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儷人歌　十五章

　　馬岱這日無事，而月英親自照看季苓多日，是也該有個空檔喘息，於是今兒個由他一肩扛起照看季苓的重責大任。

　　天候漸漸冷了，馬岱在廂房內點了火盆，拿了一些辭賦抄寫，就這樣邊寫邊照料著她。

　　突然，榻上的人兒有了動靜。

　　馬岱逕自握著筆書寫，因此尚未察覺；下一刻，季苓突然睜開眼，翻身的動作，令馬岱狐疑的抬起眼來。

　　季苓的眼與他對上，兩人呆楞了一會兒；先反應過來的人，是他。「季姑娘！」

　　馬岱笑顏逐開，立刻丟下筆桿，趕來她身邊。「妳醒了，妳沒事了……」他忘情的握住她的手，眼眶突然感覺一陣酸澀。

　　只是欣喜之餘，他很快就發覺她的異狀。

　　「季姑娘？」她的眼神不對，她雖然張著眼，但似乎完全沒把他這個人給看在眼裡。

　　季苓的眼好不容易才對焦，她的手任由他握著，同時喉間發出了細微聲響。

　　「水……」

　　「來人！給姑娘送上水來。」馬岱朝門外一呼，在外頭守候的ㄚ鬟應了，立刻送上茶水。

　　季苓飲了數杯，顯然渴壞了。馬岱扶著她，不禁替這樣的她感到心疼。

　　「好些了嗎？」他啞著聲調問。

　　「士元叔呢？」

　　果然。她醒轉過來，第一個問題，不是問她自己在哪，也不是問張澧的下落。
　　她唯一關心的，還是只有龐統。

　　「軍師他沒事了……諸葛軍師重新給他打造了一副新的棺槨，幾天前已經安然下葬；妳放心，等妳身子養妥，我帶妳過去。」

　　「現在就去。」季苓抓緊他的衣袖，縮回雙腳就想起身；不料一陣頭暈目眩向她襲來，再加上胃部空虛，令她再度癱回馬岱身上。

　　「別急！」馬岱紮實的接住了她。「妳知道妳躺了幾天嗎？」

　　季苓不由微怔，看著環抱住自己的他；她直覺得想出掌拍退，卻在清楚讀出他眼底那份痛心之後，打消了念頭。

　　她不該意外……若她願意分點心思在他身上，她該明白，這個男人一直是這樣對她的。

　　「幾天？」

　　「六天。」馬岱吐出的那個數字，道盡了他這些天來為她心焦、為她煎熬的心情，「我找了老大夫兩次，這期間為了怕妳醒來後對這兒不熟悉，想找人說話，靜韜特地勞煩了諸葛夫人過來照看妳；發生那件事兒之後，來探望妳的還有諸葛軍師、韞卿姑娘、關平將軍、張夫人……就連主公都來了。」

