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夜幕低垂,閃爍銀白光芒的星星也逐漸被高高掛懸在天際,聽著遠方森林傳白的低啞梟聲,如今的靜謐氣氛更讓在熱鬧城鎮待上許久的重敏顯得不習慣。
失去記憶的重敏並不曉得這段生活象徵的涵義,但從心中強烈投射的不適應也不禁令他懷疑以前的生活,究竟充滿些歡樂還是嘈雜。
「今晚就在駐紮吧,我會在附近築起火堆和定時巡邏,所以不用擔心半夜被襲擊的問題。」飛宇自告奮勇扛下了徹夜未眠的吃力工作,這樣的舉動讓行走一整天的女生組倍感窩心。
「我……也來幫忙吧。」在飛宇背上睡了一整天的菲爾娜些許不好意思的提出要求,飛宇起先也被菲爾娜示弱的罕見態度稍稍震驚,但一想到此舉背後的動機,飛宇也只好微笑同意。
「那我就負責大家的晚飯吧!小莉……妳可以來幫我嗎?」聖晴從背包中拿出幾樣廚具和用來料理的食材,喜孜孜地揮舞雙手。
「好吧!就趁這個機會讓大家見識一下我的廚藝!」
工作的分配名額瞬間被秒殺,在這種實屬罕見的情況之下,重敏再度覺得自己連派上用場的價值也沒有。
就算想要幫忙,也不知道該從何幫起……
「重敏!陪我聊聊天,行嗎?」
正處於低迷狀態的重敏聽聞汎堤拉的邀約,精神頓時好了不少。
從遠方捱進的汎堤拉選了一塊有雜草的地方,屈腿坐了下來。
「要聊些什麼呢?」
「嗯……對呀!雖說要找你聊天,結果卻不知道要開什麼樣的話題呢!呵呵……」汎堤拉想都沒想的回應不禁令重敏啼笑皆非,這個堪稱世上最強的聖光魔導士,沒想到真的是傻大姐一枚。
不過要論及傻的程度,離這不遠處的某人也和她不分上下呢。
「你們有想過嗎?」
「什麼?」
汎堤拉將視線挪向佈滿星辰的夜空,藉由夜光閃爍的髮絲顯露出一道溫柔的銀白光芒,只是那雙細長的眼眸當中,散發的光彩伏著一股哀傷。
「人們之所以要成為冒險者的理由。」
腦袋頓時閃過一片空白,當重敏再度振作思考的同時,汎堤拉已經將那美如晶玉的黑眸盯向重敏。「對很多人來說,冒險者是一種夢想,因為這個職業能夠實現到世界各地冒險的願望。」
「但是,」汎堤拉眨了眨眼,臉上浮現的表情盡是說不出的失落。「對於我們這些從小孤苦伶仃,沒有親人陪伴長大的孤寂童年當中,冒險者公會就是我們所有一切的寄託。」
寄託。
這兩個字讓重敏的心臟就好像狠狠被重擊一般。
「對我們五大魔導士而言,魔法森林是一個溫暖的大家庭,是一個充滿親情、愛情、友情、幸福的地方,亦是養育我們長大的衣食父母。所以我們會為了公會賭上性命,誓死保護這一塊世界上最偉大的聖地。」
「漢斯大魔導師是我們最為崇敬的偉大人物,如果沒有他的出現,恐怕這個世界早已成了人間修羅……當然,也不會有我們五大魔導士的存在。」
由情感所編織的一字一句,散發著無比的說服力以及渲染力。汎堤拉伏下雙眼,將兩手緊握放至胸口看似向蒼天祈禱,其中所傾訴的言語卻是祈禱所散落的無限祝福。
儘管重敏明白汎堤拉所傳達的真意並感同身受,但失去記憶的他已經連自己的親生父母、家鄉所在何方都記不得了,心中所掀起的那一陣波瀾究竟是什麼?
是對汎堤拉的同情?還是對空白回憶的悲嘆?
亦或是……替自己的可悲所憐憫?
