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不生氣
上禮拜,鎮公所為慶祝父親節,倡導家庭教育、宣揚傳統倫理及父母的重要,特地舉辦模範父親選拔大會。
小林的父親在此項目,獲得了表揚,成為各家庭理想父親的典範。
看著爸爸上台領獎,小林不感到意外。平日在家,父親的一舉一動有著紀律,生活大小處事,正正經經、有條不紊。對孩子的教育也不馬虎,詳訂了就寢、玩樂、讀書時間,就連放學後,定要先回家報備,放好書包說:「我回來了。」才能相約同學去玩。
小林的父親非常嚴謹。
有陣子,同學間流行掌上遊戲機。小林不那麼愛打電動,但不喜歡輸的感覺,花太多時間遊戲上,違反父親訂下的規矩,被罵得相當淒慘,讓小林三個月不得碰電玩。
小林不甘至極,因他的好勝心不容許不戰而敗,同學會取笑是怕輸找藉口。他讓小林評價下降,友情出現裂痕,甚至受到排擠。
小林生為後輩,是個國二生,不該對長輩無理,但那晚吵得可真兇。國中可能學到的髒話,大都說盡了,還憤中生智,罵了一般人不懂的五四三:「寄宿在吾右手的黑龍,今晚會襲擊爸爸的夢境,將汝的扭曲思維矯正,汝會乖乖將吾之愛刀『PSP-BOX』到我跟前獻上。」
這宣言冥冥中有些影響吧,至少沒等到三個月,兩個禮拜後,小林的媽媽跟父親撒嬌兩下,電動玩具就回到國二生手上。
結果可喜可賀,但小林稚嫩的心靈中,隱約察覺到爸爸怪怪的……它真的是人嗎,除了對母親百依百順,做事一板一眼從沒出錯,生為人類太完美了吧?
直到某天,爸媽在客廳激烈的爭吵。
原因:小林放學後,被父親叫去幫忙整理倉庫。大人都是這樣的,男生被被使喚,能做的事情大多是搬重物。「有夠倒楣。」小林嘴裡如麻雀,吱喳地碎碎念,清了幾箱十幾斤的雜物到倉庫外後,受不了將手上的物品,重摔地面:「媽X的哩,啥東西這麼重,是偷藏吸收力量的不可視魔法陣嗎?我右手的黑龍今天感覺軟弱無力,定是如此。」
求驗證,小林打開塵封多年的紙箱。
「這啥?」
一個玻璃框架,封裝著國二生看不出價值的軍章。再翻了翻,都是些小紙盒,老黃的外皮斑駁點點,是歲月的小足,踢踏的美麗紋理。
小林好奇紙盒內裝什麼,正要確認,老爸突然從背後制止了他:
「不愧是爸爸,如黑魔物行蹤無息,即便吾之黑龍是高貴龍族,仍嗅聞不到一絲氣息……哇啊!」
父親欲賞小林巴掌,但覷見兒子手上的掛框,臉色頓時劇變。他一把搶走掛框,衝去家裡與正做菜的母親說話。
理性交談不久,平日對母親言聽計從的父親,竟開口大罵。
小林嚇壞了,宛如絕不可破的局,一息間碎散一片……我第一次看見爸爸向媽媽發怒,越吵越兇,言語化如江水怒漲而爆發──嘩啷,瓷碗摔破的一刻,男孩忍不住衝進廚房。
「爸爸住手,放下手上的盤子!」
小林橫入兩人間,挺胸護著母親。父親被兒子剎那的舉止動搖,手拿的餐盤高舉半空,但猶豫不決,心中怒火撕咬平日的冷靜,烘烘燒焚和平的草原,再不滅火肯定又要爆發。
「爸,那碟盤是媽媽購物集點換的,弄破了你晚餐也不用吃……。」
冷水澆灌,憤火消消。父親頹喪的低下頭,衰落失神,宛如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小林不曾見過父親低迷的模樣,那像路旁不認識的陌生人,難道……!
