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下)
秘書坦言隱瞞的事。
他本名:懷勒,職業是醫生。兩個月前,為了到大城市開診所,行經永雪村。當時村子一片狼藉,但某人攔下他:「我需要你的醫術。」懷勒回答:「我有夢想,要成為頂尖的外科醫師,不能耽擱。」陌生人:「你會回來的,因為永雪村的詛咒已烙印在你身上。如果,還想完成夢想的話……」懷勒沒當回事,乾脆拒絕。
直到離村的那晚,他吐了一灘血……陌生人告訴他永雪村遭病疫糾纏,來此地者必定感染。那人好心的送他一帖藥:「此配方只能暫緩,但不能根除。我需要你陪我研製解藥。」
那是謊言,懷勒就跟其他外來者相同,受到藥物控制,要他們盜挖因凍寒未腐的屍體,並且招攬過客,視情形納為手下或刺殺,因為「那傢伙」需要屍體研究──那也解釋了:老黃等外人為什麼要維繫村子運作,和墳丘屍骨為何消失。懷勒和老黃是醫生,被脅迫解剖屍體,取其器官給他實驗。
宗蓮來訪沒有馬上被殺,是因為那個人在考慮,若老黃他們到晚上都沒收到指示,就按計畫殺掉宗蓮,至於決斷標準又是個謎了,或許跟研究有關吧……。
村裡某處堆放上百個人體器官,就是那傢伙的實驗室。墓穴的屍體和死去的商旅,定是去了那。
「我受不了,永雪村原本的住民都因病而死。我只是路過,卻要陪怪人做秘密實驗,他根本沒研製解藥,反用藥物威脅我們。因為不定期服藥,我們將病發身亡。」
懷勒跪在宗蓮腿邊拉扯裙擺,哭訴哀號:
「求求妳,幫幫我。我想離開這裡。」
少女微微嘆氣,蹲身捧起秘書腮頰,如安撫孩子,搓揉他的頭:
「請問是這罐『特製飲品』嗎?」
宗蓮口袋拿出迷你玻璃罐。
「就是它!妳哪裡拿來的?」
懷勒急躁。
「喔……我從旅店七名男子那偷來的。不,算搶吧。因為我把他們全殺了。啊,我不是故意的喔,是自衛。」
少女甩搖瓶子,沾沾自喜。
「難道妳真的?」
懷勒不敢置信,眼前瘦弱的女子,竟然將七名大男人殺光。
「用指甲抵住你脖子時,不是說過了嗎?還是說,你想證明真假?」
宗蓮眼眸一絲寒氣閃過,秘書吞吞口水。
「妳……妳,到底是什麼人?」
「我喔,怎麼說呢。聽過『師人』吧。我是專門除去『異常』的『除異師』。是墨羽三家的大當家喔。」
「師人……怎麼會,那是真的存在嗎?如果是的話,我們就能……」
秘書唸唸有詞,滿心懷疑。
「好了,那不重要。起來吧。一個大男人趴在地上很丟臉喔。」
宗蓮微吐甘美香薰,稍緩懷勒的焦躁,素手攙起他。
「對了,黑捲過來吃藥嘍。照醫生的說法,你也病了,在病發前先抑制。」
「……不要。我說過,我活著只是妳的興趣……哇喵。」
少女沒聽他胡說,「走開……別多管閒事,妳自己喝就好啦……哇喵。」「不是說過,我因鳳血百毒不侵嗎?自己的身體我最明白。」強灌小貓。「咕嚕、咕嚕。」黑貓朦朧暈昏,攤身疲軟。宗蓮將他捧在懷裡。
懷勒那逗趣的畫面,卸下心頭重擔,秀美笑顏嶄露。雖剛才淚流滿面,還尿褲子……他說:
「我有個疑問?妳何時開始懷疑我的?」
宗蓮指觸鼻尖。
「初次見面時,因為你的手全是福馬林的味道。」
「好可怕的嗅覺,是小狗嗎?啊,抱歉,那是讚賞……話說,妳當名普通偵探比較好吧。」
「不,只有除異師能遇上有趣的事呀!」
少女自信回答。
「服了服了,我帶妳去實驗室,『那人』埋首在裡面兩天了。懇求妳解救我們。」
懷勒拍拍褲子。
「不用喔,我知道在哪。在這。」
宗蓮的鞋根,往地板一跺。
「………」
秘書沉默不語,他不由得暗心佩服這位女性,是那麼端莊典雅,智慧高明。少女就像落難人間天使,雖折翼未能飛翔,仍能輝光閃熠,觸動人心……醫生萌生個念頭:若能離開永雪村,想娶個老婆。
然而,命運是殘酷的──
叩叩叩。
「村長來了,他也受『那人』脅迫假冒村長。我去跟他說有希望了。」
木門滑開,災厄悄然潛入。
長久保存人體器官,需安置在低溫環境。永雪村終年飄雪,滿足低溫的條件。但要保持恆溫,仍不可能。要如何維持呢?答案是,在地底造一座冰窟。
但是,除非像密封瓶中的植物,造出空氣循環與生態平衡的狀態。否則要有換氣孔,但又不能因結霜而堵塞。通風處,要有熱流常駐。
若求實驗方便,又能保風口暢通。宗蓮判斷,神秘的研究所就在村長的住宅地底。進屋後,少女專注勘察,繞過長桌與秘書辯駁真相時,她踩到幾片木板,響聲較其它高音。觀察其顏色和周遭的擺設,故心裡有數。因為木條地面有水氣通過,使其腐朽而偏暗,且旁側的壁爐只要長期使用,就能預防洞口不凝霜。
咚!
