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寒冷又一片黑暗的夜，是這一週開研發會議的情境。陳先生進研發會議室時的臉色便不太好看，見著了我，更像是見著了腳上的泥濘，恨不將一腳踢開似的。
「濰光啊！你企劃的案子，究竟是什麼時候要給阮呀！要等到公司倒了是不是呀？」陳先生將手上的資料夾往桌上拋。我瞧了一眼，那份資料與我全無關聯，這個舉動只是為了加強他的語調。
我心想，那一份案子明明已經給了研發課長了，不是嗎？我看著研發課長面臉上受凍似表情，猜想，他又忘記將我的企劃交出了吧。但是先前他已曾遺忘一回，如果陳先生知道他又遺忘的話，必定會勃然大怒，況且私心而論，研發課長對我也慈眉善目的像一尊彌勒佛，讓他受到陳先生的無謂辱罵，我心有愧疚。
「我已經給了課長了，正在與課長討論，完成之後，再給陳先生的。」事實上，自然沒有討論的那一環，只是我如此說道，方能讓給研發課長台階下。
「還在討論！都什麼時候了，你動作快一點呀！為什麼會這樣慢呀？你看看，你在旅遊的時候，腳踏車騎了公司第一，吃飯的時候，跑了公司第一，上班的時候，早退公司第一，為什麼這個企劃做的這樣慢呀？多看一點書，多學學賈伯斯啊，全心投入工作呀！之前開會還翹頭？俊凱！你上次也翹頭！你怎麼解釋？」
陳先生莫名的將火氣轉移到了俊凱先生上。那一種不斷算舊帳，卻又不斷找人算帳的模式，是不是他事業不順之時的宣洩方式？
「我那天家裡臨時有事，所以先走了。我老婆那邊……」俊凱先生的表情顯得很無奈。
陳先生打斷了他，說：「家裡有事就先走了？這麼重要的時候，你給我走了？你所有的年資假都在這禮拜給我請一請，之後我不准你請假！聽到沒有！」
在我面前，又上演了一場宮廷劇，我對自己配角的定位早已厭煩，卻不知如何抽身。
挨過研發課長的進度報告以及陳先生的不規則爆發之後，我們終於得以下班。回程的路上，我不期而遇的遇到了俊凱先生。
「你也想下班了喔？」
「是呀。」
這時候約是夜晚九點。我所認識的經理或課長們大多在此時還在公司努力，他們都是工作到極限才會休息的人，和他們這些工作狂相比，我們確實是打混摸魚了不少。
「說真的，我也很不開心每天都要加這他媽的責任制的班。當初從成大的機械工程研究所畢業，本來是希望有一份穩定的工作的，怎麼知道竟然會上了這種爛班。每天都工作超過十小時是怎樣？我們就不用處理自己家中的事情嗎？」
我並不像這些已經成家立業的人一樣有自己的家庭問題，但是對這種毫無止境的責任制確實感到一種反感。將月薪除上工時，我的薪水其實比不上一個正職的超商店員。
看我沒有回應，俊凱先生大概以為我對他不以為然吧。他忙著解釋：「這是我的想法啦，沒有什麼……」
「我也這樣覺得呀，多花一點時間陪家庭沒有什麼不好的。」
俊凱先生一笑。這一天，我很慶幸公司多了一名朋友。
過了一天，只過了一天，陳先生忽然在玄關大辣辣的將我喚了過去。
「怎麼了？」
「你手上的工作先停下來，跟阮來。」
他是天外飛來一筆，但我無法拒絕他的聖旨。我跟在他背後，忽然有一種很深沉的體悟，是，他與我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語，或許這樣跟著他，是前進最快的方法，但是我厭惡人生只是跟著別人的腳步。這樣一步一步這樣走下去，就是自已未來的藍圖嗎？就是自己未來的方向嗎？這是我所想要的嗎？
一排滿是塵埃的樓梯，逼得我掩鼻停下思考。到了公司正在擴建的一棟房間。陳先生說：「用筆記下。這裡阮要一個兩公尺寬，五公尺長的桌子，要可以放茶几，要可以泡茶，又要可以切水果，最好可以煮伙食，要有兩顆龍眼睛。記清楚了嗎？」
