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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常自稱「炎黃子孫」。
這個詞出自於遠古的傳說──也就是「黃帝」這個人。
他與蚩尤大戰後奠下了中國的基礎,據說所有中國人都是黃帝的後代。
然而奇異的是,根據山海經記載,「黃帝」有著四張臉與八個眼睛,有時甚至會變化為一只充滿空氣的金黃牛皮囊,這個牛皮囊隱隱閃爍赤光,有六條腿及四片翅膀,卻找不到眼睛和臉龐。
這個「黃帝」,明顯與現代人的模樣完全不同。
明明我們是「黃帝」的後代,但為何我們與他有如此大的差異呢?
我想,或許是因為長久時間的演化,讓這種奇形異狀的外表,轉化成現在人類的模樣吧。
在某天時我發現了。
不只「黃帝」如此,所有山海經中記載的神獸都是如此。
這些神獸在經過漫長的演化過程後,擁有了與一般人相同的外貌。
我們稱這種人為「山海人」。
「山海人」雖然外觀與一般人無異,但其實他們都擁有特殊的力量。
有的「善走」。
有的「不聾」。
有的「無臥」。
這些「山海人」有的一出生就發覺了自己的能力,有的是成長到一半時才察覺。
但是,可能不多人知道吧,有一種方法,可以讓普通人類也擁有「山海人」的力量。

──那就是把「山海人」殺了後,再把他吃掉。


第一章 儵魚


這世界上有一種職業,他的任務很特殊。
只要僱用他的老闆醒著,他就必須待在老闆身邊,守護對方的安全。
我們通常是這麼稱呼這種職業的──
「隨扈」。
在隨扈學校受訓時,教官曾對我們說過這麼一段話──
「你想要快樂嗎?」
不待我們回答,教官搶先說了答案:
「你們這輩子,將不再擁有屬於自己的快樂。」
這並不是喝斥。
平淡的語氣,彷彿在跟我們說一件再也平常不過的事。
──為什麼?
我想問為什麼?
但是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那時的我,早就因為各種慘絕人寰的訓練而幾乎喪失了意識。
但是,這段話還是重重地烙印在我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子。
抓住我的領帶,她一字一頓地對我表示:
「只要老闆醒著,你就必須待在他身邊──這是我們這個職業的基本規則。」
教官繼續說道:
「你的職責表面上是保護老闆安全,但實際上,老闆會對你提出本職工作以外各種你想不到的要求。這也是當然的,畢竟你無時無刻跟在老闆身邊,可說是除了家人外最親近的人。」
她盯著我的眼睛,像是要將這個答案壓進我的腦中似的說道:
「你必須抹殺自己的心智、抹殺自己的個性──」
──抹殺自己的人生。

