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上)
霏雪暗藏無數似人的白影,她們拖曳銀髮,忽隱忽現,就像海裡的魚群出頭探望,又笑嘻嘻沒入大洋。她們腳步無聲,追逐嬌小的莉絲,彷彿欲吞噬她。
莉絲喘喘出氣,壓按頸脖,掙扎地撥開白霧狂奔。
「那些白子到底是?為什麼要跟著我,而且數量好多……嗚哇哇。救命,誰來救救我!」
女孩身後的雪霧蒼白而森然,朦朧紛雜。「………」澄滄的某處,躲藏不說話的怪物,裂齒微笑,靜凝瞪視獵物。
「哇嗚!」
怪物手臂如游蛇從巷角突竄,如一隻銀爍的白爪,朝眉眼刺來。莉絲驚嚇彎腰躲過。
咻咻咻。
「嘻嘻嘻。」
白子如蜥蜴竄回雪羽中,又躲入女孩的恐懼。
「……我、我會死,不、不要……」
莉絲怕得臉孔扭曲,嘩啦嘩啦,連跌帶爬使勁的逃。先前遇襲的裂傷,疼痛滲血,刺激得快昏過去。
「為什麼有那些怪物?為什麼牠們要吃我?為什麼我要遭受恐怖的災難,我做錯了嗎!」
碰碰碰!
大門被重重敲打。
「喂,有人在嗎?請幫幫我,喂……!」
莉絲向數家民戶求救,但始終沒有回應。有怪物在追我啊!快開門拜託。為什麼都沒人在?村民去哪了?難道我在替父親弔唁的那晚,全村的人被怪物吃了?
「不、不可能的……不會的,不、不、不。」
莉絲背樑顫慄。她左顧右探,沒有一家宅舍火光煌熒──大雪紛飛的視界,永雪村不知何時陷入了死寂。
少女慄然:
「……我是,村裡的倖存者?」
──呼嚕。
風強襲過女孩多褶的裙裾,撩起淡雅的布料,讓腿間哆嗦……要、要冷靜。莉絲按按大腿,強壓那份不安。仔細想想,消失的村人不一定被怪物吞食。說不定昨晚撤村了。只是我對父親的死過於哀傷,沒察覺罷了。
「對,一定是的。我跟著逃離就好了。」
莉絲握緊拳頭,抓住僅剩的勇氣。她撕下裙擺一角,綁纏頸子療傷。
「嘻嘻嘻。」
雪羽在風中如一艘艘幽靈船,搖來寒慄的笑聲。嘰嘰嘰,白雪皓皓,藏匿無數的銀髮魔物。牠們攀附屋頂、埋伏牆後,或在意料外的暗處來回穿梭,宛如戲玩捉迷藏。
「………」
少女只能逃了。對,要離開,就算村人沒那麼做,我仍要;就算他們實際是被怪物困住,我也不管……我根本沒能力救大家啊!……背叛,能保命就好。逃吧,逃向村子的郊區,逃向唯一出口,逃到外頭。即使挨餓凍死,我也不想被一群怪物撕裂分屍。
莉絲果斷衝出村外,埋頭逃奔。霧裡雪片紛擾,看不見遠方,連咫尺的細指也模糊。
「好冷。可是,只要穿過雪霧就能出村。我能堅持下去……對吧,爸爸。我冷酷無情,不理大家,你仍能慈悲的保佑我吧。」
女孩踏雪移動,舉步維艱,氣喘越來越痛苦。最後她掙開濃密的霧簾,窺見一道光明──
「那個是?」
熟悉的雪景滲入眼簾。那光彩使女孩打從心底寒悚……好、好可怕,好可怕。為什麼是那樣呢?我竟然……害、害怕自己出生的故鄉……。
──永雪村的街景,眼前展開。
「出不去了……」
莉絲的意識,墜落深谷。
莉絲又嘗試幾次,但不論多少回,都無法離開村子。永雪村就像被不明力量閉鎖,永遠出不去。
女孩絕望了。暗處的白色幽魂,嘲弄逃竄的她。她卻毫無辦法掙脫此事態,內心越來越恐慌,腦神經緊繃,體能衰弱。
「如果我不能決定自己的死法,至少能選擇命該斷送何處。」
莉絲躲回家中。
咻咻咻。