「爸,不對,你不是我老爸,其實是某邪惡魔法使化身的……。」
啪!母親重賞一耳光。
「小林,你這樣說爸爸是不對的。」
母親忘恩負義的助拳。但方才的掌響,似乎取回父親的冷靜,他低頭長嘆一口氣,就去外頭整理耽擱的作業。
莫名其妙、亂七八糟,小林不解為何一枚老掛框,使父親從沒面見過的牛脾氣發了,還賴在母親身上。
飯後消化的休閒,肚囊飽足,使人憨憨想打個盹。客廳橘燈落黃,灑落在放開的肚皮,上上下下舒服舒服。小林抓準那鬆懈:
「爸那鑲有軍章的掛框呢?」
「丟了。」
「包刮那整個箱子?」
「對。」
「你可是模範父親,東西再沒用也不能亂丟吧。」
「我說,兒子……」
父親端正坐姿,面轉向我。比起吃飽飯,挺啤酒肚、摳牙剔齒的中年大叔,他正經八百。
「……你別提了,我就是丟了。」
父親嚴肅發言,小林就作罷了。
小林怎可能放棄,上次父親也說把PSP-BOX丟了,後來改口沒收三個月。這回故技重施,男孩怎會上當?
隔天晚上,父親加班、母親外出看廟會,家裡就小林一人。
他逮到難得的機會,提手電筒潛入父親的臥房,翻箱倒櫃,木頭家具碰叩響。不消多時,衣櫃底的抽屜挪開後,內藏一小空間。
果不其然,紙箱裡都東西全分開塞進裡面。
「真以我能乖乖等三個月嗎?三個月後,那遊戲早不流行了,誰跟我玩。拜託老媽調解,我也按捺不住那乾涸的兩周。老早就知道爸爸東西會藏這。」
窗明几淨,月光蒼白,流洩的光河偷偷從窗口淹入室內。夜風徐徐,窗外楓葉悉悉摩擦,在寧靜的空氣裡宛如鬼魅們的私會,交談裡夾著竊笑。
小林依序從櫃子拿出掛框、盒子、記事本。
掛框內鑲軍章,已經曉得。翻開黃沉皺褶的筆記,內頁詞句透露著年紀,彷彿嗅聞到往年的流連。小林持手電筒照亮文字,快覽一遍:
「軍人餐桌禮儀、持槍時的禮數……爸爸以前是軍人嗎?怎沒聽他提過。那看看盒子裝啥好了。」
盒裝的是老式播放膠卷,父親節儉個性,老播放機仍留在電視櫃裡。視播放幾捲──訊號不穩的黑白畫面,錄製的是一段國慶時,憲兵的操槍表演。
井然有序的行軍,莊重挺拔的軍人槍術表演,吸引小林的目光。
寢室安靜無聲,只剩電視吹奏的喇叭迴盪,將少年的心靈搖動到50年代,使他忘了自己是誰、在做啥?
「小林,你在幹嗎?」
父親下班正巧撞見孩子偷看某影片。
「小林,這年紀你不能看這,十八歲以後在……不對,你怎麼再看昨天藏起來的東西。快,關掉。」
父親慌張不已,急催兒子照辦。
「這沒什麼好藏的吧,爸爸。軍人很帥啊,沒必要隱瞞以前是職業的事實。」
「不,不對,那是……」
父親急得口舌打結。小林如鳥兒歪頭:
「不對?難道爸爸年輕時,不是個軍人?」
「不、不,我是。」
電視不停播放,快閃白光,照出父親的急躁與憂心。
「這我就懷疑了,按照搜出筆記的圖文說明,軍人餐桌禮儀,你和我的拿筷子的方式都不符標準,只有媽媽是,其實媽媽是軍人?不大對,50年代持有軍章的女官,是不可能有的,但爸爸感覺又……。」
「我覺得那麻煩就改了,那軍章也是我的。」
父親說話沒有自信,小林看見與惜日不同的軟弱長輩,像小惡魔偷偷的笑了:
「爸爸,如果是有位階的軍人,我在衣櫃裡為何找不到軍服,你……不可能丟了吧?」
惡魔低語,與臥房的黑暗交纏,攀纏父親的脖子,使他氣喘急快:
「那個啊,好像……某天被你糊塗老媽丟了……」
父親話語含糊,嘎啦嘎拉,牙磨得厲害,就快咬舌了。
「媽媽是不可能做這種事的,她為了軍章跟你吵架,怎會糊塗。」
「………」
父親無語而對。
「爸爸,要我相信你可以,手掌伸出來。」
「你要做什麼?」
突來提問,父親有所警覺。
「看剛才的操槍表演,由此推斷,掌旗手,或是甩槍的,是經年累月訓練……長期手握東西一定長繭。爸爸的身高,不可能當掌旗的,若是耍槍生的繭,照那年代兇猛的操練,退伍十幾年都不見得會消。來,手伸出來!」
