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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墜虹〉

千晴 | 2013-09-15 19:58:27 | 巴幣 2 | 人氣 261


  快到家時,雨已經滴滴答答了一陣,漫上小徑的芒草在秀月的雨衣留下一粒粒水珠,雨水滑過雨褲、綁腿,再從雨鞋邊緣落土,才經過半個夏天的雨,野草就茂密得讓她幾乎錯過彎進家門前的叉路,幸好她的眼角抓到幾枝被粗魯採彎的草莖,這才發現露出綠草隙的石板地。

  會是表哥嗎?沒聽說他們要來山上,而且他們平時也不會到秀月的老家,她用路上撿的樹枝撥開草叢,看到半圯的門邊立著一個穿運動衫和登山鞋的女人,女人側對秀月,望著天空陰雨,一頭及肩黑髮剪得俐落入時,乍看只有二十多歲,但細看女人層層細抹的妝容,就會發現她最多只比秀月小了幾歲。

  秀月踏上石板前庭,仰面的女人絲毫沒有看到她,愣著半張鬆垮的側臉,表情像是藏在細紋與粉底的隙縫,什麼都看不到。

  「Agili!」

  秀月脫口的瞬間,門口的女人猛然轉頭,如今正對著她的雙眼揚起畫得細彎的眉,費勁地向秀月拉長脖子,儘管是一張老了二十多歲的臉,與她四目相會的那一刻,秀月確定認出了自己唯一的妹妹。

  「Kaka……妳也……就這麼正好在今天……」秀虹塗上淡色口紅的嘴角牽起,眼角卻垂下魚尾,像是隨時都要滴下水珠。

  秀月放緩走近的速度,看著雨鞋濺起小小水花,但登山鞋還是終於出現在視野中,她抬頭時,正好見到妹妹慌忙低下頭,顯然染黑過的秀髮和小時候虧心時看到的頭頂一模一樣。

  秀月嘆出一口氣,淡淡回答:「不是巧合,每年我至少會在這個時候回來整理一下,當山下的新部落在祭典時,想著老家現在的光景,我會難過。」

  「也是呢……」秀虹轉身望向傾倒的門後微明的室內。

  十多年了,自從父親死去的那一年颱風過後,秀月第一次自己上來舊部落,就發現兒時住過的屋子已經失去分隔家與世界的大門,之後的每一年,石板一塊塊忘記曾經是一個家的位置,她在小時候睡過的床榻上看到越來越大片的天空,彷彿她那在那裡作過的夢。

  「倒是妳,怎麼突然想看老家變成什麼樣子了?」秀月小心搬開門板,走進濕漉漉的屋子,撿起角落鏽紅的鐮刀,眺視石縫間冒出的青草。

  「對不起,到了這種時候才想起祖靈。」秀虹低聲。

  秀月不想看現在的妹妹,彎身抓起一把主柱下的野草,攔腰就是一刀,但就算眼睛看不到,心中卻更清晰地浮現穿著國中校服的妹妹,抱著一包衣服和一塊肥皂,在搭上離開新部落的公車前,回頭對送行的姊姊甜甜一笑,然後便再也沒有回來。

  讓妹妹借宿的同學幫她介紹到工作後,秀虹曾經從工廠打電話回家,一塊錢能講的話不多,只能讓已經病了的祖母稍微放下牽掛著的孫女,然而電話線捎回來的聲音越來越沉默,祖母的耳朵也隨著年紀越來越裝不下壞消息,然而有一天,就連祖母唯一聽得清晰的電話鈴聲都再也不響起。

  「是該想起來了,妳的心裡容不下祖靈,至少還想得到已經在祖靈身邊的kayngu吧?」秀月一邊說,一邊側耳,聽到背後倒抽一口氣,剎那利刃狠刮的快感與刺人的酸處同時湧上心頭和鼻頭。

  「對不起……」妹妹的道歉巍巍顫顫幾乎聽不清,「kayngu已經來不及了,我卻笨到在自己快要來不及前才想起來。」

  「來不及什麼?」秀月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人也彈了起來,轉身看到秀虹緊皺著臉,小心翼翼呼著隨時都要抖落水珠的氣。