窗外的風雪打擊玻璃。莉絲栓上門鎖,緊閉窗框,躲在陰暗無光的一角呢喃碎念:
「爸爸,你被怪病纏身而死,我也將被怪物凌虐而亡。就這點說來,我們父女死法一點也不正常呢……哈、哈、哈。」
女孩呆呆的傻笑。凶災來臨、死亡將近的崖邊,莉絲對自己的冷笑話感到驚訝。因為,那是父親生前常做的事……原來她是多麼依靠他。
莉絲的爸爸莉昂,是讓村子平安的英雄。永雪村是背山築建的村落。但近年林木砍伐過度,水土保持失衡,即將雪崩淹村。但莉昂早料到這點,除了規畫伐木的範圍,也解決崩雪災難。
她的父親精通數學、地理調查,同時是爆破專家。他在山側算出準確的埋彈點炸山,使村後的雪堆往左右疏散,預防雪浪直朝村子。還改良人工炸山的風險,發明定時炸彈。是位有能之人。
莉絲以父親為榮,但也希望他能收斂。因為女孩認為他太過愛管閒事。父親助人不分對象,他對與女兒相依為命的夏柿子,也格外關心。
夏柿子因孩子天生的髮色,遭村民白眼,生活處處碰壁。莉絲起初不在意,也不相信傳說。但父親幫助夏柿子,儘管他曾是英雄,村人仍不接受他的舉動,出言指責,間接傷害了莉絲。她曾問過父親:「為什麼那麼愛助人,沒人會回報你?」他回答:「為什麼要問呢?明知我沒有滿意妳的答案。」
是呀,為什麼呢?有時我也不了解自己。就像我不相信迷信,卻偶然看見父親死亡時,歸雪剛好在場,而篤定爸爸是因她的詛咒而死,將憤恨遷怒給她。真是蠢弊了!
嗚囉──
冷風從牆縫穿入,遊蕩廳堂。滴答滴答,牆上古鐘搖擺。少女拿起父親的照片,是他成功發明定時炸彈的慶功照。
「一定是我做錯了,才被一群擬似歸雪的白子攻擊。我的報應來了。不過……」
莉絲握緊相片,往爸爸生前的臥房走去。
「父親我承認你的作為,來自堅強的信念。你說過:『無法突破的困難──那一想法於腦中萌生時,必須要再嘗試十次,因為第十次後,將出現真正的答案。』」
少女跪坐,提床單摸索床底。
「那個答案很簡單,因為第十次做完,若『沒有辦法解決』的想法又出現,那必須再嘗試十次,就那樣輪迴下去,直到有結果。那是你在幫助人時,催眠自己堅持下去的方式。但父親有想過嗎?在幫人解決問題時,是不是因為什麼,得到啟發呢?」
滴答滴答,父親的寢室也有鐘擺發響。莉絲按壓胸口,聆聽心跳與鐘聲的二重奏。一、二、三、四……沒錯,我進屋宅後,過了六百五十四秒。剛才在風雪裡,被怪物追了一千八百三十二秒。
莉絲從床下拉出大木箱打開,拿出父親生前用的竹筒型炸彈。
「引線的長短,代表點火後爆炸的時間。如果我熟記每條線能燒多久,就知道火藥何時爆炸。那我只要在引燃瞬間,讓目標物在附近,就能炸傷他。」
少女盤算炸彈的用法,思緒逐漸對齊排列,條條分明。父親的定時炸彈概念,正是從女兒極端精準的分秒掌握,得來的靈感。她的心跳與脈搏,甚至比自然界動物的時間感更準。現在,莉絲注意到那份才能,要如何運用。
叩叩叩。
窗框不自然的震響。如蜥蜴爬行的白子,貼在透明玻璃,對屋內窺探。那如邪靈的面孔,歪曲邪笑。
「嘻嘻嘻。」
「………」
莉絲面對他,握緊掌中的希望:
「父親,雖沒有你的大器,但我留著你的血,承襲了你的強韌。儘管事態多糟,我會聽你的話,嘗試解決十遍。無論那個十遍會是多少個迴圈……」
硫黃味濃烈,刺激鼻腔。少女吁呼一息,拍臉振作:
「反擊,開始。」