「就是這裡。」
宗蓮往地板一跺。
叩叩叩。
「村長來了。我去迎接……嗚啊!」
懷勒淒厲呻鳴,一團黑影敞開門,直衝把他撞翻。碰噹!眼角一道閃光,如銀針乍見……嗚嚕,秘書悶苦殘喘,一把短刀刺入了胸膛。
「……你,怎麼……呃。」
懷勒瞳孔收縮,鮮澤退去。刀尖鑽穿心臟,斷了他的生命。
「……嗚嗚嗚,啊、啊。」
殺死秘書的男子趴在他身上,發出沙啞呻吟,雙手抱胸,如內有火球灼燒……嗚噗,口吐血艷,跟著去了。
血池在地面擴張。
「……這。」
黑貓不是被嚇到啞口,是對世事難料的些許哀嘆罷了。整個房間的空氣,腥臭充斥。
爐火啃食木柴,霹啪連響。
「………」
宗蓮尋寶的熱情,被突然上演的凶殺滅去。她難得生起悶氣,噘起嘴……默默走到遺體旁觀看。她輕鬆翻開秘書上身的男子,確認凶手容貌。
「黑捲,我們誤觸了不必要的開關……好糟糕。那位謀畫者設想真周道。」
殺人的是村長,但卻是不由自主的。入門時,他神色怪異,行為舉止像受人操控。他行凶後就死了,就像被丟棄。
宗蓮望著仍滲漏鮮血的傷口,觀察殘破的肌肉組織,與開洞的胸骨。她鼻頭嗅聞:
「……這味道,似乎是被強行埋入某種……不,恐怕那就是村裡流行病的末期症狀……真殘忍,內部器官遭燒融,宛如毒蟲在體內鑽竄啃食,洞洞連通。我以前在別處見過,記得名叫:『月窺』,因為死後胸部被鑿穿一洞,血水淤積如湖泊,印入圓月倒影,彷彿被其窺視……是非常少見的病。難道永雪村患上的就是此病,那為何感染呢?」
少女皺緊眉心,合十雙掌,抵靠鼻樑與粉唇。
「不,稍等一會。村長的病沒那麼單純,好像還有某種意識摻混在病毒裡。」
宗蓮略顯苦惱,唇邊碎念,進入深層思索。在記憶裡,那感覺像是一種能量,是有意志的,當觸發條件達成,就會控制村長殺害相關的人,再了結操控的傀儡……。
「怎麼了?」
黑捲鬍鬚搖晃。
「我做了什麼讓『條件觸發』……咚?啊!」
宗蓮想起來,之前在木板跺出一響音。
「我好笨啊──!驚動了實驗室防止入侵的機制……哇啊!」
地板突然震盪。接著,窗外傳來轟隆共鳴。宗蓮趕緊開窗覷瞧。
「那、那……那是!」
少女聲音顫抖,但並非驚慌恐懼,是視界的異象,一掃幾秒前的嘆息,全身興奮發抖。
「是雪,雪崩啦,哇啦……我們果然引爆了某種自毀的機關。那人不想讓實驗敗露,做得真絕……哇哈哈,好有趣。」
宗蓮就是那樣的人,越出乎意料、越陷入絕境,就越發愉悅與歡樂的天生冒險者──天生的災難追求者。
轟隆隆。
滾雪如巨浪,拔起數丈,淹了天、蓋了地。如千萬山羊奔騰,踢踏樹林,衝撞木屋,轟雷震盪。宛如大地震怒,攫食一切,回歸最初的白淨。
崩浪,就在我們面前──
◇
木屋角落一扇窗閣,黃光流溢。
歸雪孤坐陌生的床邊,那是她結識的朋友──勇誠,協助而騰出的客房。因為她已回不去有母親等待、呵護,替她蓋被的住所。那棟她疼愛、熟識的屋子,已隨親人到遙遠的天際,再也不能相見。