  「剛才我一開始沒有看到kaka,對吧?那是因為kaka在左邊,醫生說左邊眼睛的神經生病得比較嚴重。」秀虹翻開她的左手,掌心一張一闔,像是確認著手還在自己身上,「全身上下都有神經,都有可能受傷,手腳也是一樣,所以我才想起回家的路有多難走,而且就算我還走得動,說不定哪一天就會忘記該往哪裡走。」

  「那到底是什麼?」秀月悄聲,彷彿怕被地下的曾祖父母聽見。

  秀虹鬆開嘴角,展開一點弧度:「不是什麼好聽的事。」

  「是我不應該知道的事嗎?」秀月聽到自己拔高的怒意。

  秀虹在姊姊的壯氣前低頭,回答:「就算是kaka應該也聽說過梅毒吧?」

  秀月霎時明白了她從來不願明白的一切。

  「最一開始的時候,我真的想不了那麼多,有好賺的錢為什麼不賺?離開家不就是為了這樣而已嗎?不跟人家一樣做點額外的話,這一行怎麼幹得下去?只是多或少的問題罷了,自己告訴自己要忍耐,至少回來的時候,能讓kayngu看到我去城市真的賺了錢……」

  「住口!」秀月大吼,她克制自己還抓著鐮刀的手,「kayngu是這樣教妳的嗎?她說過想看妳賺大錢嗎?妳以前至少還知道不敢回來,現在是當著屋子底下的kayngu和umu在說些什麼?」

  屋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屋內的雨無聲下起,水珠在妹妹臉上劃下兩道斑駁的粉痕,妹妹對屋子裡深深鞠躬,然後轉身離開。

  秀月一動也不動,聽著草叢撥動的噪音漸漸遠去,直到耳中再也沒有任何聲音許久後,才仰起僵硬的脖子,balrilawlaw猛然闖入她的眼睛。

  淡得沒有顏色的一小片天空中橫過那道極艷的色彩,彷彿近得伸手就能抓到,但也遠得看不清邊際,秀月突然聽到自己很久很久以前的聲音。

  「Balrilawlaw,有一天妳一定要去城市。」

  她在聽不懂妹妹真名的同學包圍中附著Balrilawlaw的耳朵悄聲囑咐,那時舊部落還沒被強制遷離,她們姊妹每天都要走很遠的路去山下的國小上課,有陣子山下的孩子們流行比賽紙飛機,但就連家裡懂得最多的祖母都不知道什麼是摺紙,於是妹妹偷拿了同學放在抽屜裡的冠軍飛機,在放學後被一群孩子圍著丟垃圾。

  「只是從最後一排桌子飛到黑板前算什麼?還不是關在教室裡?就像這裡也不過只是一個小小的鎮,只要Balrilawlaw到了真正的城市,一定可以真的飛到彩虹那麼高!」

  不像註定留在黑夜裡的月亮,彩虹是要在陽光下閃耀的,所以秀月留在祖母身邊看照,把妹妹送上公車。

  那一天,妹妹笑容的弧度真的就像彩虹。



※參考資料※


時隔半年回頭重看這篇小說,我似乎稍微明白為何在我完成的那天晚上會寫下:
「這是一篇我鐵定會想在不久的將來撕毀的小說──或許就在今夜」

小說的時空與文化顯然距離我十分遙遠,以寫實手法表現這種題材無疑自討苦吃
但是在收到「雨後長虹」、「紙飛行機」、「左眼」、「盛怒後的無力」這幾個關鍵字時
我還是想到了這個從道聽塗說中拼拼湊湊的故事
主要人物的動機與情緒現在回頭來看,幾乎都是二手的

唯獨場景不是,也許這是我最後還是沒有撕毀這個故事的其中一個原因
在那個世界,我只是過客,但如果把所見誠實地寫一點下來,久了或許還是能成為什麼吧?
而我現在仍然相信半年前如同辯解般在後記寫下的話:
「雖然小說皆來自自傳,小說家也必須說別人的故事,
 這樣那些自己不會開口的別人,才能讓大家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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