　　為了她，牽動了這麼多人……季苓垂下眼眸，好生過意不去。「讓……讓大夥兒費心了。」

　　「妳沒事就好，季姑娘……妳沒事就好。」馬岱牽起一絲笑容，眼眶裡的淚，滴到了她的手背上。

　　季苓頗不自在的別過頭，「夠了……你……可以放開我麼？」

　　「呃……對不起，是、是我失態了。」馬岱抹去眼淚，輕柔的把她給放上床榻，拉過被子來給她蓋上。「妳餓了吧？我去讓廚子給妳弄點東西吃。」

　　他就要起身離開，卻在打開房門的前一刻，聽見了那一聲叫喚。
　　彌足珍貴的一聲。

　　「馬岱。」

　　他心頭不由得一動，「季姑娘？」

　　季苓整個人埋在被窩裡，他瞧不清她的臉面，只是清楚的，從被窩裡傳來兩個字。
　　「多謝……」

　　「別客氣。」他感動的點點頭，心滿意足的為她打點吃食去。


　　她醒轉的消息很快就傳了出去，第一個來看她的當然是撇下公務的靜韜。

　　看見靜韜眉開眼笑的出現在她身邊，季苓胸口頓覺一陣暖熱。她握住靜韜，衷心的道：「靜……對不起。」

　　靜韜臉上的傷幾乎已經淡得快看不見了，可她沒忘，靜韜臉上這瘀青，是誰的「傑作」。

　　靜韜搖搖頭，一臉不認同。「季姊，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我不該讓張澧跟妳獨處的……如果我當時在那，興許妳不會同他動起手來。」她縮著頸項，泫然欲泣的模樣讓人心疼。

　　季苓把掌心的玉手收得更緊了些；她搖了搖頭，「妳走了才好，他的身手連我都應付不了，妳在那兒只是多一分危險。話說回來，有他的下落麼？」

　　靜韜遂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全給季苓說了一回。「大伯早在日前便要每個關隘嚴加戒備，一看見可疑的年輕男子必詳加盤查；興許還來得及逮到他也說不定。」

　　「恐怕難了。」季苓輕嘆，突然想起了一條線索，「對了，他曾說此回離開，是為了投奔孫吳，妳趕緊派人告訴玄德公，或許能請孫吳那頭捉拿住他。」

　　靜韜卻是面有難色；她們現下與孫吳的關係，可不比當年了。但為了安撫季苓，她仍是頷首允諾，「我會跟大伯提的。」

　　「季姊，經過這回事兒，我說什麼都不放心讓妳繼續住在那兒了。」沉默了一會兒，靜韜倏地豎起柳眉，義正詞嚴的對季苓宣佈，彷彿已經做出了決定。「妳現下身子虛弱，待在將軍這兒還行，等身子好些了，先到月英姨那兒去住下。我明兒個就請諸葛叔叔給妳物色一間宅子，妳好好待著；至於那間屋子賣得的價錢，就給妳當作零花。」

　　季苓睜大了眼，不敢相信這回靜韜居然如此專斷獨行。

　　「有個人看著妳，妳也才不會繼續做傻事，讓旁人為妳操心。」她能說得出這話，顯然是經過其他長輩背書的，因此氣韻鏗鏘有調，不費吹灰之力的把季苓的反對給打了回票。

　　季苓眸心不由一黯，她回過臉面，直望著頭頂上的橫樑，「唉……就依妳吧……」

　　沒料到季苓這麼容易妥協；這回反而換成了靜韜說不出話來。「季姊……」


　　除了靜韜，月英、韞卿等人亦聞風來探，每天都有人過來陪伴季苓；是為了不讓她感到寂寞，也有看管她的意思。

　　只是百密一疏，就在季苓醒來第五天，傷都已養得差不多的時候。那天，馬岱得空在家，外頭下著細雨，加上寒風吹拂，又濕又冷。

　　他命廚子煮妥餐食，由他親自送到季苓房裡。「季姑娘？我是馬岱。」

　　等了一會兒，房裡卻沒回音。他心底打了個突，推開房門。

　　佳人還在。她穿著一身白衣，背後已然是他所熟悉的那細緻髮辮；她望著窗外，看著雨珠自屋簷滴落，手掌接著雨水，若有所思。

　　馬岱瞧見她的背影，不禁心頭一動。他站在門口遙望，再次開口。「季姑娘。」

　　季苓收回掌心，冰冷的雨滴自指尖溜走；回頭瞧見是他，她輕展眉兒，唇畔還夾著些許笑意，「怎地勞煩你送來？只要叫我一聲，我會自己去拿。」她繞過床榻，與他在桌案旁相會。

　　「妳的身子還沒調養好，不方便；剛好我今兒個有空，這才給妳端了過來。」他將之擱在案上，不經意往她方才站著的窗頭望去。「季姑娘，外頭天冷，還是把窗子關緊些妥當。」

　　季苓跪坐下來，朝餐食合掌頂禮，這才舉箸。

　　他關了窗，回到她身旁，「季姑娘，我聽靜韜說，妳明兒個就要過去軍師家裡住了吧？」「軍師」指得是諸葛亮，而非龐統。

　　季苓頷首，口中的米飯嚥下肚，這才開口，「我的身子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將軍，是否趁今兒個去士元叔那走走？」