§

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
刺耳的電子聲從我脖子處響起。
短暫的夢很快就結束了。
教官當時給我的訓練幾乎等同於人間地獄,但說老實話,現實也好不到哪裡去。
看來不管是醒著還是睡著,我都沒有地方可以喘息。
我無奈地睜開沉重無比的眼皮,將脖子處的開關按掉,刺耳的電子聲總算停止下來。
我低頭看了看手錶,現在是半夜三點。
記得我是兩點半躺下去的──換句話說,我只睡了半個小時。
不只今天,昨天我好像也只睡了三個小時?
「……好想死。」
話雖這樣說,然而憑著高超的意志力,我還是成功抵抗了濃厚的睡意,撐起身子。
蹬著黑色的功夫鞋,我遵循多年的習慣站到床前的全身鏡前方,檢查自己的服裝儀容。
鏡中映出了我──李狌的身影。
高大的身材、有些凌亂的頭髮、因長期睡眠不足而無神的雙眼。
我舉起手來,拉起頭上的幾綹髮絲察看。
「果然……還是白的。」
雖然才十七歲,但我頂上的頭髮沒有一絲是黑的,反而跟個七十歲的老人一樣,呈現如雪般的純白。
據說人的頭髮會因為壓力而變白。
五年前我遭逢劇變,本來烏黑的頭髮瞬間變得雪白,直到今天都沒能恢復。
雖然很希望它能變回黑色,但只要待在這個老闆底下做事,我想這天永遠不會到來吧。
我的視線繼續往下。
雖然剛起床,我身上卻穿著長袖的白色唐裝和燙得筆直的黑色西裝褲。
除了洗澡外,不論寒暑,不論吃飯睡覺,不論白天晚上,我都是這副打扮。
一般隨扈在工作時都穿著整套黑色西裝。
不過因為我的老闆熱愛中式服裝,為了待在她身邊而不那麼顯眼,我的服裝就折衷變成了這副模樣。
儘管一開始時很不適應唐裝,但現在的我已經非常習慣這種有著立領、對襟和盤扣的特殊服飾了。
「唔,看起來有些沒精神……但整體儀容沒問題。那麼最後──」
望著鏡中的自己,我伸手摸了摸脖子。
從指尖處傳來的冰冷觸感總算讓我稍稍清醒了些。
在立領處有著一個特殊的裝置,具備流線形的外觀,緊緊貼著我的脖子環繞一圈。
乍看之下會以為我的脖子上繫著一圈黑線,但其實並非如此。
──繫在我脖子上的,是「金屬環」。
這東西的真面目是高科技儀器,可以通話也可以定位,當然還有一些連我都不知道的功能。
但真要我說的話,我會說這個比較像「項圈」。
──主人幫寵物繫上的「項圈」。
事實上也的確是如此,因為它就是我的老闆為我繫上的。
而且,沒經過她的同意,絕對不允許拆下來。
自那天起,我的苦難開始了。
不論何時何地,即使在深夜也一樣。
只要我的老闆想叫我過去,這個項圈就會響起刺耳的電子音──
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
……就像現在這樣。
「來了……別催了。」
我有氣無力地說著。
搔了搔凌亂的頭髮,我匆匆趕往老闆所在的地方。