◇
雪花紛擾,景色幽白,林立的墓碑,森森然。
宗蓮孤身佇立在墓園,任紛飛雪片,梳理如絲娟的秀髮。那幕景致,仿如模糊虛幻與現實的界線,究竟是真是假呢?雪中的美人。
「飯廳死掉的六人裡,殘餘墳頭土味。我就想來墓場看看,果然出問題了。黑捲,你知道人的屍體可以做什麼嗎?」
宗蓮細語。
「屍體,是一個人一生的紀錄,告訴別人他這輩子做過哪些事。」
黑捲說明。
「那如果我蒐集近上百人的死屍呢?」
少女又問。
「可以了解一座城市的發展。」
黑貓又答。
「黑捲真聰明,因為得到的素材越多,模擬的方向就越廣。情報是倍數成長的喔。」
「……那現在妳想怎麼做?」
雪片沾上乾冷的臉蛋,宗蓮隨手摘落。
「那就是找出盜墓賊,問出個所以然。」
少女鉤拉柔順的黑髮,往下一站行去。
永雪村的墓園,數百個墳坵遭挖,裡頭主人去無蹤。那悲慘的畫面,從天俯瞰,就像大地被折磨成千瘡百孔。
「村子的問題,就要找村長。」宗蓮說。
清晨雪霧濃厚。屋內的火光剛亮,宗蓮就敲門拜訪。
「您好,我有事要請教。」
秘書前來接應。他說村長稍後就到,就請我們入內。燈火的溫度退去少女肩上積雪,使身子微寒,秘書請我們到辦公室後,貼心送上厚外套。
「我去泡熱茶。請稍坐。」
秘書身材纖瘦,眉毛濃密,鼻梁高挺,下巴平順未留鬍渣。他說話輕聲細語帶有磁性,彷彿誦讀詩詞的白面書生。
「不了,我沒那心情。我有東西給你看,請面對我坐下來。」
宗蓮語氣強硬,但不失風度。她抿嘴禮貌低頭,再要求一次。男子答應了。他在長桌對面,雕有花飾的臥椅落坐。空氣瀰漫檀木香氣,如絲弦將兩人纏繞,舒緩生澀的麻木。
黑捲滑下宗蓮肩膀,打算為昨晚的通宵補眠。
秘書開口:
「有什麼事的話,我請村長跟你談。」
「不了,先看看這。」
宗蓮夾著頁邊破損的紙張,放置老黃桌面。
「寫了些什麼,瞧瞧吧。」
她雙腿交疊,靠椅背等待。秘書察覺女孩坐姿優雅,端莊高貴,但缺了第一次見面時,那使他醉迷的甘香……難道?
秘書攤開紙。有近視的他,拿起放大鏡看清上頭的文墨。僅是一行字句,卻使雙眉彎起拱橋,瞳眸瞪大。
〝殺了那鼠輩。〞
就是印在白頁的句子。
「妳……妳什麼意思?」
男子心靈震盪,說詞結巴。
「沒什麼啊,我只是來問問那篇文章的作者,為何那麼寫。我想你知道答案吧,秘、書、先、生。」
宗蓮刻意嚼咬四字,扣板機擊射目標。
「妳、妳不會在懷疑我吧。」
「怎麼會呢?我來永雪村,只是調查商人失蹤的流言,沒想到被暗殺呢。我到村子後,第一個去的可是這裡。之後就回民宿了,知道我行蹤的只有你和村長,和投宿的房客與老闆。可惜的是,似乎有人下令,叫民宿的人殺我。你覺得是誰那麼做呢?」
少女話語悠忽,仿如鍵琴清脆,但臉白皮嫩的男人越聽越發毛,煩躁道:
「別兜圈子,直說吧,有什麼證據說我們幕後指揮的?」
「看看那個吧。」
宗蓮指向紙張的左下方,那有折角。
「很不自然呢,那彎折的方式就像替類別區分……啊,跟你後方辦公桌上堆疊的文件相同喔,每種分類都有不同折角。村裡有誰做這事呢?」
秘書握紙的手發抖,回駁:
「那不過是巧合,不知誰模仿的。」
「喔,原來如此。」
宗蓮交抱臂彎,沉下身驅,但嫣然一笑:
「那麼,這是什麼?」
少女從口袋拿出一枚緋色書籤。
「是跟著它夾在一起的喔……」
碰!
