人，不是正統繼承家業，但我不當藉口。我從小孤單無友，獨處就是我成長與安心的依靠。我認為生活，就似如此單調，無趣。可是，我遇上黑捲。是他告訴我，外界的美好，開闊我的天空。所以，就像你的夥伴，給你覷見夢想。賜予我視界的黑捲，就是……」
我吸口氣，做出完美解答：
「繪染我空白心靈的彩色蠟筆。」
「………」
金維靜靜無語，女孩的作文不是一百分，卻讓他們產生共鳴：
「我來說明，解決紅腿蜘蛛的計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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