§

穿過彷彿永無止盡的昏暗走廊,我從「東棟」來到了「本棟」中。
我與老闆居住在某棟歐式的大宅邸裡,老闆將它命名為「四藝」。
「四藝」共分為「東棟」、「南棟」、「北棟」、「本棟」四個區塊。
「本棟」被其他三棟以品字型包圍著,空出來的西側則是大門和庭院。
這棟宅邸在前一個主人擁有時住了兩千人,目前卻只有我跟老闆兩個人居住。
因為沒人維護和打掃,庭院雜草叢生,屋內的地板出現許多破損,燈泡也壞了一大半。
我跟老闆一人住一間房間,使用率大概是整座宅邸的千分之一。
只能說真是太浪費了,完全搞不懂老闆當初為什麼要買下這棟房子。
不過她令人難以理解的行為也不只這樁就是了。
沒過多久,我來到老闆的房間內。
她的房間到處散落著厚重的書籍,幾乎沒有落腳的空間,而她正躺在那堆書中,臉上蓋著一本攤開的書,似乎正在睡覺。
然而當我一踏進去,她就大聲怒喝:
「──來得太慢了!」
她拿起臉上的書,從地板上坐起身來,雙眼像是要將我刺死似的緊盯著我。
我的身分迫使我必須在老闆面前展現出完全的服從。
雖然心中十分不滿,但她畢竟是我老闆,我不能做出失禮的舉動。
於是我站著三七步,抬起下巴,使盡全力地表達我的痛悔之意。
「我看你根本就沒有在反省嘛……」
砰!
我的老闆不客氣地把她正在閱讀的書砸過來,正中我的臉部!
這一擊可說是使盡全力,完全沒在客氣。
我就是這點不好。
儘管去受訓了,也被教官嚴格訓練過了,但唯獨對我的老闆,我會不自覺地吐露出真心話,心裡想的跟實際行動上總是會有一段落差。
厚達五百頁的書貼在我的臉上,我以眼角餘光瞄向我的老闆──林三翼。
她的容貌十分端正,有些微微上吊的鳳眼在瞪人時格外凶狠。
今天的她披著黑色披肩,穿著一件式的無袖藍色旗袍,上半身的部分是素面,腰部以下則點綴著各種花朵刺繡。
與我相同,她不分四季寒暑都穿著旗袍。
但不同於我每次穿的都是一樣的服裝,林三翼的旗袍有著各式各樣的款式。
今天她穿的旗袍胸前有著小小的鏤空,本來就已經很短的下襬還開衩到大腿根部,修長又雪白的雙腿就這樣顯露而出。
旗袍是設計給高挑女性穿的服裝,穿上高跟鞋的林三翼只矮我這個一百八十公分的人幾公分而已,可說非常適合旗袍。
而且她的身材十分窈窕,配上這種貼身的旗袍十分引人注目,豔麗得完全看不出是十七歲。
然而儘管她的身形彷彿旗袍的代言人,但還是有個地方顯得不太合適。
──那就是她的頭髮。
亞麻色的長髮凌亂地披在肩上,一看就知道是懶得整理。
適合旗袍的髮型應該是髮髻,但林三翼嫌那種髮型太老氣,所以總是讓及腰的長髮隨意散在身後,即使出門也只是隨便用髮圈紮起來(有時甚至就頂著一頭亂髮出門)。
虧我每天幫她保養和維護……真是糟蹋了那柔順的髮質。
「哈啾。」
林三翼打了個小小的噴嚏。
我仔細打量她,只見她的身體正微微顫抖著。
「大小姐,怎麼了嗎?」
雖然她是僱用我的老闆,但在人前,我都喚她作大小姐。
「我會冷。」
「是喔,多穿點衣服吧。」
「我說我會冷。」
「嗯,那就多穿些衣服吧。」
「……(脫)。」
「為什麼都已經說冷了還硬是把披肩給脫下來,妳故意的嗎?」
「……咳咳。」
「看吧,都已經在咳嗽了──」
突然間──
林三翼站起身來,喊道:
「────立正!」
突然其來的大叫讓我反射性地立正站好!
走到我面前,她問道:
「我問你,你是誰?」
「……我是李狌。」
「職業是?」
「妳的『隨扈』。」
「工作內容是?」
「永遠待在大小姐身邊,保護妳遠離一切驚擾和危害。」
「感冒病毒算不算危害?」
「當然算。」
「如果我感冒了,你算不算失職?」
「不算──」
我抬頭挺胸說道:
「因為這應該是大小姐的腦袋失職。」
「………(捏)」