　　那是他之前答應過的。無奈今日天氣又濕又冷，顯然不是一個外出的好日子。

　　「季姑娘擔心軍師，岱心裡明白；可天候不佳，過去那兒得駕馬，不太方便……待下回轉晴了，我再隨姑娘一道去看看軍師。」
　　他說的話裡，有實亦有虛；雨天駕馬縱然不便，可也有馬車能夠代步，不至於讓季苓濺濕了身子。馬岱會這樣一拖再拖，還有其他原因。
　　不能同季苓明說的原因。

　　季苓碰了個軟釘子，沒立刻發作，只是低著頭夾了一口菜。「將軍不是每日都有空。」

　　馬岱被她這麼一堵，竟覺得有些燥熱，頗不自在的別開了頭。「還望季姑娘海涵。」

　　「好吧。」她抬起頭，語帶無奈的低語，「我明白了。」


　　季苓很快用過餐食，ㄚ頭捧著湯藥來給她飲了後，她便推說自個兒累了，想躺下休息一會兒，便把馬岱連同ㄚ鬟也遣離了廂房。

　　把漆盤交給ㄚ頭收拾，並囑咐下人看好季苓；馬岱一個人獨自回到書房，就這樣坐在書卷、案牘前發呆。

　　她之所以急著往龐統那兒去，擔心自然是其中一項原因；畢竟她是也親眼目睹了自己最在乎的人被挖出屍骨，那慘不忍睹的模樣，即便不管是他還是靜韜，以至於看過龐統重建的墓之後，全都滿意的向她打包票，但沒親眼看一眼，總是覺得心底不踏實。這點，他了解。

　　但，他卻不願讓她再往龐統那兒跑。

　　他這是在跟一個已經亡故的人計較啊！馬岱搔著頭，野蠻的將一條腿跨到桌案上，整個人往後躺了下去。
　　「季苓……」他輕輕的喚著她的名。在一個人獨處時，她的芳名，他早就咀嚼過千百回。
　　對於她，他雖然了解並不深刻，但也絕非麻木無感；對於季苓的心事，他想……他多少是明白的。