「………」
父親像隻兔子縮起脖子,但很快壓下那焦慮。
「小孩子沒禮貌,那什麼態度,我不記得又這樣教你。快,回房讀書去。」
「啥……!爸爸你怕什麼,給我看看不就沒事了……」
──啪,小林沒有得到答案,但挨了巴掌。
母親回來見父子氣復古怪,沒多過問。
深夜,趁枕邊人熟睡,來到兒子寢室談心。
橘黃燈光瀰漫,保暖屋內的空氣,似乎連受傷的心也跟著暖和,慢慢的癒合不再疼痛。小林吐露經過:
「……就因為這樣,爸爸和我吵起來了。我實在不解,爸爸從沒來由的亂發脾氣。媽,你知道原因吧?」
母親小嘴抿著,猶豫說出心裡的話:
「這件事對你來說太早了……」
「我想知道。嗎!」
話才說一半,小琳堅定的請求。
「………」
見母親閉口不語,再喚一次。
「……媽。」
「……好,好吧。我就說一遍而已,那段往事。」
父親年輕時有位朋友,是名軍人,兩人相當要好,興趣也十分相似。某次聯誼,他們都看上了母親。情場敵對,並沒有破壞他們長年的友宜。兩人公平競爭,但軍人朋友屢屢戰了上風,因為母親總對他微笑,父親老是吃癟。
實際上,不是這樣的,這只是女孩的小心機,如果要選一名私訂終生的男人,是要考驗的。母親表面親近軍人,還故意模仿他拿筷,是要觀察父親面對挫敗、失落,要如何應對,如何行動。
父親沒有放棄,死纏母親不放。母親表露不屑,私下臉羞紅、心跳得快。軍人也隱約感到母親非傾心於己,正想默默退出祝福兩人,卻發生意外。
不只母親受打擊,父親更是痛哭流涕,情場修羅勝券在握,卻輸掉摯友。父親失落無心談情,但母親有了孩子,兩人奉子成婚。可是新婚幾年,父親無法從喪友低潮振作,甚至懷疑孩子不是自己的,雖有醫學證明,仍心念不斷。
時過多年,母親陪伴父親身旁不離不棄,及至兒子漸漸成長,他才下定決心,要為兒子做榜樣,不輸當年的軍人摯友。
「既然那軍章,讓父親不堪回首,媽媽為什麼還留著?昨天還因那大吵一架。」
「錯了喔。」
母親纖細玉指搖搖。
「是我丟掉,那傢伙偷偷撿回來,每看一次那掛框,他就想起摯友難過好幾天……這男人太沒用了,軟綿綿的,所以看他抓掛框又喜又悲的衝進廚房,用大嗓門掩飾心情,我就一肚子火,跟他對罵了。雖然我拿筷方式,也讓他想起過去,但也不是那麼容易改調的習嘛……。」
小林明白了,父母都忘不了那位朋友,但嘴裡又呢喃:
「媽,我只是假如喔,母親是在生前懷我的,那麼現在那位是我親爸爸……」
說到一半,小林頓悟所問是極為尷尬,又相當不安的事……萬一,他真不是我爸呢?
「……等等,不會吧,我老是懷疑爸爸是冒牌的,但、但這回搞不好是真的了……哇哇啊。」
未知、恐懼壟罩內心。
小林嚎啕大哭。
母親慌忙解釋和安撫小林,說有醫院證明,絕對是親生的……爸爸都可假冒,區區白紙黑字誰相信?小林孩子哭了很久,吵醒父親,一家人整夜沒睡。
隔日,小林向學校請假、父親雖沒休息,但一板一眼的他,也不願上班。
母親上街買菜,父親獨坐在床墊對軍人掛框碎念:
「我的摯友,我果然無法像你一樣成為嚴肅不犯錯的男人,我好沒用,連兒子的問題都不敢回答,因為我想在他心中當個正面嚴謹的父親,要是他知道我以前那衰敗樣,肯定很失望……」
小林在旁邊偷看,父親在床鋪背對門口,但身旁的試衣鏡,印照男人藏心裡不願明露的哀傷。
老成的臉傷心欲絕,如佈滿烏雲,悲泣飄雨。鏡子裡還有一片烏雲,那就是小林。父子哀傷的臉孔與自己,竟如此相同……望著那一幕,小林明白了先前為什麼爸爸不是人類。
極相似的兩人相見,當然感到格格不入,小林想到這,心情豁然開朗。
他走去拍拍父親的背:
「父親,有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