「痛痛痛痛──別捏我的臉頰啦!」
「你對老闆說出這種不敬的真心話對嗎?」
「我說的不是真心話。」
「要不然是什麼?」
「是實話。」
「………(捏)」
「好痛!痛死了!別用金屬鑷子捏我啦!要流血了!真的要流血了!」
「在你的臉變形前,我再問你一次,我覺得冷了,你該怎麼做?」
林三翼直勾勾地盯著我上半身的唐裝。
「……我知道了。」
雖然這樣做實在很奇怪,但我還是將上半身的白色唐裝脫了下來,披在林三翼身上。
一陣冷風吹過,被迫打赤膊的我不禁打了個寒顫。
我這幾天幾乎沒有睡,雖然外表看起來很精壯,但實際上身體十分孱弱。
「……好冷。」
我不由自主地摀著身體這麼說。而林三翼的回應當然是──
「下次記得穿兩件唐裝。」
……一般人是不會這麼穿的。
但這次我總算忍住心中的抱怨。
林三翼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皺起漂亮的眉頭說道:
「看你的表情……你是不是心中有所不滿?」
「……沒有。」
「那就好,因為『這是你本來就該做的事』。」
……又是這句話。
我暗自嘆了一口氣,回想這五年所經歷的種種事情。
多年前,我被林三翼僱用時,她對我訂下了唯一一條規矩:
『只要聽到我的呼喚,你就必須以最快速度趕到我身邊。』
聽起來似乎很棒?只有一條規定。
但後來我發現自己實在是太天真了。
這五年的工作讓我明白林三翼的規矩多如牛毛。
──搭車時必須讓她先上下車。
──她只喝自己水壺中裝的水。
──起床時必須喝三十度的紅茶。
林林總總,族繁不及備載。
每當我對這些本職工作外的要求提出抗議時,她總會板著臉、扠著腰說道:
「這是你本來就該做的事。」
只要有一項事情做得不合她意,她就會毫不留情地拿金屬鑷子捏我的臉頰。
除了隨扈外,我覺得自己同時身兼管家和男僕兩項職業。
但我又能如何呢?
如果惹老闆不開心,之後倒霉的可是我自己,倘若運氣不好的話還有可能被解僱,丟掉這份工作。
有一句話說得好:「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雖然我覺得這屋簷似乎也太低了些,我的頭都已經彎到地底下去了啊!
「話又說回來,你為什麼來得那麼慢?」
「大小姐,我這幾天幾乎都沒睡。」
「那不是藉口。」
這女人……真是令人火大。
我盡力保持恭敬的態度,但我知道我僵硬的笑容已經完完全全背叛了我。
「我已經用最快的速度趕過來了。」
「用你的『能力』不是可以更快嗎?」
「使用『能力』是很耗體力的一件事……這幾天我都沒休息,要是再這樣下去,直接累倒都不奇怪──」
「所以呢?」
「…………」
「身為你的老闆和僱主,請問你期望我說什麼?請去好好休息吧?請別回應我的呼喚?若是這樣,我僱用你做什麼?」
她冰冷地說道:
「我的要求只有一項:『只要聽到我的呼喚,你就必須以最快速度趕到我身邊』──你到底做不做得到?」
「……做得到。」
記得當時在隨扈學校受訓時,教官教了我們一個字──
忍。
無論發生什麼事都必須忍耐,都必須逆來順受。
只要僱主醒著,你就必須待在她的身邊,回應她的所有期待。
這就是這職業的宿命。
我端正站姿問道:
「大小姐,在這樣的深夜叫我,請問有什麼事呢?」
「臨時有看診的委託,我現在要出門,你送我過去。」
拿起桌上的羽毛髮圈,她甩了一下頭髮,將頭髮紮了起來。
「我知道了,我去開車。」
「來不及了,用你的『能力』送我過去。」
「………………」
她完全沒把我剛剛的話放在心上。
「沒聽到嗎?我說,用你的『能力』送我過去。」
忍。
忍耐就對了。
我露出笑容回應:
「謹遵大小姐的吩咐。」