　　靜韜曾有意無意的對他提示過，他當時只是一笑置之，似乎全然沒放在心上；別人興許都只把他當成一個只會帶兵打仗的將軍，可別忘了縱使他不聰明，但也絕非等閒之輩。

　　他斂上眼假寐，聽著外頭的雨聲，卻在門外傳來一串雜沓的腳步聲時突然坐了起來。

　　「主子！事情不好了！」

　　馬岱打開門，在看見是服侍季苓的ㄚ頭哭哭啼啼的跑來之後，立刻邁開步伐往季苓那兒趕去。

　　兩個看守的家丁全橫在地上，他拍了拍門，一腳踹開；只見床榻上空無一人，而房內其中一道窗子敞開，外頭還能瞧見雨絲斜飄。

　　馬岱握緊拳頭，火速奔往後院，那兒是他停放馬匹的地方。毫無意外的，裡頭只剩下一匹專屬於他的西涼寶馬，另外兩匹其中之一被馬超騎走，最後一匹的下落……可想而知。

　　那匹馬是主公在他們兩人取下成都之後，把原本劉璋的馬轉送給他們；雖是匹好馬，但久未騎乘，跑不快的。

　　他跨上愛馬，輕輕的拍撫牠，而後奔向敞開的後門，往龐統長眠之處飛馳而去。

＊＊＊

　　她果然在那兒。

　　馬岱趕到時，季苓騎走的馬兒正給她拴在樹下喘息，他丟下馬兒，全身溼透的，來到龐統墓前。

　　那白衣姑娘在這雨簾中長跪著，身上的衣裳早已溼透了，就連髮絲也紊亂不堪。馬岱再次領教了她執拗的性格，並且搖了搖頭。

　　他打開早已備妥的傘，替她遮擋雨簾。
　　季苓肩頭輕顫，沒回過頭，仍是跪在那攤泥濘，低頭懺悔著。

　　馬岱來到她面前，蹲低身子，「放下吧，姑娘。」

　　季苓睜開眼，看見眼前那男人的眼神後，突然覺得一把無名火燒了起來。「你懂什麼？」

　　他憑甚麼對她說這句話，用那看似同情著她的眼神看她？

　　他吸了一口氣，臉上的笑容依舊。「妳心底藏著的一切，我都懂；妳為什麼對軍師照顧的無微不至……為什麼對他不離不棄，甚至願意連命也為軍師賠上。
　　「那是因為這些，軍師都替妳做過；不僅如此……」

　　細雨斜飄，枝頭上的葉早因冷冬到來而光禿；雨聲淅瀝，他的語調輕柔，可她卻一字一句，聽得清清楚楚。
　　面對這樣的馬岱，她竟覺有些害怕。

　　「妳對軍師的心意，我都明白。都明白。」泥水飛濺，他亦跪在季苓面前，用傘遮擋著雨珠；即便他們早已溼透。「妳是如何喜愛著他，為了伊人而煩惱，替他打理家務，無怨無悔的照顧他；若只將他當作妳的爹親，這點還不足以解釋這些。」

　　「原來……你也懂？」季苓啞著聲調開口，「那為什麼、為什麼你還要這樣的我？我只愛士元，我心底只有他一個人，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好，甚至願意受我冷言冷語？
　　「我不值得你等，這樣的我……不值得！」

　　「值得！」馬岱堅決的道：「季苓，我願意像妳對軍師那樣的待妳；即便我不清楚……不清楚妳什麼時候才回應我，可我就喜愛這樣的妳。不管妳心底有沒有人，我願意等；這與軍師把妳託付給我毫無關係……」他大膽的伸出手，握住她的。「只因妳值得。我，馬岱，認為季苓值得。」

　　正因為這樣，他能懂她心底的苦痛，即便他完全不了解季苓以前如何長大，龐統又為了她做了些什麼。他只是將一個名為「季苓」的姑娘深深地放進心底，把她心裡的感傷，說不出口的情意，一股腦兒往自己身上攬。
　　她之於龐統，就如同他之於季苓！