「………」
歸雪洩了一口氣,躺臥在床,孤眼失神的仰望腐朽天花板。心地空曠,全燒光了,只剩無法填平的洞。女孩舉起東西觀看:
「怎麼會這樣……媽媽的好意竟然……嗚。」
她心痛的擁在懷裡。那是一隻縫合後,勇誠歸還的娃娃。
而那娃娃,竟然成了夏柿子被殺的契機。
那晚,羅格與同伴凌虐歸雪後,回家沒多久,就發燒臥病在床。他感染了,永雪村無藥可治的傳染病──月窺。男孩的內臟不久就腐敗,胸口爛瘡,極度痛苦的逝去。
羅家人看著自己的獨生子死去,陷入瘋狂。他們極力尋求病源與傳染方法,替兒子找到有理的死因。但始終沒有結論,悲痛不已。不料從兒子好友口中,聽到歸雪的母親製作詛咒布偶的傳言……那是天大的誤解啊!但孩子死於怪病,又沒有正確解釋,還有什麼可相信呢?恐慌的羅氏家人臣服迷信,給他們的怨念一個宣洩出口……決定殺死夏柿子一家。
歸雪因撿柴逃過凶難,成為陪傷痛哭泣的人。
「為什麼這樣……為什麼……?」
歸雪空洞的內心,很難受。明明空空如也,卻真的感到疼痛。痛、痛、痛,唯一能療癒的手,卻消失了,只能無止境的痛下去。
叩叩叩。
木門敞開。
「歸雪,是我。我送午飯來了。」
勇誠端呈飯菜的盤子。
「……不,謝謝,我肚子不餓。」
歸雪對著天花板說。
「妳一定要吃點東西,對身體才好。」
男孩將托盤放置床櫃,拉凳子落坐。
「來,我餵妳。」
少年拉抬女孩的雙肩,輔助她起身。
「……我不想吃,真的不餓。」
少女柔弱無氣。勇誠看她自那晚起,就一天天衰弱。迫不得已,只能強硬一點。
「不吃的話,我明天不帶妳去見母親的墳。再消瘦下去,她也會不理妳的。」
──!
那句話是炸彈。
「不,不會的!你亂說,母親不會不理我,收回剛才的話。我的媽媽是天下最愛我的人……她、她才不會拋棄我……嗚。」
歸雪纖瘦的獨臂,吃力扭緊男孩的衣襟。一陣怒吼後,又虛軟地嚶嚶哭泣。「她不會的……她不會、不會的。」少女的精神被扯緊,呢喃碎念,靜不下來。雖是男孩無心的激將,卻刺得她哀疼。
歸雪掏出藏在衣內的掛鍊,單掌包握,想借墜飾的冰寒,退卻混亂的恐慌。
「好了,歸雪,我騙妳的。我只想你吃一些東西。」
勇誠安撫,欲撫摸那滑順的白髮,女孩撥開拒絕:
「我不要!要我吃東西,就把媽媽還來,還來啊!說起來,就是因為村子的迷信媽媽才會死……什麼謠言、什麼流傳、什麼疾病、通通消失算了,通通去死!」
歸雪失去理性,已溺斃在感情的混沌,浮不出來了。
「勇誠,如果你真的希望我好的話,就幫我殺光村民、燒光村子,毀掉一切,就如他們對我那樣!」
少女情緒失控,男孩深怕她做傻事,強抱住她壓在床上。但女孩使力掙扎,手握的掛墜,劃傷勇誠的頭皮。
「……嗚。」
血瀑掩蓋男孩左臉。
「夠了!別鬧了。」
啪!