我走到庭院裡,默念山海經中的古文,背起了林三翼。
「『南山經:招搖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禺而白耳,伏如人走,其名曰狌狌,食之善走。』」
深吸一口氣,我使出我的「能力」──「移動」。
不過一眨眼的時間,我們就橫跨了二十公里的路程,來到了目的地──一棟大型日式建築的前方。

§

山海經記載了千千百百種的神獸。
「狌狌」。
「儵魚」。
「𪁺𩿧」。
這些神獸擁有奇形異狀的外觀,但經過長久的演化後,都變成了人類。
我們統稱這種人為「山海人」。
這些「山海人」有著各式各樣奇異的「能力」。
只要親手殺了他們後,再吃掉他們死後所掉落的結晶體,就可以擁有他們的「能力」。
在許多年前,不知是幸還是不幸,我殺掉了山海人「狌狌」,吃下了他掉落的結晶體。
一如《山海經》中記載的,只要吃掉「狌狌」這種生物,就會變得非常善於走路。
於是我完整地繼承了他「移動」的「能力」。
不管距離多遠,只要我使出「能力」,一秒就能抵達目的地。
這個能力看似方便,但本質還是建立在移動上,故依舊有著諸多不便。
其中最麻煩的就是這個──
無法避免體力的消耗。
趴在泥土地上,我劇烈地喘著氣。
肺部不斷哀號著要更多的氧氣,腦袋也因為缺氧而隱隱作痛。
我身上的唐裝一眼就看得出被大量的汗水所浸濕。
雖然省略了過程,但我剛剛的舉動,等同於背著林三翼跑了二十公里。
即使在體力充沛時,這依然是件很吃力的事,更別提這幾天我幾乎沒休息了。
「喘成這樣是怎麼回事?好像我很重一樣。」
林三翼又皺起了眉毛。
她的眉毛是不是原本就纏在一起啊?總覺得在我面前,好像從沒看她眉毛舒展開過。
林三翼拚命地用她的膝蓋頂著我的腹部問道:
「我應該很輕吧?非常輕吧?根本感覺不出重量吧?」
這誘導式詢問也太明顯!
看來要是我不回應她,她是不會善罷干休的。
雖然呼吸還沒調順,但我仍盡力回答她的問題:
「妳的體重……呼呼──
超輕的……呼哈──
重點是大小姐身材那麼好,怎麼可能會重呢?」
「我也這麼覺得……等一下,總覺得你說話的節奏有些奇怪?」
林三翼思考了一會兒後,將高跟鞋踩到我背上,本來趴在地上的我瞬間全身與泥土地來個緊密貼合!
「你這傢伙……藏頭文是吧?『妳超重』是吧?」
「……………………」
一張嘴就會吃進泥土,我完全無法開口反駁。
我已經盡力隱藏真心話了,為什麼還是被看穿?
還有……細跟高跟鞋真的超痛的!
「現在感受到我的重量了嗎?很重對吧?我可是足足有0.053公噸重喔!」
為什麼要特地換算成公噸?
而且為了讓我在心態上更加感受到重量,妳竟然不惜說出少女的體重?
「大小姐,妳先暫停一下……聽、聽我一句話……」
「什麼話?」
「古人說的好:『有容奶大、窮胸極惡』,既然妳胸部那麼大,脾氣就不該這麼差……」
「去死!去死!去死!」
雨點般的細跟落在我的背上,我的意識逐漸遠去。
這樣也好,總算能好好睡一覺了……
「哈哈哈!等好久沒看到兩位的人影,沒想到竟在這邊玩起來了!」
此時,一陣爽朗的聲音響起。見到外人出現,林三翼總算停止了對我的施虐──
然後站到我的背上。
「…………」
妳真的──
超級──
重!
「初次見面,久仰兩位大名,我是這次的委託人,名叫洪昌。」
眼前的中年男子露出燦爛的笑容,伸出了手。
他大約四十歲,下顎處蓄著短短的鬍渣,右臉處則有著一道長長的傷痕。
即使穿著男性和服,也難掩他壯碩無比的身材,雖然沒有刻意展現,但他全身上下都散發出一股成熟男人才有的滄桑和粗獷。
我的老闆林三翼露出甜美的笑容,回握住他的手。
──某個意念忽然閃過我的心中。
雖然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我的睡意瞬間消逝無蹤,精神緊繃了起來。
我看向洪昌。
面對我銳利的眼神,洪昌露出溫和的笑容,朝我笑了笑。