　　季苓懵了，看著眼前那雙堅定無比的眼色，她臉上的冷然神情亦如冰雪見著日頭，一點一滴開始化了……最後聚集成河，毫無保留的傾瀉而下。

　　而他就是那日頭，也願意作為她的肩膀，給她一點安慰、一些依靠。

　　累積了許久許久的哀傷終於全數化為淚水，在那方懷壑裡，她痛哭失聲，最後全化作一股暖意，流進她心底。

　　冬雨下得急了，而傘下的人，靠得近了。

＊

　　淋了半個時辰的雨，兩人回到府上的頭一件事，便是換件乾淨的衣裳，然後點燃火盆，再泡上一回舒服的熱水澡。

　　馬岱身強體壯，雨滴雖冷，但他還受得住；他憂心的，還是只有季苓。

　　季苓洗得暖呼，一個人躲在房裡烤著火盆兒取暖，原本紮著髮辮的長髮現下全都攤了開，等著給火煨暖了烘乾。

　　看著自己的右手，被馬岱緊緊握住過的，她瞧了一會兒，而後頗不自在的藏在身後。

　　之前給他抱著，那是不得已；今兒個她明明有足夠的氣力抵抗，卻沒有掙扎，反而還主動的偎近他，在他身上嚎啕大哭……

　　總是冷然的臉龐，許是被火煨得熱了，竟是難得的漾起淡淡緋紅。

　　就在此刻，門外傳來一串輕響。「季姑娘？」

　　是他。季苓趕緊將髮絲捲起，拉過被子把裸足掩上，清了輕喉嚨。「進來吧。」

　　來訪的果然是馬岱，他手上捧著一只碗，裡頭不曉得裝著什麼，只是直冒著氣，似乎很燙。

　　「好些了嗎？」他來到她身旁，拉過桌案，把碗擱在上頭。「薑湯，給妳驅寒用；妳的身子才剛調理妥當，可別因為今兒個淋了一場雨，又弄壞了。」

　　她僵硬的點了個頭，見他朝掌心呼氣，似是給燙著，她突然覺得有些好笑，唇角淺揚。
　　「馬岱。」

　　他沒料到她會開口，抬起眼來顯得驚訝又覺意外。

　　季苓毫無畏懼的直視他。同時，也是她頭一回，帶著省視的眼光打量他。

　　他的額很乾淨飽滿，許是剛洗過頭髮，他的髮上還沾著幾滴水珠；那雙濃密的眉乾乾淨淨的，即便偶見幾根雜毛，亦不損其健朗神采；眼睛有點細長，卻不似張澧那樣叫人感到不舒服。特別要提他的眼神帶著一點獨有的風采，看似憨厚，甚至愚笨，可今兒個她才明白，那雙眼底下究竟隱藏了多少睿智與細心。
　　他有一只寬闊的鼻，寬而不塌，一瞧就覺得此人大氣；唇是厚薄適中……話說薄唇的男人無情，可他……顯然稱不上。臉型方正，許是長年征戰沙場，膚色顯得深黑，可整個兒看上去一點也說不上難看……
　　若他願意，憑他的條件登高一呼，想必要引來許多美貌姑娘跟隨；可他卻是恁地不長眼、執拗又故我，堅決要她，還直誇「值得」……

　　她突然明白，為什麼這個男人會把她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甚至能夠感同身受；只因，他就是她呀！

　　「季姑娘？」馬岱在她眼前揮了揮手，「有什麼、什麼不對麼？」

　　季苓收回視線，「沒有。」她頓了頓，被窩裡的雙腳換了個姿勢。「謝謝。」看著自己的手掌，她低頭，道了聲謝。

　　馬岱覺得有些莫名，但又不好意思開口問，只好點了點頭，「不用客氣……」

　　氣氛靜默的有些尷尬，但季苓卻是怡然自得；經過方才那一場大哭之後，她覺得自己心底彷彿某道門，被人稍微推開了一點兒縫。但出乎她意料的，那一點也不痛，反而是淡淡的暖意，隨著門縫滑了進來。

　　這讓她想起了小時候，與龐統頭一回說話的情景……
　　龐統當時勸她的一句話，她一直放在心底。

　　「哭是為了表達對爹的思念，但日子總還是要過下去……妳只要記住，爹會一直在妳心底照看著妳；往後不管遇見什麼困難，妳都要咬牙撐下去。」
　　龐統拍著她的肩，感傷的淚中，還夾帶了慈愛的笑。

　　當時的龐統，就如同一根浮木，救了載浮載沉的她一回。
　　而今……

　　「呃……總之，妳好好調養身子，薑湯記得喝；我、我先告退了。」馬岱被她瞧的有些不自在，於是趕緊起身，帶著點倉皇的，離開了她的廂房。

　　季苓捧起薑湯，望著那男人離開的背影，喉間竟是逸出了輕笑聲。

＝＝＝＝＝＝＝＝＝＝＝＝＝＝＝＝＝我是分隔線＝＝＝＝＝＝＝＝＝＝＝＝＝＝＝＝＝

　　果然……在經過我數小時的努力之後，獵．魔者4-6還是無法如期完成ＸＤＤ（早就知道了……）

　　在這裡跟大家說聲抱歉，我會儘快貼上該有的進度＝　＝ｂ