勇誠打了歸雪耳光。
「嗚──」
突然的震盪,使女孩橫躺在被褥,眼睛瞪大。「……怎麼可能……我以為你是站在我這邊的……嗚。」歸雪不敢置信,撫摸臉頰的紅腫。淚水在眼裡蓄積,她含著淚光,牙咬唇角:
「……果然啊,那條龍沒有說錯……」
歸雪吃力的起身,抬起眸子狠狠瞪著男孩。
「『你們』這群人已經死了……被那不明的傳染病操弄心智,擺弄生死,早就不是人了。」
「……妳在說什麼,歸雪!」
男孩對氣氛的改變,難以接受。
「你跟我一起看過那條龍,你明白。當時他跟我說,需要我的身軀解放村子。當時因為母親,我拒絕了,但現在我什麼都不留戀了……」
歸雪說話的口氣,仿如失魂的傀儡,平穩、沒有浮動,沒有生氣。勇誠抓住女孩的肩膀:
「不能聽那條龍的話,他騙妳的,他會殺了妳的,妳真的會死!」
「龍不會騙我!」
女孩凝視掌中的半塊雪梅。
「我的爸爸似乎與龍有關,因為這飾品是用龍鱗打造的。是母親的青梅竹馬──莉絲,替她尋失蹤的丈夫,而找到的唯一線索。而我也因為這個,與龍心靈對話。所以只要有它的話,我就能完成龍的心願……」
「不行!」
勇誠撲上前,爭搶掛飾。女孩嗚鳴掙扎,但抵不過男孩子強大蠻力……最終被少年奪去。
「還、還給我……那是媽媽留給我的遺物……是讓未曾謀面的父親相認的掛墜。沒了它,我什麼都不剩了。還、還給我……」
歸雪細手指伸長,抓住男孩的衣袖,緊緊握住生命裡,最重要的一刻。她不能放開、不能捨棄,要是丟了,就、就……存在的價值就沒了。
「………」
勇誠肩頭一扯,甩下那深隱的遺憾。
「不、不要。求你給我……」
碰咚!
木板撞擊發響。歸雪跌撞在地,藕臂抱纏男孩的大腿。一顆清澈如黑潭的孤眸,滿溢透明的淚水。
「………」
勇誠望著那一幕,感到深刻慚愧,他曲膝顫抖,喪失跨足的氣力。但他不會倒下……我必須預防那事態,我要從龍的手中守護妳,即便妳恨之入骨,我也要……也要貫徹我的願望……因為、因為我是……。
「……不要擔心。我會向村人證明妳和夏柿子的清白。明天我告訴父親,要村人上山殺那條龍。大伙定會贊同的,因為他們被神秘病疫弄得心神不安,請放心吧……還有,我會再送晚飯的,請務必把今天的午餐吃完,麻煩了。」
語畢,少年隱沒所有感受,移步踢開女孩,離房將門重重關上。
碰!
「………」
歸雪的心碎了。
她彷彿是破洞的氣球,虛脫橫臥地板。她的靈魂,不知飛去哪了,就像一副做工精細的法國娃娃,但被拔除手、腳和單眼,去了神情、去了聲息,殘破沒有主人疼……沒了愛。
沒了、沒了。
呼嗚──
屋外雪花如紙片,銀光閃閃,宛如一把把鋒利的剃刀,削割愛情、刨除親情,再將友情剁碎。
嘰嘰嘰。
床底有條白色物體奔竄,來到少女臉旁……。
「嘰!嘰!嗚!」
女孩一把握住,力道大得快將牠捏爛。那盡力扭身的是銀狐鼠。
歸雪對老鼠說話:
「……你會帶我離開嗎?」
風中搖來擾攘騷動。落雪的黑夜,村長家前的空地燈火通明。那兒人潮聚集,交談鬧嚷。「聽說了嗎?後山出現了龍。」「傳聞裡的生物?不會吧,那可是大事!」「那能說明村子最近上上下下,都充滿浮躁與災難的原因。」「果然古記是對的,龍會帶來血災。永雪村的感染病是牠引起的,只要殺了牠的話,我們村子就能……」「但我們敵得過牠嗎?」「村長的兒子親眼見過,牠受重傷了不能動彈。我們帶火把去,在龍洞外放火薰牠出來,再殺了牠。若不出來,就加大火勢燒死牠。」「嗯,武器也有了,是外地的鐵撬、鋤頭和鐵叉,雖然是耕田用的,但真用它打起來,威力不容小覷。」村民議論揣想,儘管心懷不安,但比起未來疾病帶來的恐慌,現在的一時犧牲,不足掛齒,暗地裡已有共識。
「各位請聽好,相信大家都做好為村子拼死的覺悟,我們要去討伐造成村子丕變的元凶。現在正是我們團結的時刻,因為我們有義務守護子孫,為他們鋪設更長遠安穩的道路。走,出發!」
村長振臂一呼──眾人齊同舉起火把,一陣呼喝,隨著上山。接連追隨的火光,在皚雪霏霏的山腰,如一條火蛇蜿蜒繞游,壓出一條雪道,踏出永雪村歷史的一頁。
「歸雪,請一定要平安。」
勇誠在隊伍前頭帶路,虔誠祈求。村民的想法,甚至是父親的思維,全跟他無關。他只是借他們之手殺害龍……因為,他心裡有個祕密。
他本來就不存在於永雪村,村長更不是他父親。
只有,他明白自己是什麼,還有他的目的……只要墜飾在我手上,龍就不能做下一步。
半片雪梅,風中搖晃,銀光閃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