§

「哈哈哈──」
洪昌的笑聲十分洪亮,彷彿能吹跑這世間所有的不如意。
他大步地走在我們前方,一邊引領我們走進迷宮般的宅邸,一邊笑道:
「我很喜歡日本文化,這棟宅邸是我依個人興趣建造的,不知林醫師覺得如何?」
「滿典雅的。」林三翼回以一抹淺淺的笑容。
走在兩人後方的我開始環顧起四周。
這座占地百坪的日式建築由無數和室所構成,和室與和室間則以木製走廊連結,從建築物的氣味來判斷,這棟建築物恐怕是用純木打造的,沒有使用其他任何材料。
除了和室外,日式的庭園造景也十分搶眼,一不小心就會誤以為身處日本古代的貴族家。
洪昌開心地笑道:
「能讓林醫師喜歡,這棟建築物建得也算有價值了。這些年來不斷聽聞林醫師的奇聞軼事,今日相見果然名不虛傳,是位奇人!」
「洪先生過獎了。」
林三翼露出饒富氣質的笑容與洪昌周旋。
在外人面前,我的老闆基本上都是這副模樣。
說話輕聲細語,面帶溫和微笑。
每次看到,我都忍不住感到疑惑:平常那個在我面前宛如破壞神化身的傢伙是誰?
不知是誰曾說過一句話:「女人擁有很多面相。」
這句話說的真是一點都不錯。
以我老闆來說吧。
她有暴力的面相。
也有假裝自己不暴力的面相。
更有用暴力來強迫你說她不暴力的面相。
──咦?這感覺好像都是同一個面相?
臉頰突然傳來熱辣辣的疼痛感,中斷了我的思考。
在洪昌看不到的地方,林三翼用金屬鑷子捏了一下在她後頭走著的我,害我痛得差點叫出聲來。
沒發現林三翼殘暴行為的洪昌在前方繼續說道:
「聽說林醫師妙手回春,很多一般人無法治療的絕症,只要到了妳手中,就能藥到病除,是這樣嗎?」
林三翼用手拂了一下瀏海後,以清亮的聲音說道:
「既然請我來,洪先生應該知道我的規矩吧?」
「哈哈!當然知道、當然知道,不論病症,治療前一千萬,治療後再付一千萬,對吧?」
「對洪先生來說,兩千萬應該是小數目吧?」
「我白手起家,家境只是小康,兩千萬當然是大數目,但是能見到林醫師──」
洪昌哈哈笑道:
「這筆錢花得一點都不冤。」
我注意到一件事。
洪昌無論是打扮還是說話用詞都帶著古風。
這種外顯行為讓他整個人散發出一股誠懇的氛圍。
明明是社交辭令,但從他嘴中說出來感覺就很自然。
從這些跡象研判,他應該在外打滾了許多年,具備豐富的社會經驗,是個見過大風大浪的老江湖。
依照職業習慣,我默默地將剛剛的分析紀錄歸檔在心中。
此時,洪昌以帶著笑意的眼神打量了我一眼。
我們彼此目光相接。
看來我偷偷解析他的行為似乎被看穿了,果然如我所想,他是個不簡單的人物。
雖然察覺了我失禮的舉動,但洪昌什麼都沒說,若無其事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道:
「哈哈!早聽說林醫師身邊隨時隨地跟著一個隨扈,不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而且武藝高強,今日一見果然沒有讓我失望!今晚若是有空,要不要留下來跟我喝杯酒?」
「…………」
我沉默地搖搖頭,婉拒了他的好意,心裡暗暗吃驚。
隨扈是老闆的影子。
我們會默默地跟在老闆身後,除非真的有必要,我們絕對不會開口說話。
留在他人心中的印象越淡越好。
這樣我們才能藏於無形,才能在老闆遭遇危險時出手相救。
每次林三翼出去工作時,我總是靜靜地待在她身邊,躲在她強烈的個人特色下。
也因為這樣,至今沒有多少委託人對我留下印象。
但眼前的洪昌似乎不同,他不知從哪裡調查了我跟林三翼的事,將我們的底細摸得一清二楚。
「洪先生過獎了,我的隨扈才沒有你說的那麼有用呢,充其量是隻寵物外加擋子彈的存在而已。」
……原來在妳心中,我只是隻會擋子彈的寵物嗎?
「不對,說得更精確一點,應該是寵物+擋子彈──再扣掉寵物的功能。」
這不是只剩下擋子彈了嗎?
聽起來我跟一種叫「防彈背心」的東西有點像。
「哈哈哈!林醫師真是幽默。」
不愧是洪昌,完全不受動搖,還配合氣氛哈哈大笑。
林三翼也掩嘴輕笑,掩飾剛剛一不小心露出的真面目。
一行互相試探的人就在這棟日式宅邸中走了五分鐘,來到目的地──一間寬敞的和室。
受到紙門遮掩,從外頭只能隱約看見搖曳的燭光和一個躺在地上的瘦弱人影。
「林醫師,這是事前支付的一千萬。」
洪昌指了指紙門前的一個手提箱。
林三翼向我使了個眼色,我隨即上前打開手提箱確認。
這件事我已經做過許多次了,透過重量和目測,一眼就能看出對方是否有搞鬼。
不過為了保險起見,我還是隨便拿出幾疊鈔票抽樣檢查。
確定一切正常後,我向林三翼點了點頭。
「洪先生,我想先提醒你,不管最後有沒有治療成功,這一千萬都是不會還的。」
「儘管拿去吧,憑這點錢就能跟林醫師交個朋友,我覺得這筆生意還滿划算的。」
洪昌又哈哈大笑了兩聲。
「那就好。不過我很好奇,洪先生十年前創業,不到五年時間就建造了國內最大的製藥廠,占國內製藥量的一半輸出,年收入超過百億,照理說你想要什麼藥,絕對是手到擒來。這樣的你,究竟是想治療什麼人,又是想治什麼病呢?」
聽到林三翼的問題後,洪昌第一次斂起笑容。
抱起雙手,他緩緩說道:
「……我想請你們治療的對象是小女,她的名字叫作『洪音鵲』。」
拉開眼前的紙門──
映入我們眼簾的是個瘦弱的女孩,正側躺在純白的被褥上。
「而想請你們治的病則是──『耳聾』。」

