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入夜的維多利亞港,實在美的令人無法言喻。
皎潔如玉的月光映照海洋,閃爍在海面上的燐光有如無雜質的珍珠一般美麗,粼粼蕩漾著微風輕拂,如女神頌讚的天籟之音是星辰之夜所降臨的海洋之子悠揚歌唱,淡飾的苦鹹海味竟也透露芳華也似的氣息,鑽鑿著每個人的嗅覺神經。
然而在城鎮一隅被稱之為「小不夜城」的密集市集,和那延綿在靜謐海洋邊緣的燈火闌珊之處相比,顯得十分突兀且嘈雜,卻依然無法打破夜色所帶來的沉默規則。
高懸門簷之下的燈籠,總覺得來得比星星還來得刺眼。
走在商店街的聖晴,沒頭沒腦地對日常用品瞎抱怨一番,雖然走在一旁的飛宇和莉琳並無察覺有異,但是光從聖晴那張近乎死木槁灰的表情,要他們相信世界末日即將來臨也並無不可。
──更何況前幾天發生了那件事。
「我說妳啊……可不可以老是擺那張酷酷的臉?雖然感覺不是這麼一回事啦……唔哇!」
話甫落,飛宇立即被莉琳扛在背後的巨大斧頭狠狠「頭搥」,動作乾淨俐落地與大自然瞬間化距為零。
「你是笨蛋嗎?你也不看一下人家的臉色!你這個大笨蛋!笨、蛋!」看著被一擊秒殺的飛宇,莉琳頓時間覺得這個男人除了那身肌肉之外,真的無半點可取之處……雖然這在幾年前就是已經知道的事實。
「給我認真地觀察臉部肌肉所牽動的每一寸肌膚!她那張哪是什麼酷酷的臉,而是超、級、酷的啦!」
「喂!那妳幹嘛揍我?」
「這種事就是要默默埋藏在心底只有你和天神才知道!你不覺得一講出來整個氣勢就遜掉了嗎?給我好好地學習!」
因為還嘴再度被補上一腳的飛宇,噙著眼淚不斷咒罵自己的愚蠢──不過八成是被莉琳那無厘頭的一席話被洗腦了。
事實上莉琳也只是嘴上說說,她的確也為聖晴反常的舉動感到不安,尤其是前幾天重敏和火楓起了衝突之後,無論莉琳和飛宇再怎麼費盡心思想讓聖晴心情好轉,結果也只能以她毫不領情而收尾。
莉琳並不認為聖晴這種陰悶到盡乎啞巴程度的心情會是重敏和火楓決裂所導致,就這一個月相處以來的經驗告訴她,聖晴的本性堅強到面對每一件事都能樂觀以對,並不會因為朋友搞分裂就一蹶不振,甚至到六主無神的慘烈狀態。
於是追根究柢去尋找這件事發生的契機,並且分析其中一些較為矛盾且不合理的部分,最後發現了一點對聖晴而言算是最直接的影響因素。
──重敏暴走。
由於莉琳和飛宇算是中途加入的成員,所以對重敏這個人並不是非常了解,根據她對重敏的認識,就和飛宇所說的那樣算是樂天知命、寬以待人的好人一枚,並且有著面對飛宇也能不動肝火、好到不像話的脾氣;但是當下重敏就算對火楓大吼大叫,甚至到了動手動腳的地步,莉琳也認為是合乎常理範圍之內的舉動,畢竟好人不是聖人,擁有金剛不壞的永久性好人心腸。
那……會不會是聖晴太過相信重敏,程度已經到達了依賴呢?