「也許這個答案本身就是因人而異……」重敏不自覺地脫口,讓感覺像是在演獨角戲的汎堤拉將目光焦聚在重敏身上。「要是這個答案是絕對的,這個世界上就不會擁有戰亂。烽火嘗言道是無奈的下下策,但歷史上所記載的一切又有多少是真實?」
「對我而言,冒險者這個名詞在我的記憶當中是相當模糊……不,可以說是非常陌生的。」篤定的語氣,汎堤拉自重敏的口中感受到那一份澄澈的真意。
然而從他身上投映出的表象,卻一點也不堅強。
就好像這一切,只是假象。
「所以聖晴做出這樣的抉擇,老實說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一個未知的未來。」
「那就成為守護她的騎士吧!」
重敏瞠大雙眼,像是完全沒有預料到這句話的出現一般,內心的震撼程度令他無法開口說話,汎堤拉莞爾的一笑,將尷尬的氣氛漸漸瓦解。
「從見到你的第一眼時我就知道,你應該有這個資格擔任小晴的騎士……不,是一定能夠成為保護她所擁有的一切的騎士。」
「真的……嗎?」
「嗯!雖然現在的你無法給予承諾,但我相信終有一日你一定能夠抬頭挺胸地站在小晴面前,成為她獨當一面的強力支柱,成為一名讓她足以將自己託付予你的男人。」
汎堤拉拍了重敏的肩膀一下,真心誠意地將這份祝福傳達至重敏的內心,使他在面臨未來的艱辛時,能夠試著想起身邊所有的朋友,成為他堅持到底的初衷。
「走吧!我想小晴她們應該需要我們的幫忙。」
在所有人用完晚膳,各自在安全範圍內活動的時候,飛宇和菲爾娜為了加強警戒,早已開始巡視眾人活動範圍方圓五十公尺外的地區,並且開始設下陷阱以防備野獸的侵襲。
雖然在這片荒郊原野並不會有大型怪物,但森林中的狼可不會乖乖待在原地餓肚子。
不過飛宇一開始也在質疑這陷阱的實用性是否能夠在第一時間有效進入備戰狀態,但根據菲爾娜的說法,陷阱上頭還另外加裝了她的魔法道具,只要有類似生物體的熱源或者生命跡象通過警戒區,會在瞬間發動冰牆魔法,並且當下接收到感應。所以就算在熟睡時段遭襲也不用擔心。
但是……飛宇認為菲爾娜如豬一般的酣睡會被區區的魔法感應而中斷。
話雖如此,但這裡畢竟有兩個大魔導士,應該不會輕易就讓魔法學徒就地陣亡吧。
「我這裡已經搞定了。」將最後一個陷入布置完畢的飛宇,立即跑向三十分鐘前早已完工的菲爾娜身旁,後者則是一副快睡著的疲憊神情看著滿頭大汗的飛宇。
「辛苦了……這下終於能夠收工了!」
「喂喂……妳的工作量根本不及我的三分之一吧?高舉雙手歡呼收工的人應該是我才對吧?」面對菲爾娜無理取鬧的舉動,飛宇也只能以哭喪的表情加以回應。
突然間,一陣不合時宜的陰冷強風刮過飛宇粗糙的臉,透沁骨子底的寒冷頓時讓飛宇的背脊開始發麻。
臉的皮膚似乎也被這陣風刮出細小的傷痕。
飛宇原先對此現象並不以為異,但在看見菲爾娜那張盡乎慘白的臉的瞬間,心中頓時產生疙瘩。
「妳……怎麼了?」
戰戰兢兢,深怕觸碰了夜裡沉睡的死神。
菲爾娜在聽見飛宇的呼喚之時,眼神裡閃爍的不安也立即被掩飾的笑意給消弭無跡,只見她搖了搖頭,便轉身朝向駐紮的營地前進。
不明緣由的飛宇自然無法理解,正如神經和腦筋一般粗的他也將這個現象歸咎於大自然的晝夜變化,接著也隨菲爾娜的腳步跟了上前。
──但願,如此。