§

國中年紀、中等身材、與下巴切齊的黑髮、穿著一身正式的紅色和服……
洪昌的女兒讓我聯想到了日本的女兒節娃娃。
儘管三個人走進了她的房間,但側躺在床上的她仍一點反應都沒有。
直到洪昌走到她面前輕拍她的面頰,她才驚覺似的跳起身來,以細不可聞的聲音叫了聲「爸爸」。
從這點可以看出她的確處在一個完全無聲的世界。
我上下打量著她,她的皮膚比一般人白淨許多,手臂和脖子過於纖細,散發著一股病弱的虛幻美感,彷彿一不小心就會消失似的。
洪音鵲對我露了一抹羞澀的笑容,此時我注意到她嘴中有著小小的虎牙。
她用細小但是清楚的聲音說道:
「各位來訪的貴賓好。」
以端正無比的儀態,她向我們行了一個禮。
因為這份工作,我見識過各式各樣的人,卻還是第一次看到如此漂亮的行禮姿勢。
簡直堪稱藝術。
林三翼皺了皺眉說道:
「為什麼她睡覺還穿著整套和服?這樣不就只能側躺或趴著睡嗎?」
「讓林醫師見笑了,因為音鵲從小身體孱弱,總是臥病在床,為了讓她不因長期的繭居生活而怠惰,我要求她除了洗澡外的時間都要穿著和服。」
我看了一眼洪音鵲的床邊,發現擺著一堆瓶瓶罐罐的補品。
看來她平時備受洪昌的照顧和疼愛。
「一直穿著同樣的衣服,對這個年紀想要打扮的女孩可是種折磨啊。」
我覺得總是穿著旗袍的妳,是最沒資格說這句話的人。
「請林醫師體諒,這是我們家族內部的管教問題。」
洪昌微笑著做出回應,彷彿在暗示這個話題應該到此為止。
林三翼點點頭,似乎也不想繼續多管閒事,開口切入正題;
「洪先生,你說要治療你們家女兒的耳聾,是怎麼回事?」
「小女在三個月前生了一場大病,持續高燒的她在退燒之後,就此陷入耳聾狀態。」
原來如此。
要是天生的耳聾者,應該是連說話都不會的。
從她剛剛咬字如此清楚的打招呼,我就判斷她的耳聾應該是後天造成的,果然不出我所料。
林三翼仔細端詳她的臉,同時把了把她的脈。
「望聞問切」,這是中醫傳統的看診方式。
因為無法溝通,所以無法「問」,但其他診療過程林三翼可是一點都不馬虎。
把完脈後,林三翼又從診療包中掏出聽診器。
不只是中醫,林三翼同時具備了西醫的知識和技術。
年僅十七歲就精通這兩個領域,這是件幾近不可能的事。
但林三翼並非正常人,在經過不斷的努力之後,她有了凌駕於專業醫師的能力。
過了三十分鐘後,她對洪昌說道:
「老實說,我找不出令媛的身體有任何毛病。」
「喔?」洪昌挑起了眉毛。
「除了身體十分虛弱外,她的身體沒有任何毛病。」
「那她為什麼會『耳聾』呢?」
「如果排除生理因素,我想她罹患的耳聾應該屬於『精神性耳聾』,因為過於強大的精神性壓力,使得她失去了聽覺。」
「妳的說法跟一般世俗的醫師一樣。接著林醫師是不是要向我詳細詢問音鵲的生活細節,再開一些無關緊要的藥──」
洪昌露出有些壞心的笑容,繼續說道:
「即使問得再詳細、觀察得再久,妳依然找不出原因,最後只好丟下一句『另請高明』,拿走我剛剛給妳的一千萬離開,是這樣嗎?」
這已經是明顯的挑釁了。
但我想洪昌誤會了一件事。
嚴格說起來,林三翼並不是一個醫生。
她所擁有的醫術,純粹只是用來找出病症是什麼的技術。
對林三翼而言,只要找出是什麼病,就幾乎等同於治療結束。
林三翼抿了抿嘴笑道:
「洪先生似乎太小看我了,我的治療並不是對症下藥,而是『消除病症』。」
「消除病症?」
「我不用瞭解造成耳聾的『原因』是什麼,是物理性心理性抑或是病毒引發──這些對我來說都不重要,只要有『耳聾』這個事實存在,對我來說就足夠了。」
從懷中拿出裝著藍色粉末的試管,林三翼說道:
「因為,我能讓她對『耳聾』免疫。」