雖然這並非不可能,卻實在很難令人接受啊……
看著走路略為搖搖晃晃的聖晴,莉琳頓時間有股衝動想把她緊緊擁入懷中,用盡所有的力氣宣示自己也是聖晴最重要的朋友,無論發生了什麼事,自己會不離不棄地陪伴在她的身邊,永遠給予她擁有自己的權利。
但是,正如聖晴是那麼地堅強,莉琳打自內心無法讓這面已經快被破壞殆盡的銅牆鐵壁,因為自己的任性而壓倒了最後一根稻草,因為她知道這麼做的下場,就是使聖晴完完全全墜入黑暗。
能夠讓聖晴從黑暗中找尋黎明的最後一絲光明的──唯有那個人。
永遠溫暖的像冬天的太陽,不致於刺眼能夠與之直視的平等權利。以及,足以擁有融化聖晴長久以來冷若冰心的堅強內心,流下溫熱眼淚的能耐──那個人,既不是擁抱月亮的太陽,亦不是守護公主的白馬王子……
他只不過是個平凡人中的平凡人,連承諾也有無法遵守的時候的普通人。卻是對聖晴而言,幾乎無法取代的存在。
糊里糊塗思緒打轉著的同時,莉琳纖細如柳的雙肩被一雙溫暖的大手輕輕覆蓋,由於入夜的關係,稍顯微涼的天氣讓莉琳輕輕哆嗦的身體變得十分敏感。她吃驚地將頭往後一轉,飛宇那黝黑的嘻皮笑臉不知何時變得如此燦爛和煦。
「抱歉,打擾妳想事情了嗎?」飛宇微微錯愕地啟齒,因為莉琳此時的表情突然變得很凝重。
「呃……啊!沒事,我剛剛的確是在想事情,可能是想得太入神了……」染上紅暈的雙頰突然添上熱度,莉琳總感覺自己的心跳似乎正在加速。
「聖晴的事情嗎?」
「……嗯。」莉琳動作不自然地點了點頭。「我只是在想,楊重敏的存在對她而言,到底象徵著什麼意思……」
「老實說我挺討厭那個人,因為他總是無時無刻在所有人不知不覺的狀態下掠奪信任,以獲取從失敗的底層爬上來的力量……而且也能趁機從每個人心中抓取一些幸福,滿足他一無所有的空虛心靈。」
飛宇雙眼微微瞠大,看見這個稀罕至極反應的莉琳不禁莞爾一笑,接著像是在自言自語說道:「說穿了,楊重敏其實是什麼都沒有的空殼布偶,甚至連擁有他的價值都渺小地令人不屑一顧……」
「所以才因此獲得聖晴‧艾爾絲的絕對信任?這樣的結果真的讓我無法接受……」
莉琳的目光停留在一幢規模不算大的簡陋旅舍,用以標示店名的招牌似乎因為經年累月的摧殘而顯得斑駁鏽蝕,上頭的文字已不可考,而聖晴就站在門口發呆著。
「妳會羨慕嗎?」飛宇極度輕聲的詢問,深怕這句話會像個鞭炮般轟炸迴盪著沉悶震耳的擾人聲響,卻也盡量不使它化成利刃。
羨慕?這個名詞早就不知道何時被拋到九霄雲外了,以前聽到這個名詞的時候還會嗤之以鼻的……但是莉琳現在卻無法一如往常向飛宇大聲反駁,並且咒罵他的愚鈍至極。因為現在的她,早就已經幸福得無以復加,根本不需要去羨慕別人擁有自己所沒有的東西,也不用去爭取超載滿溢的幸福感。
但聽到這句話的當下,心竟然會被緊緊的揪著。
「我不懂……」莉琳看著推開旅舍大門走了進去的聖晴,隨即邁開佇立不前的雙腳走了上前。「人家常說羨慕與嫉妒是對立的兩種情感,卻也是並存的一種關係。正因為羨慕別人擁有自己所沒有的,進而產生相對厭惡、憎恨雙方的負面情緒。但是我知道的!我打從一出生就已經沒有了名為『羨慕』的情感,所以我並不會因為自己不幸福而像個乞丐一樣向別人乞求愛戴……」
「但是我,現在我的心就像被一把火燃燒吞噬著……就像是懲治自己的無能所導致的悲傷,讓一個明明可以敞開微笑的女孩從此失去了微笑與幸福……」
失去笑容的那份天真無邪,就像被陰影遮飾的瑕疵品。飛宇大概知道莉琳想傳達的心意中隱含的意思。他也知道這個時期大家的心情也不好過,彼此都在煎熬自己的痛苦。