隔夜清晨,朝陽灑下的藍白一片將整個原野點綴的迷幻不已,遠方昇起的一抹薄霧後方忽隱忽現的蓊綠景色就好像潑墨畫中被隱藏的真相,模糊卻增添半分清晰。
半夜未聞襲擊,這個結果自然是讓魔法學徒一行人鬆了一口氣,但第一次在野外露宿的魔法學徒四人,自然是睡眠品質不如往前舒適,各個臉上帶有倦意。
「別那張臉……接下來還有好幾天會這樣過,至少得在今晚習慣,因為日後的睡眠時間一定會銳減許多。」菲爾娜嘴上雖然這麼說,但那張充滿同情的臉孔讓汎堤拉想起當初的時光是何等的艱辛。
昨晚,菲爾娜也是得在汎堤拉的懷中才能安然入睡。
這並不是一種生理上的習慣,而是一種心理上的依賴。
「嗯!為了避免你們沒有體力應付接下來的測驗,所以這幾天我和小娜會盡量製造出舒適的環境讓你們好好休息。」
語畢,汎堤拉也開始收拾手邊的行李與帳篷,一邊檢查是否有遺漏的裝備或未熄火的火堆。
數分鐘後,魔法學徒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再度展開旅程。
越發綠意的原野有別於先前童山濯濯的貧瘠,用來供旅客行走的道路也已經逐漸滿出野草,開始覆蓋行人的腳踝。
雖然周圍稱不上綠意盎然,但隨著前方的蓊鬱森林向視野靠近的時候,總覺得自己已經身在熱帶雨林,放眼望去盡是清一色的參天巨木。
這也表示,眾人即將抵達三岔路的最深處。
「大概再走個一公里,就可以看見分岐明顯的三條路。而那裡有一塊占地滿廣的大空地,能夠供我們在那歇息片刻。」汎堤拉拿著手中的地圖,一邊不忘指引著方向。
「是呀!那裡的空地真的超、級、適合野餐的,而且還會有可愛的小豬豬跟綠水靈陪我們玩耍呢!」看著菲爾娜充滿幸福的表情,不管是任何人都會深深相信那個地方真的有她說得如此美好。
不過,飛宇的眉頭卻深深蹙在一起。
「是嗎?我總無法感受到牠們充滿和善的熱情邀約呢……」他看向莉琳,後者也回以五味雜陳的表情。「先前我和小莉也有走過三岔路,那個地方的確有一塊大空地,也非常適合家庭旅遊或野餐之類的……」
「但,妳所謂的小豬豬跟綠水靈卻不由分說地朝向我們攻擊。」
「怎麼可能!」菲爾娜大聲反駁,但看見飛宇沉重的表情和那雙盡乎嚴肅的眼睛,哽在喉頭的言語頓時吞回腹中。
在一旁的重敏和聖晴雖然有點搞不懂目前的狀況,但從飛宇那充滿悲傷的言語當中似乎隱約感受到事情的過程。
「無論如何……這趟旅程本身就不輕鬆。」汎堤拉提高警戒環視四周,緊張的氣氛瞬間蔓延至眾人之間。「不過如果再照這樣子下去,恐怕會很麻煩……」
「為什麼?」
汎堤拉並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深深吸了一口氣,將腦中的知識以及許多詰屈聱牙的專有名詞轉成白話文,並且以簡單的描述具體架構整體概論。
「簡單來說,一般我們看見的魔物基本上都是無害的。但是近幾年來因為黑魔法蠢蠢欲動的緣故,導致許多抵抗性較弱的魔物被黑魔法侵蝕心靈,喪失了對自我以及外界的正反判斷,成為對黑魔法師俯首稱臣的忠僕。」
「沒意外的話,如果連新手級的肥肥以及綠水靈都被魔化……恐怕已經成了魔物橫行的世界了。」
魔物橫行,自古至今都發生於歷史的渾沌時代。
就算如此,楓之谷也還是能夠維持數千年的存活也非沒有原因。