秘書放大鏡敲桌子,切齒憤盈。
「那籤子是村裡統一進貨的,誰用都不奇怪!」
「是嗎?是這樣子喔,我都不知道。雖產地相同,我怎麼看到有些不同呢?」
宗蓮了解男子的氣憤,是為掩飾不安。女孩又拿一書籤:
「你看不同的地方,一個邊角乾淨,一個沾有炭墨。我沒記錯,桌面上夾文件的籤條,也是抹有墨漬喔。」
少女舌尖微碰唇齒,舔嚐猜測與懷疑的氛圍,如安多芬麻醉腦內,使心身瑟瑟顫抖,興奮至極,玉頰浮起紅暈,陶醉的望著男子指尖:
「那是秘書先生用炭筆寫字,沾上碳粉的手指拈撮留下的吧。」
「妳想說這村子只有我用炭墨?荒謬!不說了,我去倒茶。村長來再談。」
男子乾脆起身,甩下壁爐前端坐的少女。隔壁茶水間,碗具吭啷碰叩,陣陣鬱悶。
「………」
宗蓮稍喘氣,闔眼聞嗅殘餘的甘味。要是一下就高潮,就太掃興了。
滾水沖散茶葉,甘甜的滋味徐緩融入。香氣氳氤升騰,絲絲如絛線,緊緊縫合房內空氣,孕育濃稠的情趣。
「請用。」
秘書將蛋糕和紅茶盛放桌面。
「這是用村子銀狐鼠的肉製作的肉桂蛋糕。我親手做的。」
男子心情調適很快,一會兒就回到紳士的儀態,彬彬有禮。宗蓮優雅地用叉子削下一塊,送往嘴裡咀嚼:
「那個……」
「別說這蛋糕有問題,我聽膩了那些歪理。」
秘書無情叨嘮。
「不,不是的。是……這糕點,很美味喔!」
宗蓮笑顏如芙蓉綻放,蜜汁濃香,吹出了令人著迷的醇雅。男子被那一息,薰得心怦怦跳。
「還有……對不起,我不該胡亂猜的。」
少女緩慢站起,巧麗滑移,來到秘書座位旁,朝耳蝸吁呼一口甘美。弄得男子肌肉鬆弛,舒暢舒暢。
「我真的很抱歉,請讓我賠罪,這份禮物請收下。」
宗蓮捧起秘書的手腕,靠近洋裝前襟,微低的領口,隱約透出甜蜜春色。女孩輕輕攤開男子掌心,溫柔的觸感,使他氣喘急促,但是──
「啊?什麼?」
下個動作,讓秘書不知所以。宗蓮將蛋糕的墊片,放他掌上。
「那紙片怎麼了嗎?」秘書問。
「請看看背面的字。」宗蓮答。
男子拿起放大鏡照在紙背。
〝鼠。〞
一字印在上方。
「這字怎了?」秘書又問。
「請核對先前我給你看的紙張。」宗蓮再答。
男子眉毛一皺,明白女孩又要變把戲。
「是要我對字跡嗎?一看就知道兩邊不相同,白紙的字潦草,蛋糕墊的字端正。」
「不是喔。」
宗蓮搖搖食指。
「是要你對筆畫。」
「呿,我要看看有什麼差別。」
秘書細看那兩字……嗚嚕,嚥下苦水。
「嗯,不愧是做文書的,很聰明喔。一個人的字再怎麼寫得凌亂,若沒注意細節,是沒法瞞天過海的。因為啊,你的『鼠』字習慣在尾勾那多一點。我沒說錯吧。『親手製作肉桂蛋糕』的先生。」
「……啊啊啊。」
男子欲起身逃開,宗蓮銳利的指甲,抵上他的脖子。
「別動喔,我可用它殺了你不少同伴。」
「……我我我,我們才不是夥伴,是被『那人』強迫在這工作的。請別殺我……」
秘書嚇得雙腿顫抖,緊抓椅子的扶手,身子僵硬如石頭。
「似乎有什麼隱情,請一定要告訴我喔。帥帥的,秘、書、先、生。」
「好、好,我說我說……」
淅瀝淅瀝,一股薰臭浮升,搔痒黑貓的鼻頭。小貓受到刺激,張開惺忪睡眼。
「宗蓮,不是說過讓我好好睡嗎?那騷味是啥。啊……」
眼前一位大男人被少女要脅,嚇得失禁漏尿。
「黑捲真會掌握時機。」
女孩對貓咪,詭譎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