可是此刻飛宇的內心,卻比任何時候來的平靜、清澈的無半點雜質。
所以莉琳在他的心湖正中心所滴落的眼淚,就像血紅的月亮垂涎的鮮血,一觸表面暈成四散的碎絲,終究染成一片污濁。
而那份污濁,就是飛宇從莉琳心中所咀嚼的黑暗。
「我知道,所以才不忍心去責怪妳……」如翳入天廳的祈禱,飛宇的言語就像融入空氣般舒適自然。「我完全無法想像自己什麼都做不到,只能像個無助的孩子去依靠全身傷痕累累的妳……我知道自己只會給妳帶來麻煩,所以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會永遠支持妳,在妳的身後作為追隨妳的影子。」
莉琳雙眼瞠大,內心的動搖已經無法維持以往的假性平靜,顫抖的雙唇就想要擠出一句「謝謝你」也成了無力的呢喃。所以她索性地停下腳步,奮力往後一倒,一頭栽入飛宇厚實且溫暖的胸膛,一如往常的距離都能感受到他的溫度。
「你真的沒有騙我……」豆大的淚珠無預警從浸溼的眼眶奪出,莉琳也不管飛宇是否介意把他的衣服弄得溼溼的,一轉身就將臉埋入其中。
而飛宇已無平日的嬉皮胡鬧,充滿憐愛的眼神低頭望著小他一顆頭的莉琳,動作熟稔地用手指撥弄如冰雪的長髮,成熟穩重的氣息令他看起來就像個值得依靠的大哥哥。
「我怎麼可能會騙妳……」
「但是你騙我說你沒偷吃龍蝦。」
「……」
* * *
──咿呀咿呀。
聖晴踏著無力的步伐走上陳舊的階梯,用以安插木頭的卡楯也早以被蛀蟲給吃的差不多了,說真的能夠承載一個人的重量真的令人難以想像。更何在前幾天一群人還慌慌張張地抬一個人同時衝上二樓,如此無堅不摧的最低限度也夠人瞠目結舌了。
但是紫髮少女並沒有心思顧慮這些,反而顯得六神無主。
原因大概出自於前幾天所發生的那件事情。
其實在事件發生的當下,聖晴對於重敏性情大變也和同行夥伴的吃驚程度相同,就算在撿來這個陌生人並且相處的這三個月內沒有看到重敏動怒過,偶爾的一次爆發對她而言是合理範圍之內的。
──因為聖晴的內心,早在很久很久以前被摧殘殆盡。
在別人眼中,聖晴所表現的態度其實並不符合預期之中,反倒說是冷靜過了頭。
在聖晴眼中,自己所表現的無力其實並不符合預期之中,反倒說是慌亂過了頭。
聖晴知道現在的自己所萌生的情感是不允許的,所以她拼了命似的將這份情感壓抑不使爆炸,沒想到這份倔強竟然會比十年前的那份煎熬更加痛苦,就好像失去摯愛也遠遠比不上這如千刀萬剮的無限痛苦。
所以才拼命忍耐不使自己崩壞,才會讓別人以為自己已經成了六主無人的空殼。
──就連你也要丟下我一個人嗎?
──明明是如此的寂寞,明明你也知道的!
──不要……我不要你走!
無限的掙扎將心弄得疲憊不已,此刻的聖晴就算回到暫時的住所也無法從所謂的「家的歸屬感」當中獲得沉澱,不停動搖的心思就像顆不定時炸彈,隨時都會將自己僅剩不多的理性炸開。
沒想到映在眼底的所有一切都如此枯燥乏味。
轉入轉角,從右邊數過第三間的房間就是那名少年的住所。
理性告訴自己說不必再抱持無謂的期望,因為那名少年早已在那時遠走高飛,前往了聖晴這輩子所奢望的真實國度。但是她的雙腳卻意外似的不聽使喚,一步步邁開縮短人間與地獄距離的雙腳,即將踏入名為絕望的世界。
「不……」
僵硬的右手倏地伸向門把,充斥在瞳孔間的灰暗不停流轉,投射在眼中的一切頓時迷濛不清。
「不……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