§

「『怪水出焉,而東流注于憲翼之水。其中多玄龜,其狀如龜而鳥首虺尾,其名曰旋龜,其音如判木,佩之不聾,可以為底。』」
林三翼一邊喃喃念著山海經中的古文,一邊將瓶中的藥粉溶入水中。
據山海經中記載,有一種生物叫作「旋龜」。
只要帶著牠,這輩子就不會耳聾。
「山海人」擁有的力量究竟有多特殊呢?
就以「旋龜」來舉例吧。
即使你把「旋龜」的耳膜刺破,將牠的聽覺神經完全切斷,「旋龜」還是聽得到。
「不聾」這個特性像是安裝在「旋龜」身上的軟體,使牠完全對「耳聾」免疫。
對「旋龜」來說,「耳聾」是絕不可能出現在牠身上的東西。
就像人類不可能因為電腦病毒而中毒一樣。
林三翼從懷中拿出的藥粉,就是「旋龜」磨成的粉。
拿出針筒,林三翼將已經完全溶於水的旋龜粉打入洪音鵲的脖子中。
一般來說,這種年紀的女孩子應該會很害怕打針的。
但洪音鵲十分順從,像是早就習慣這種事了。
過了兩分鐘後……
「──咦?」
洪音鵲用潔白的手按了按她那小巧的耳朵,驚異地叫了一聲。
「聲音回來了……爸爸,我聽得到聲音了!」
「哈哈哈!太好了,音鵲,林醫師果然名符其實啊!」
洪昌開心地大笑著,一邊大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鬆了一口氣。
沒想到這次的委託一下子就結束了。
一開始看到洪昌時湧起的不祥預感,看來只是我一時的錯覺。
林三翼收拾剛剛拿出的醫療用具,起身準備離開。
洪昌彈了彈手指,將另一個手提箱交到我手中。
箱子的重量讓人備感熟悉,但我還是按例打開來稍作檢查。
嗯?
我在鈔票之中發現了一封信。
抬起頭來,我與洪昌四目相接,他努了努嘴唇,示意我打開。

就如同你能看穿他人,我也一樣能看穿你的心聲。在林醫師底下工作很辛苦吧?要不要到我底下工作?我可以給你十倍的酬勞。

信中是洪昌蒼勁有力的筆跡,最下方則寫著洪昌的聯絡資訊。
……老實說,還真是令人心動。
但是,我有不能離開林三翼的理由。
而且洪昌錯了。
即使他看過再多人,即使他非常會剖析人,他也一定無法看穿我的。
因為「李狌」這個人並不存在。
這個世界存在的,只有「林三翼的隨扈」。
我將手提箱關了起來,朝洪昌笑了笑,相信他一定理解其中蘊藏的挽拒之意。
跟在林三翼身後,我默默地準備離開。
「洪先生,謝謝你今天的照顧,就不勞煩你送了。」
林三翼以笑容阻止了洪昌的腳步。
洪昌也識趣地說道:
「那麼,林醫師,最後請容我向妳請教一個問題。」
「雖然不知道我有沒有辦法回答你,但若只有一個問題,就請洪先生不吝賜教吧。」
「妳用的藥十分不可思議……與其說是藥,我覺得更像是魔法。」
「謝謝洪先生的誇獎。」
「但我不是第一次看到這種藥。」
「…………」
林三翼頓時面露驚訝之色。而我雖然勉強維持住工作時一貫的撲克臉,心中卻也微微動搖。
將山海經中的神獸製作成藥、並將這種藥拿來行醫的人──
據我所知,這世上只有林三翼一個人這麼做。
但是……
接著洪昌嘴中吐出的話,讓我們震驚無比。
「『彭水出焉,而西流注於芘湖之水,其中多儵魚,其狀如雞而赤毛,三尾六足四首,其音如鵲,食之可以已憂』。」
那是山海經中的古文,我與林三翼已經熟讀千百遍了,絕對不會錯。
洪昌抱起雙手,嚴肅說道:
「古時候有種生物,名叫『儵魚』,據說吃了『儵魚』的人,將再也不會憂愁。最近這小鎮流竄著一種毒品,名叫『儵魚丸』。聽說吃了這種藥丸的人,能得到無與倫比的快樂。」
「……說是毒品,莫非『儵魚丸』具備成癮性?」
「當然,畢竟誰不想要『快樂』呢?吃下『儵魚丸』後,可以獲得一至三天左右的快樂,當快樂過去後,所有人都會想要重拾那股快樂。」
「那麼,洪先生想問我的問題該不會是?」
「看來妳已經猜到了──」
洪昌看著林三翼,目光如炬:

「──『儵魚丸』這種毒品,是妳散播出去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