「是，可是，這是要做什麼？」
「阮剛不是說了嗎？阮要一個桌子呀！先畫一個桌子出來給我！」
「了解了。」我的意思是，這一種工作，不是應該由設計部門去處理嗎？我這一個企劃人員的工作，似乎包容萬象到了沒有極限的程度了。
「這張圖拿去。」陳先生賜給我一張我鮮少見到的CAID工程圖，說：「等一下給我一張3D圖。」
「好的。」我立即去請求設計部門協助。
「這是什麼東西？而且什麼是龍眼睛？」「怎麼會突然要做這一個？」「好吧，我們盡量幫你，不過我們也很忙，能做多少我們就做到少。」
戰亂似的驚惶後我拿到了圖，立即去敲了董事長室的門。這時候董事長正在向另一位新進同事訓話，見我過來，他匆匆瞄過一眼，說：「我要3D的呀，重畫！」
「這是3D的呀。」
「這是3D的？一般不都是有顏色的嗎？」
雞同鴨講的許久，陳先生終於拿出了一張圖給我，讓我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原來他所謂的3D，是有上色的，而不是只是單純輪廓。
我再度前去設計部門，請求他們為我修改，再度拿去給陳先生。
「龍眼睛畫在哪裡呀？聽話要聽清楚呀！」
一個餐桌上的『龍眼睛』究竟是什麼？我實在不清楚。所以我斗膽的拿出一隻紅筆，請陳先生在那一張CAID工程圖畫圖表示。接著我又到了設計部門，再度請他們幫忙。這時我還真像是一隻忙著接飛盤的狗，不斷東奔西跑，直到主人膩了我才會有機會趴在地上喘息。
經過了兩次的失敗，我將圖面給了所有設計部門的人看過，這才小心翼翼的對照陳先生的指示與工程圖，觀看有無差錯。
下午，陳先生似乎有重要客戶，抽不出身來，我趁時間修改了以前的業務企劃，到了五點多，我總算在回到董事長室之前，將圖交到了他手上。
陳先生只看了一眼，忽然擴大了數百倍的音量，大罵：「你倒底在畫什麼！我來畫啦！」一步步走上了我的坐位。
見著我停留在企劃書上的螢幕介面，他愣了一愣。其實我早已清楚，董事長的職場技能停留在電腦還未普遍的時代，對於所有的電腦軟體都不甚了解。
我鼓起勇氣詢問：「請問是哪一邊畫錯了？」
「尺寸呀！你看這一條尺寸完全都錯了！」
「可是這是我造你之前給我的尺寸畫的呀！」
董事長將手上那疊厚重的資料往我腦袋砸下，我眼前瞬間一暗，腳底虛浮，險些倒地。
「誰叫你拿我給你的尺寸畫！那是要給你參考的而已！一張圖一天都搞不好！你到底有什麼本事呀？來這裡幹嘛？三吋貓咬四吋鼠！」
我站穩身子，低著頭說：「對不起。」
「不懂得去問總經理！阮要去開會了！」
「是。」
「是，是、是、是、是，你就只會是，你除了會是之外還會什麼？是？」他從業務部與研發部之間的走道走過，聲音卻連在業務部角落的我也聽得清清楚楚。
他是一個暴君，我早已清楚，受到了這等待遇，是我不夠勇氣據以力爭。
在場大約四十名業務部的成員這時交頭接耳，卻不發出多大的聲響。稍微讓我感到安慰的，是我瞄見了，他們的電腦桌布多是我企劃的聖誕電子卡。
研發課長在他離去之後，跑到了我的面前，說：「怎麼了？剛剛怎麼了？」那模樣，像是擔心他做了什麼事情連累了我。
「沒有，沒有什麼。」
「你的位置很新。壓力一定很大，加油了。」
「嗯。」
一股莫名的、充滿憤恨的、令人厭惡的強烈茫然在我身體遊走。我早已想過我存在這裡的意義，此刻卻由模糊轉為逼真。
創作內容
《為了你，變女生》24.
《愛，重練》(終)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