「在近幾年,」汎堤拉清澈的聲音彷彿淡化一切雜質,清晰悅耳地傳入大家耳中。「魔物橫行已經不是什麼稀奇古怪的事,許多的村落也有頻繁的魔物入侵,但那也是建立在防禦程度較低的落後地區。」
「所以,在維多利亞島這個區域上,除了像巴洛古那樣的高級魔物之外,已經很少傳出大規模的魔物侵襲……就算有,也是人們口中所謂的野獸。」
汎堤拉輕輕撥開眼前的雜草,腳步輕盈地穿梭在其中,完全無視於泥濘所導致的難行,像隻歌唱的黃鶯,雀躍、哼唱。
反倒是後方的一群人一副窒礙難行的模樣,走得每個人都心驚膽顫。
「所以妳是認同這巧克力野獸所說的野蠻語?」菲爾娜一臉鄙視地看著飛宇,不過掛在嘴邊的笑容卻意外似的燦爛。
「什麼野獸!而且為什麼是巧克力……唔哇!」
一不小心掉進一旁窪洞的飛宇吃痛的大喊,所有人一見如此拙樣都毫不避諱地開懷大笑,其中更屬重敏的笑聲最為誇張。
「只有野獸才會中這麼低級的陷阱!」
穿梭在通往三岔路的魔法學徒眾人,在歷經半個小時的行程之後,突然間前方用來遮蔽視野的樹林像是開了一個洞似的,明亮的光線頓時投映在眾人的眼裡,一切的景象頓時豁然開朗!
一片廣大的草原就好像活生生一般搖曳著生命之風,隨風擺動的小草更像是熱情招手的東道主,以無微不至的細心招待著遠赴而來的旅客,提供著舒適的環境以便休憩。
晦澀、霉爛的氣味將不復存在,而是一股清新的狂流不停灌入鼻腔之中,將所有的穢氣清洗殆盡。
「呼哈!這個地方的空氣簡直就跟維多利亞港是天壤之別啊!我都快覺得這裡是天堂了!」飛宇像是迫不及待與純淨的大自然親密接觸,鬼吼鬼叫一番之後便立即呈大字形向下倒去,享受著小草婆娑的輕撫。
「就你像個小孩子!都不覺得丟臉嗎?」
「好了啦!小娜……難得有機會來原野渡個假,我看還是趕緊鋪上質地精緻的可愛餐巾,來一場淑女之間的優雅餐會吧?」汎堤拉喜孜孜地提著手中不知何時變來的餐盒,歪著頭面帶笑意地詢問。
一聽聞如此令人愉悅的點子,不僅菲爾娜舉雙手贊成,就連聖晴與莉琳也抵擋不住如此具有魅力的邀請。
唯一一個覺得自己還算正常的重敏,只好以充滿鄙視的眼神看著在他眼中如同螻蟻的飛宇。
「也難怪你是這種個性了,多虧莉琳真能夠忍受你那麼久……」儘管重敏嘴上說著惡毒的話,但是從那留有一絲理性的微笑當中,飛宇看見了身為損友的存在。
「不能這麼說,南島的孩子都是很活潑大方的。像你這種腹黑卻又玻璃似脆弱的陶偶,我真的想不出來你到底來自於何方。」平時神經腦筋一根粗的飛宇,在面對重敏吐嘈時的反擊竟會如此流俐且具有殺傷力。
但也因為這份粗枝大葉,往往直搗重敏心中最脆弱的部位,給予沉痛的致命一擊。
「我知道。」重敏將出發前馳爾爾所給予用來防身的鋼劍放在一旁,一屁股就這麼坐在飛宇的身旁。「喪失記憶的我卻知道,一定存在的故鄉是我這輩子唯一的家。但是我無法回想……不,是被迫無法回想,建立在我不情願的立場上所奪走的權利,我無法理解……為什麼會『選擇』我呢?」
「……咦?」
話剛說完,重敏立即露出了非常難看的表情,飛宇則是被他遲遲沒有結出下文而將注視遠方的目光移向重敏,在看見重敏那如死人般蒼白的臉孔時,腦海中頓時浮現出符合此情境的記憶……
──不協調感。
「選……擇?」
正當重敏喃喃複述這兩個字的同時,距離他們不遠處的森林邊陲,發出了震地的狂暴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